大擺鐘連著敲響了兩下。
娛樂室緊閉的門外,赫洛正將一沓裁成正六邊形的白紙一張張用香料油貼在牆壁上。當規規整整的紙片圍繞著房門形成一片巨大的正六邊形後,他又取出一袋子灰色的粉末,在地上細細地撒出一個七邊形。
會客廳剛剛被男僕與阿卡勉強修好的門又被砰地一下撞開,滿頭雪花的艾斯庫爾闖了進來。
「沒追上。」他有點遺憾地說道,順手帶上門,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赫洛身邊。「在這邊的世界,我沒法用上全力。外面除了些石頭和木板,還有一隻滿是積雪的木桶,什麼都沒有……就是我們修房子時用的那些。」
「別過來,別把我的錫粉給揚了。」赫洛一手攔住他,二人這才回到宴會桌前,面對眾人充滿恐懼與疑惑的目光。
「暫時來說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接下來我們會接著守在這兒。」赫洛拍拍手,拂去手上的粉塵,然後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掉的茶。
「你……您不害怕嗎?」眾人面面相覷,反倒是之前表現得最激烈的貝緹娜先開了口:「要知道,她……簡直像是憑空出現在那裡的!」
赫洛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他也沒法馬上就讓眾人信服這可怕的情景並非超凡所為。學者對此也無計可施:假如真是超凡所為,那他心裡倒是有很多備選的答案;但是這兒不是幔層界,也不是學術之城,而是超凡幾乎難以生存的壤層界;這些答案每一個都錯得沒邊。
更何況,如果真的是傳說中的「邪祟」,按照雪裔們的口耳相傳,它一旦開始肆虐,一天之內就可以將一個部落的人全部變為自己的傀儡。然而,從剛才的情況來看,如此故作玄虛的手段,更像是有什麼人在藉助邪祟的傳言試圖將尋寶者們消滅。
但是那個人究竟要如何做到這一點?赫洛思索著,也許他該再回到起居室里看一看屍體的情況,但眼下為了安撫人心,同時也是以防萬一,他還是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畢竟他只是個學者,只是臨時客串一把警探。光是思考安塞姆遇害的問題,就已經讓他有些抓耳撓腮了。
「你確定我們回房後,你們是一直守著這裡的嗎?」珂賽特也猶豫著開口。如果說安塞姆的死亡還在女商人廣闊的見識之內,那麼剛才見到的衝擊性的一幕,已經讓她開始產生了動搖。「真的沒有人擅自打開鎖進出,或者經過?」
「沒有。」赫洛篤定地點頭。「想要到娛樂室去,必須經過會客廳。如果有什麼東西,我一定會發現的。」
「難道……」女主人臉色也顯著地黯淡了。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拍桌子。「等等,不是還有安塞姆的三個僕役嗎?」
想想也知道,他們不可能做得到。赫洛在心裡如此想著,但他並沒有打擊女主人的意思。
眾人在珂賽特的攛掇下又火急火燎地前往另一間僕役房。
三位僕人或許是又驚又怕的餘波過去了,又或者是白天的工作太過勞累,即便方才發出了那麼大的動靜,他們也睡得正香。赫洛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僕役房的窗戶雖然容得下人通行,但窗外也有一架空隙大小僅容頭部通過的鐵格。他同樣上手晃動了一下,牢不可破。
至少就算僕役們有什麼別樣的心思,他們也不可能從窗戶離開。
那個叫麗莎的小女僕似乎被嘈雜聲吵醒了,她眨著惺忪的眼睛詢問道:「怎麼了?」
「另一個人類死了。」艾斯庫爾搶在了眾人之前開口。「他們懷……」
赫洛一把捂住小巨龍的嘴拽著他離開了房間。
「我又說錯話了嗎?」艾斯庫爾疑惑地抬頭。僕役房裡又開始傳來哭聲和叫聲,很快,似乎是另外兩名僕役也被吵醒,加入了這場嘈雜的喧鬧。
「不會說話可以不說的,朋友。別再添亂子了,好嗎?」赫洛無奈地蹲下,緊緊扶住少年的雙臂,儘量讓他看見自己雙眼裡的真誠。他開始懷疑偉大主宰埃洛希姆是不是真的看他不順眼了:千辛萬苦來到壤層界,卻偏偏掉在野外莊園的浴房裡;預想中的安穩生活還沒半點眉目,就背上了債務與人簽了合同;尋寶之旅還沒正式開始,接二連三的詭異事件就發生……
還有一個口無遮攔的好奇寶寶。可他又能怎麼辦呢?艾斯庫爾可是他用來確保自己以後能過上好日子的重要籌碼。
「哦。」年輕的巨龍應答。他老老實實地遵從了老師的請求,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捧起那本《雙界神秘生物大百科》,安安靜靜地翻閱了起來。而赫洛這時候才清楚地看見,那本書已經被艾斯庫爾翻到了末頁。
一種莫名的負罪感在他心底里油然而生。上一次他產生這樣的感覺,還是在那兩隻與他不打不相識的苜蓿學派的雞被端上了當晚理術院的食堂餐桌的時候。即使他並沒有與一位危險的巨龍長期相處的打算,但在名義上他們依然是師生。在學術之城裡,這樣的關係遠比血脈來得重要。
「咳咳,我是說……」赫洛走上前,在手提箱裡一陣翻找,取出了另一本《雙界語言文化起源考》。他拿起桌上的筆,打開書本寫了幾下,然後鄭重地遞給自己的便宜學生。
艾斯庫爾轉過頭來,卻沒有伸手去接。他沉默著,謹遵老師的教導沒有開口。
「抱歉。」赫洛把書往他懷裡塞了塞,「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慢慢學習說話的技巧。」
艾斯庫爾這才放下那本大百科,翻開了手上這本書的封面。
已經開始泛黃的扉頁上寫著一行墨跡未乾的字:「贈予我最初的學生,艾斯庫爾。」
而在扉頁的中央,是書的簡短引言:「萬語千言,皆由此始。」
巨龍抬起頭來。赫洛頭一次看見了令他滿意的,發自真心的笑容。
「謝謝,老師。」
……
眾人的騷動並沒有持續太久。在赫洛為艾斯庫爾簡單地講解了如何閱讀那本新書後,安頓好三名僕役的珂賽特領著其他人重新在會客廳落座。
窗外風雪的呼呼聲與大壁爐中火焰的畢剝聲反襯得會客廳里格外安靜。
「那麼,來表決吧。」過了許久,珂賽特這才開口。「眼下還願意繼續尋寶的人,請舉手吧。」
說完,她第一個舉起了手。
「你瘋了……」貝緹娜難以置信地望著她,「現在……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
「那、那個……」換了條新褲子的艾勒囁嚅著,放在桌上的手往邊上移了兩分,又縮回一寸。「我也、我也……這麼覺得。」
珂賽特的臉色愈發冷肅,她環顧四周,最後眼神停留在了赫洛與艾斯庫爾身上。
「你們呢?」她平靜地、低聲地徵詢,但那語氣里卻容不下半點回絕的餘地。
「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先和各位談談,」赫洛躊躇著開口:「我還是那個觀點:我不認為這是什麼『邪祟』乾的。一味的恐慌,只會造成更糟糕的後果……」
「那你倒是說說看,那……那玩意是怎麼突然出現的!?這莊園的每間窗戶,可都是沒法進出的!」哈羅德再次發出了質疑,「守夜的人是你們,你說不是邪祟乾的,那麼意思就是,這是你們幹的!?」
「仔細想想,你們有大把的時間準備吧!那個老毒婦……冒著風雪回來了,你們就趁機殺了她!」他連珠炮般地發出一連串的指控:「要麼就是,你們早就殺了她,然後趁著守夜,偷偷把屍體搬到房間……啊!」
電光火石間,在所有人投向學者的目光還未來得及轉過來時,他的話就變成了一聲短促的慘叫。沒有人看清那個紅髮的少年是如何在瞬間自椅子上竄起,飛掠,然後利落地扼住哈羅德·諾普的咽喉,將這個比他高出許多的賭徒死死鉗在地上的。
「你很吵,人類。」艾斯庫爾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發光,毫無感情地注視著臉色逐漸由紅變得青紫的哈羅德。「如果我要殺你們的話,你們連灰都不會剩下。」
而哈羅德只能發出艱難的破風箱似的喘息聲。
「可以了,可以了!」赫洛也一時間被巨龍的行動所震懾,一路上發生的事情太多,他都險些忘了這位小祖宗本身是個什麼都吃的怪胎。這會兒他第一個反應過來,連忙出聲阻止。
艾斯庫爾倒是聽從了他的指示,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拍拍手,如同尋常一樣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翻開自己的新書沉浸其中,仿佛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剛剛完成了一份小小的作業,就又投入到新的學習中那般。
在眾人夾雜著震驚與恐懼的目光中,赫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後舉起了手。
「如各位所見,嗯……雖然這麼說很難為情,但我們作為因意外捲入事件的外人,實在沒有必要做這種事,對不對?」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低頭徵詢艾斯庫爾的意見:
「你呢?你支持哪一邊?」
「我跟著老師就行。」巨龍頭也不抬。
「總之,」赫洛得到了他的意見後,又重新陳述起自己支持珂賽特的理由。當然,他並不能直說有大半都是因為那份合同的關係。「我之所以同意繼續,是因為……我認為,這座莊園恐怕並不簡單。
「不管真的是邪祟也好,還是人為的也罷,各位不覺得,呆在莊園裡等待救援更加不安全嗎?假如是邪祟作祟,那麼最好的方法自然是離開可能有邪祟的地方;假如是人類所為,那麼就更加危險了——休本夫人的事證明了兇手有可能具有非凡的手段,而一個潛伏在暗處的充滿惡意的殺手,比起邪祟不是更加可怕嗎?」
「而相應地,」見眾人臉上的表情有所鬆動,而狼狽的哈羅德也坐回了椅子上,低著頭,不再打斷他。赫洛順勢把話頭丟還給了珂賽特:「想必斯匹茲女士這樣理智的人,選擇繼續旅程也一定是有了充分準備的。我說得對嗎?」
即使他在學術之城的主要工作大部分是悶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做記錄,小部分是被希絲緹娜拽著去解決棘手的事件,但赫洛對自己這番應付僱主的話語還是很滿意的。他轉過眼去,朝珂賽特點了點頭,示意接下來輪到她了。
「誠如學者所說。」珂賽特站起身來,雙手撐桌,滿臉嚴肅地接過了話題:
「眼下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但莊園顯然已經不夠安全了。相反,假如我們保持前進,並在隊伍中彼此照應,比起現在這樣窩囊地縮在莊園裡要安全得多。當然,早在前兩天,我就已經跟各位說過,我的商會提前安排好了幾處休整點;假如我們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出發,就能在下午天黑以前趕到下一個休整點。
「那裡是一個北地雪裔的部落,我的人早與他們溝通過,將各項事宜打點好了。條件會比現在差,但肯定比這裡安全。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部落雖小,但有兩位薩滿;部落的族人更是有不少優秀的獵手與戰士。無論對方是邪祟還是歹徒,我們在那裡都能得到充足的庇護。」
「現在,我再給各位一次機會。」珂賽特說完,重新直起身來,雙手抱胸,掃視了一圈。「同意我的提議的,就請舉手吧。」
這一次,經過長久的沉默後,除了哈羅德·諾普,所有人都舉起了手。
這名年輕的賭徒這會兒已經恢復了不少氣色,正低著頭面色陰鷙地擦拭著他的獵槍,一言不發。
「那個……諾普先生?這兒很危險……」還是艾勒先開了口。這位胖廚子或許有些猥瑣的心思,但除開珂賽特外,他似乎是第二關心這座莊園裡的每一個人的。
「管好你自己,肥豬。」哈羅德不耐煩地辱罵道,「你身上那股尿騷味兒熏到我了。」
艾勒的臉色迅速灰敗下來,好像一隻結了霜的南瓜。他的嘴唇翕動著,舉起的手也放下了,若不是周圍的眾人沒有動作,赫洛絲毫不懷疑他下一秒就會拔腿飛奔躲回房間大哭起來。
接著,珂賽特起步前往僕役們的房間,打算向三名僕役徵詢他們的意見。在赫洛看來,這位女主人實在算是對每個人盡到她最大的尊重了。
她很快就帶著三名吵吵嚷嚷的僕人回到了會客廳。
「你很幸運,哈羅德先生。小麗莎說她想要留下來。」珂賽特坐回了自己的主位,然後冷眼望著三名僕役的拉扯。
那個時常被安塞姆玩弄胸脯的小女僕此刻一言不發,絲毫不顧兩位同伴苦口婆心的勸阻,她雙手在身前交握,只是靜靜地站著。
「你瘋了。」那個男僕勸阻未果,留下這樣一句話,便虔敬地向珂賽特行了一禮,回僕役房去收拾東西了。
而不同於其他人或同情,或驚愕,或迷茫的神情,赫洛在苦苦思索。
她未必真的瘋了。
她在圖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