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可探知的謎題

  這場充滿騷動與猜疑的臨時會議最終還是不歡而散了。出乎赫洛意料的是,除了嫌疑深重的貝緹娜·塔恩巴赫外,當珂賽特發起「是否要繼續這趟尋寶」的表決時,其他人都沉默地選擇了繼續。

  各懷心事的眾人紛紛散去,偌大的會客廳里只剩下了珂賽特與她的護衛,以及赫洛師生二人。

  安塞姆·貝爾曼的遺物在珂賽特不容置疑的提議下被一件件交到了赫洛的手裡。

  「這是什麼?」艾斯庫爾好奇地擺弄著一截柔軟的黃白色軟管,「是氣球嗎?我在記憶里好像見過。」

  一旁的珂賽特顯然認了出來,一直滿臉嚴肅的女主人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抖了一下。

  說著,他就要把嘴湊上去,試圖復現記憶里氣球膨脹的模樣。但赫洛的動作快他一步,一把將他手裡的那隻柔軟的小玩意抓在手裡試圖奪走。

  然而巨龍的反應遠比他要快不少,師生之間依靠著那根拉得緊繃的小東西展開了一場角力。啪的一聲,軟管斷做兩截,彈在赫洛的手上,弄得他驚叫了一聲。

  「能不能不要什麼都往嘴裡送?」赫洛憤憤地訓斥道,「這可不是什麼氣球。是髒東西。」

  「是什麼髒東西?」巨龍不依不饒,非要得到一個答案才安心。

  赫洛一下漲紅了臉。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倒是知道,但他還沒有灑脫到能坦然在一位女士的面前揭曉它。他偷偷瞟了珂賽特一眼,女主人的眼神也游移了一番,似乎也不願出言相助。

  「呃……這是給花兒傳粉用的。」赫洛思索了半天,這才想到一個比較恰當的說法,「雖然會經常清洗反覆使用,但裡邊依然很髒——你知道的,這種討厭的傢伙,嗯,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洗乾淨。」

  「哦,」所幸艾斯庫爾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這個說法,「沒看出來那個人類還喜歡種花。」

  「人都是有很多面的,這很正常。」赫洛一邊說著一邊將他面前的那堆東西攬到自己面前,然後連忙結束了這個話題:

  「咳,總之,還是說說我的發現吧。」

  他將那五本曾經用於彩排的劇本一本本攤開在桌上,然後指著其中一本對其他人說:

  「瞧,這是死者最喜歡的劇本,也是今晚為了滿足他的戲癮而表演的內容。但這一本與其他四本不同,有一頁被撕掉了。」

  珂賽特探過身子,凝視著學者指尖下一處毛躁的殘缺。

  「這……說明什麼?」女主人看了半晌,也沒等到學者的下一句話,這才抬起頭來問道。

  「還不清楚。」赫洛一手抱胸,一手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不會是『邪祟』乾的。仔細想想,假如是『邪祟』所為,它有什麼必要撕掉劇本上的一頁嗎?」

  他回想起下午那會兒彩排時,安塞姆說過,這些劇本是他珍藏的手抄本。話中的真實性有多少姑且不提,但毫無疑問的是,那位背地裡滿肚子壞水的貴族確實有戲癮。

  正因如此,他才在珂賽特提出了「有沒有可能是他自己撕了?」的疑問後,向她簡述了自己的所聞,否定了這個看法。

  事發時使用的推車與酒杯他也逐一檢查過了,推車裡顯然也沒有什麼可疑的機關。赫洛不由得又重新開始思考那個年紀較大的女僕口中的人影:假如他真的是個殺人劫財的兇徒,為什麼偏偏要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潛入主屋,將備用的劇本撕掉一頁?

  但至少,眼下尋寶者們都或多或少接受了他的說法。他只祈禱那個窺伺他們的兇手別再給他添亂了。

  「總之,起碼我們知道了他也沒打什麼好主意。」赫洛說著,把遺物中翻找出來的一把做工精緻的槍,與兩架小巧的十字弩遞給了珂賽特。「至於如何處置這些東西,由您決定。」

  恐怕原本只要安塞姆一聲令下,他就能偕同他的僕役一同組成一支其他人無法抗衡的武力,在這場尋寶中占據絕對的優勢。

  女主人看著那堆趁手的利器,不由得再次蹙緊了眉頭,陷入思索之中。良久,她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般起身,向身後的雪裔護衛吩咐道:

  「阿卡,布置儀式吧。雖然我還是不太相信這些……但眼下的情況,我們需要獲取一些先機。」

  儀式。赫洛聽聞了她的話倒是來了興致。他猜想,這位僱主大約是看到了他的表態後,也決定向他展現自己手裡的一部分牌——彼此多一分了解,在情況逐漸變得兇險的尋寶之旅中,總是要好一些的。

  很快,雪裔漢子逐一熄滅了會客廳里的煤油燈。一時間,廳里只餘下大壁爐遙遙投來的絲縷火光。宴會桌前更是漆黑一片。

  「真黑。」艾斯庫爾感嘆道。「交匯處的夜晚比這亮多了。」

  赫洛則是努力地眨著眼,試圖儘快適應黑暗,好看看那個雪裔到底要賣弄些什麼把戲。

  借著遠處的火光,他稍稍看清了阿卡的動作。雪裔漢子折下了宴會桌燭台上的兩根蠟燭,然後拿起一隻無人使用的茶杯,一手在杯中沾了點水,輕輕往燭芯上一捻。

  隨著細小的呲呲聲,躍動的燭光一下綻放出來。

  「哇。人類!」艾斯庫爾的語氣一下子高揚,「你也會法術!能和我打一架嗎?」

  赫洛也被阿卡這手憑空點火的本事唬住了。他的心裡瞬間湧現出許多東西,不過很快就確定了答案:一個沒有選擇更高追求的源覺者。

  雖然偉主埃洛希姆並未賜予所有人類以超凡的起源,但祂的仁慈也應允那些偶然獲得天啟,或生來天賦卓絕的人接觸超凡。這些因為奇遇,或是生來身體裡就儲存了原生源能的人類,在超凡學裡被統一稱為源覺者。

  與幔層界裡經過正式學習的其他超凡者不同,這些生活在與超凡幾乎絕緣的壤層界的人,並沒有源能及其使用方式的知識。他們大多終其一生都只能憑藉本能施法——就像肺可以交換氣體,胃可以分泌胃酸那樣自然。

  通常這些人最終都會選擇前往幔層界。無論是追求更高的境界,更長的壽命,還是更多的同類;由此也在壤層界內留下了許多諸如「揚升成神」之類的傳說和秘密信仰。但也有少數人更樂意留在壤層界裡,在有限的生命中彰顯自己的奇蹟。

  他看向珂賽特,女主人顯然也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力量。或許這就是她只帶了一個隨從,卻能泰然自若地組織這場尋寶的倚仗。

  在燭光之中,阿卡忽視了艾斯庫爾熱忱的眼神,專注地繼續著他的儀式;他從自己的毛皮上衣里取出一堆瓶瓶罐罐,粗大的指頭靈活地滑過每一隻容器的表面。很快,他選定了其中一隻罐子,掏出一把粗顆粒的粉末,在桌上簡單繪製了一個圈。

  粉末散發著幽暗的綠色光芒,顯得格外瘮人。赫洛一時間總覺得這玩意似曾相識,卻來不及細想,就被雪裔的下一個動作吸引了目光。

  阿卡掏出了兩個皮袋子開始放在手中抖動。很快,許多細小的木棍從袋口跌落,大部分掉在了圈外,三根掉在了圈中。

  赫洛一下子就知道他在做什麼了。他在做和自己下午那場占卜遊戲類似的事情——即使不會發出螢光,但這也是北地雪裔的靈母占卜。

  在燭光中,阿卡靜靜地辨認著圈裡的三根小木棍。

  然後他抬頭,向珂賽特說道:

  「艾姬娜。蔓尼岑……」

  「神靈」因素中的艾姬娜。她是代表「虛無」的大靈母。她俯瞰天穹。她俯瞰天穹。她俯瞰天穹。萬物的相對面和鏡子的彼端是她的衣裳。您見到了她,她的眼裡卻尚未有您。

  「族群」因素中的蔓尼岑。她是護佑「人類」的靈母。她週遊十方,在沼澤與懸崖間架起道路,她也請您相信自己的抉擇。

  赫洛在心裡盤算著阿卡的占卜結果,深知不容樂觀。處於「起因」側的大屬相艾姬娜,往往預示著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不可捉摸的事物。

  「空無。」阿卡遲疑著宣布。

  最後一個小屬相是「意象」因素中的「邪祟」。赫洛心裡已經算出了靈母們的讖言。

  靈母占卜自然可以用來求占已發生的事件,阿卡的占卜流程他也挑不出原則上的錯誤。但事情的真相真就如此簡單?

  珂賽特的臉在燭光中陰晴不定。她在等一個她能理解的答案。

  「『邪祟』。」阿卡躊躇著開口,「它聞著死亡的味道來了。」

  準確地說,是「背後的真相不可探索」。赫洛皺著眉頭,在心裡糾正了一下他的答案。難道他的介入還是晚了一步,或是「邪祟」其實早在事件發生以前,就潛伏在了冷杉林莊園之中?

  他依然堅信安塞姆的死是人類所為,但假如真的已經有某些不可知的存在潛伏在他們之中,甚至間接促使了兇手行兇殺人呢?

  一時間,赫洛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從男僕口中聽到的恐怖傳聞:在被珂賽特買下之前,冷杉林莊園就發生過前任主人一家慘死的可怕事件。有人說,是冷杉林中的狼與熊鑽進了屋裡,把一家老小五口人啃食得面目全非;有人說,是那一家人被那陣子在帝國傳得沸沸揚揚的強盜「不合時宜的人」殘忍殺害;還有人說,這裡處於雪裔們世代居住的安妲冰原上,這片冰原深處本就有不能外傳的巨大恐怖……

  那麼,眼下的占卜結果,會是四十九靈母對他們的最終警告嗎?

  大擺鐘連著奏響十下肅穆的鐘聲,如同萬靈冰冷的告誡。

  風雪愈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