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受『瓦菈瑪』所庇佑的『瓦菈盧』嗎?」
在觀摩完阿卡的占卜儀式後,赫洛冷不丁地操使著一口流利的雪裔語言向這位一直不善言語的雪裔發問。雖然對方已經小小地展現了一番自己的神奇之處,但他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我已經不是部落的薩滿了。」良久,阿卡盯著他好一會兒,用生澀的通用語回答了他。
已經不是。也就證明他曾經是一個薩滿。赫洛咂摸著對方話里的細節,點點頭,然後雙手交叉抱肩,向阿卡微微躬身。這是雪裔習俗中對尊貴者予以敬意的禮儀。
阿卡點了點頭,就轉過身去,開始依照珂賽特的吩咐,逐一仔細檢查起能夠從外面進入主屋的幾扇門是否鎖好了。
「我和艾斯庫爾留下來守夜吧。畢竟如果真有什麼歹徒,或是歹徒背後隱藏的邪祟,我們應該都能應付得來。」見阿卡沒有繼續深入交流的意思,赫洛向珂賽特主動請纓道。女主人這會兒已經把安塞姆的遺物中翻出的手槍仔細檢查了一番,自然地將它別在了自己的腰帶上。
「需要我讓阿卡也留下來嗎?」珂賽特聽完他的話,倒是一挑眉毛,有些關切地問道。
「不了。」赫洛拒絕了女主人的關心,畢竟他雖然的確存了一些認真幹活的心思,但更多的心思在於,他想要個能驗證一些猜想的環境。「正巧我們今天白天休息得夠多。假如您不放心,可以讓他找處一樓的房間休息。畢竟據我所知,對於真正擁有超凡之力的薩滿們而言,充沛的休息對於發揮他們的力量是必要的。」
……
窗外的風雪還在呼嘯不停,而大擺鐘已經響了十二下。
就在之前,經過了一番勸說後,阿卡接受了他們的提議,找了一樓的另一間僕役房休息。
赫洛心不在焉地等待了許久,估摸著女主人和那位薩滿都應該入睡,這才窸窸窣窣地翻弄手提箱,取出幾隻輕薄的袋子,開始繞著宴會桌轉悠起來。
一隻手拍在他的背上,嚇得他一激靈往前滾去,縮進了桌子下邊。
「老師,」艾斯庫爾的聲音響起。「在做什麼?」
「能不能別這麼突然和我搭話,對心臟不好。」赫洛驚魂未定,看見是他,這才一邊埋怨著一邊鑽出來,從袋子裡取出一隻造型奇特的小玩意,將它立在桌上。
這東西像是一隻被粘在細木棍頂端的鳥。輕薄的金色雙翼保持著水平,軀幹的部分像是各色寶石碎拼湊而成。
很快,幾隻小鳥借著木棍的支撐,各自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位置停駐在宴會桌上。
艾斯庫爾的壞毛病依然沒改。少年好奇地伸出手指去試圖撥弄鳥兒的雙翼,它卻一動不動。明明沒有膠水或孔隙供木棍立足,但這些小東西卻牢牢地嵌合在桌面。
「別碰了。這東西對你這種級別的存在不可能有反應的。」赫洛及時阻止了他試圖拔起木棍的好奇舉動。「這是流翅儀。一種以流翅蛾的生存原理製造的儀器。」
「用來做什麼的?為什麼對我沒用?」艾斯庫爾對於自己不能親身體驗這些新奇的玩具感到很不滿。
「測定超凡者的力量強弱和類型用的。」赫洛說著,開始逐一觀察它們是否產生了什麼變化。「精度很高,再弱小的超凡者它都能測出來。但相應的,對你這種怪物級別的存在沒反應。」
「是巨龍。不是怪物。」艾斯庫爾糾正他。
「是是是。」赫洛蹙起眉頭。七枚流翅儀中有四枚毫無反應。「它的原理是:原生源能在施法後迅速一級一級地衰變為其他能量形式,而流翅蛾這種生物善於調整自身形態隨著不同的能量滑行。如果它檢測到了源能衰變的痕跡,就會……」
第七枚流翅儀發生了變化。
金色的雙翼不斷擺動著,最終停止在一個微微傾斜的角度。隨後它竟然開始緩緩地轉動起來。
「像這樣。」赫洛這下對那名雪裔的源覺者身份深信不疑了。正當他準備進一步觀察儀器最終會停在什麼位置時,又是一陣輕盈的足音打斷了他。
赫洛連忙將桌上的儀器一隻只重新套進透明的袋子。這一舉動仿佛切斷了某種聯繫似的,本來直挺挺立在桌面的儀器全都乖巧地倒伏下來。
一番手忙腳亂後,他才抬起頭來,看見亞麻色長髮的女孩走下最後一級台階,款款行至桌邊。
「夜安,學者先生。」
貝緹娜·塔恩巴赫彬彬有禮地問候道。她不復晚間那會兒的狼狽與尷尬,整個人像是一隻小白蝴蝶般輕盈地、撲稜稜地來到了二人面前。
「夜安,塔恩巴赫小姐。」赫洛將袋子全都收回手提箱裡,借著餘光看了一眼女孩的神情。她少見而可疑地微笑著。「有什麼事嗎?雖然我那麼說,但剛才那位雪裔先生的占卜結果顯示,邪祟很有可能已經潛伏在我們附近。您還是小心一些比較好。」
一邊說著,他的手在箱子裡摸索了一會兒,握住了自己的手槍。
「我睡不著,」貝緹娜微微低下頭去,一副躊躇不定的樣子。「而且,我……」
她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驀地抬起頭來。一雙帶著紫色的深藍眸子熠熠閃光。
這的確是個漂亮的女孩兒。
「我想知道那些沒法用常理解釋的知識。就像下午您做過的那些……法術之類的。」
貝緹娜見他沒有立刻回答,又縮了縮肩膀,苦笑著低下頭。「我知道這有些突然,畢竟我身陷大家的懷疑之中……但請您相信我絕沒有對他人的惡意,我只是……」
艾斯庫爾顯然對她這番真情流露沒有半點興趣。巨龍見自己的新玩具被收了起來,早就重新失望地坐回椅子裡看自己的那本書了。
很合理的請求——假如沒有發生那一系列的麻煩事兒的話。女孩兒們誰沒有做過騎上掃帚,帶著貓兒窺伺他人命運的夢呢?哦,希絲緹娜除外——那位秘法七塔里的好友最愛教訓這種人的一句話就是:「少看點壤層界來的三俗小說,好嗎?」
但赫洛心中那種奇妙的不和諧感又浮現了:她的態度轉變得太快,而且這個要求來得相當不合時宜。更何況,對於壤層界的人而言,知曉這些知識不僅對他們的生活毫無幫助,甚至還會為他們帶來滅頂之災。
「那只是一點少見的魔術把戲罷了,塔恩巴赫小姐。」他委婉地拒絕道:「我不是說過嗎?占卜遊戲。那只是一場遊戲而已。」
「我……」似乎被他如此直截了當的拒絕傷了心,貝緹娜的頭垂得更低了。她囁嚅著,倒是真的顯得有些可憐了。
「不如這樣吧。」赫洛思索了一會兒,拍了拍手。他重新從手提箱裡取出那匣用於占卜的木條。「讓靈母們來看看,您是否真的與超凡有緣。」
他熟稔地分好了兩盒木條,輕輕地放在桌上推向貝緹娜。
「與下午的占卜遊戲不同。您要在心中全力地去想這個問題,然後,我們讓靈母們來給出答案。」
「要試試嗎?」
貝緹娜微微抬起頭來,望著桌上的兩盒木條。她的額頭微微有些出汗,身體有些顫抖,一絲秀髮從耳邊滑落。
「真的只要集中全力思考就可以了嗎?」良久,她猶疑著小聲問道。「我不會也……」
「放鬆,塔恩巴赫小姐,放鬆。」赫洛勸說道。「那只是一個巧合。而且,只要您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靈母們自會佑護於您的——當然,如果您實在害怕,那麼也不必勉強自己。接觸超凡就是這麼一回事,您若是沒有足夠的覺悟,又怎麼能輕易觸及世界的真相呢?」
「是否要向靈母們,以及她們所守護的那扇大門展示您的決心,決定權在您的手上。」
說完,學者繼續埋頭於書寫自己的記事,不再抬頭看她。
過了好一會兒,貝緹娜也沒有半點動靜。
「明智的選擇,塔恩巴赫小姐。」赫洛停下了筆,他啪的一聲合上記事本,然後伸手去準備收回盒子。「世上總會有一些沒法理解的事物的。保持敬畏,然後平穩地規劃自己的人生,才是我比較推崇的生活方式。」
貝緹娜蒼白的手扣住了盒子。孱弱無力,但十指緊緊扣在表面,仿佛想要把它們嵌進盒子之中似的。
赫洛見狀,也鬆開了手。他不再出聲,靜靜地看著少女踐行自己的抉擇。
貝緹娜閉上雙眼,十指交握,默默地祈禱了半晌。隨後,依照著她尚有些顫抖的動作,三位靈母在桌上留下了她們的判決。
「神靈」因素中代表「河流」的昂瑪。
「認知」因素中代表「神秘」的紐瑪菈。
「舉止」因素中代表「祈求」的雅珥塔。
是個出乎赫洛的意料之外,但又在他的預測之中的回答。
「這代表……」赫洛斟酌著,思考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開口。畢竟如果他說出真相,很有可能會給這趟已經危機重重的旅途帶來更大的影響。
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碰撞聲伴隨著玻璃碎裂的脆響轟鳴而來。
三人起身回望,與此同時,會客廳不遠處的僕役房門也被推開,阿卡神情嚴肅地跑了出來。
「發……發生什麼事了?」他用蹩腳的通用語焦急地詢問道。
住在二樓客房的三人也陸續出現在了樓梯口。
「不知道。聲音好像是從那邊傳來的。」艾斯庫爾指著一樓娛樂室的方向。
「那不是……休本夫人的……」艾勒衣衫不整,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赫洛看了貝緹娜一眼。女孩緊咬著下唇,雙眼死死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雙腳卻不斷地向著主屋的角落挪動。
然而眾人不由分說地拉上了想要逃離的貝緹娜,很快來到了娛樂室的門外。
「有風。」阿卡低聲說道,臉上的神色愈發凝重。一絲絲寒冷的風嗚咽著,從門縫處竭力蠕動而出,試圖鑽進溫暖的人群之中。
門推開了。
肆虐的風一下找到了宣洩口,帶著如怨如訴的號哭聲撲面而來。緊接著,細密的雪花如同飛濺的淚水,一粒粒撞在率先進入房門的赫洛和艾斯庫爾身上。
在越過人群,投入房內的燈光之中,破裂的玻璃窗洞開著;狂舞的窗簾下,伊爾瑪·休本夫人靜靜地躺在窗邊已經結了一層冰的床上。
一把沉重的斧頭鑲嵌在她的額前,在這朵本就已經枯焦腐爛的月季頭上,裝點了一頂象徵死亡的荊冠。
這突然出現的屍體,與窗外逃離的兇手,因那副完好無缺的鐵製窗格變得格外瘮人:好像真的有一個無形而致命的怪物,在將驚悚的死亡威脅留給冷杉林莊園的尋寶者們後,消失在了無邊的風雪與黑暗中。
赫洛心下駭然,但依然故作平靜地帶著艾斯庫爾走近了幾步。巨龍不再嬉笑好奇,變得寒冷的眼神越過了床上的屍體,直望向窗外的黑暗。
伊爾瑪·休本夫人雙手雙腿平放,臃腫的身軀包裹在一襲穠麗的絲綢睡衣里。微微側過來的乾枯臉龐上,一雙驚恐的眼睛沉默著,只因她塗滿口紅的雙唇已經深深凹陷進了頜中。
她再也沒法發出那些令人生厭的放浪言語了。
她死了。
阿卡呆愣了一會兒,也跟著上前點燃了屋裡的煤油燈。與此同時,艾斯庫爾三步並作兩步,就要撞向冷寂的鐵窗格。
「等會兒!」赫洛這才反應過來,叫住了他:「從正門走!」
隨著巨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出房間,連著大門一起撞進漫天風雪中,所有人都從一時空出的門口處看見了室內的慘狀。
「邪……邪祟來了……」在貝緹娜歇斯底里的尖叫中,艾勒不斷地念叨著,一股難聞的氣味蒸騰而起。他癱坐在地,下身一片濡濕。
「別進來!別進來!」阿卡激動地對著眾人高喊著,「會被『邪祟』詛咒的!」
赫洛卻顧不上再要求眾人冷靜,他快步走到窗邊,試著搖晃了一下鐵質的窗格。窗格紋絲不動。
這本用於防盜與防野獸的窗格,卻沒能攔住邪祟。
邪祟乘著風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