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猜疑的陰影

  風雪呼嘯。

  燈光刺眼。

  冷杉林莊園裡一片沉默。

  某種不安與恐懼在沉默中發酵,變質,混同著裊裊的水汽盤旋在每個人的頭頂,像是看不見的怪物般,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大擺鐘發出八次莊嚴肅穆的宣告。

  「呃,那麼……」

  最終還是赫洛尷尬地打破了沉默。

  「我先說說我的看法吧。」他打開了自己的記事本,「氰化物中毒。而且因為喝的是香甜的蜜酒,料下得非常足。嗯,其實由我來評價的話,死得不算很痛苦。」

  眾人顯然沒因為他這句評價而得到半點寬慰。

  「好吧。要我說的話,我不認為是邪祟乾的。」他看向一直低著頭的阿卡。但雪裔只是低著頭沉思,沒有半點反駁他的意思。

  「從能力上來看,邪祟襲擊人的方式遠比下毒高級得多。它沒必要用這麼沒效率的手段;從邏輯上說,就算不提邪祟到底從哪弄來的氰化物,它都能弄到了,為什麼不多毒死幾個?」

  「你的意思是多毒死幾個就好了是嗎?」哈羅德對他的結論滿臉不屑。「我看,搞不好就是你下的毒。我們這兒可只有你知道那什麼什麼物。」

  赫洛閉上了嘴,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現在想想,難道不是很奇怪嗎?我們到莊園住了幾天都相安無事,結果你們一來就全亂套了!」見赫洛沒有反駁,哈羅德有些得意忘形。他身子前探,雙臂張開,活像一隻試圖恐嚇對手的鬥雞。

  「我看你們就是最大的邪祟!」

  即使他平時再怎麼不討人喜歡,此刻所有人聽了這番指控,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滿臉不以為意的學者。

  「對的對的。」赫洛合上了自己的記事本,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回應他:「你說得都對。你都能這麼說了,我為什麼不順從你呢?」

  被他這番態度所惹怒,哈羅德習慣性架起獵槍對準了他,朝著眾人大吼道:

  「你們看,他都承認了!還愣著幹什麼?」

  「夠了,諾普家的。」珂賽特一拍桌子,把氣焰正囂張的哈羅德震得一縮。「讓他把話說完。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

  然後她看向赫洛,示意學者繼續說下去。

  「好,好。」躊躇了一會兒,赫洛才重新開口。「首先,在我有限的理術知識里,這種毒藥是沒法提前很長時間下在酒水裡的,而且如果下在空杯子中,也很容易被人發現;因此只能是表演前下在裝了酒的杯子裡。而在方才,我們一起把可憐的先生送往地窖暫時安頓期間,我詢問了一下幾位籌備表演的客人。

  「他們都能證實,杯子和酒是在下午五點之後在廚房準備的。而不湊巧,下午結束了占卜遊戲後不久,我與我的學生直到六點前都在二樓的房間裡休息。這一點,所有人都可以證實。」

  赫洛說完,往珂賽特的方向看了一眼。女主人接過他的眼神,點了點頭作為認可。

  「當然!」艾斯庫爾也舉起手來,「我們是一夥兒的!——幹嘛又踢我?」

  「別說這種惹人誤會的話!」赫洛快速地朝他低聲說了一句,在心裡暗自決定是時候得教教這位巨龍說話的藝術了。

  「抱歉打斷了諸位——我的意思是:要知道,二樓沒有其他能夠通往一樓的密道,而這座莊園從一樓到二樓,所有的窗戶都有無法容許人進出的鐵窗格。」赫洛重新坐直了身子陳述道。

  說完,他聳了聳肩,然後看向一邊還在氣勢洶洶的哈羅德,反問了一句:

  「倒是您,諾普先生,今天下午五點到六點期間,您又在哪裡,做些什麼呢?」

  赫洛這番話把哈羅德噎住了。這個暴躁的賭徒泛紅的臉色又一下子刷白,不變的是臉上星星點點的雀斑,看上去活像個小丑。

  「你管我在哪兒?」過了半晌,他才沒好氣地憋出這麼一句。但顯然,話語裡並沒有多少底氣。

  「這樣的話您可就是殺死一位貴族的嫌疑人嘍。」赫洛不依不饒,淡然地回敬了他一句。

  「你……!」哈羅德又一次漲紅了臉,抄起獵槍瞄準了赫洛。

  「夠了。」這次是珂賽特主動出聲解了圍,「諾普先生是大約五點左右回來的,我可以作證。但他去過廚房,要了一瓶酒喝。」

  「我……我沒有……」哈羅德似乎有些泄了氣,並未按照赫洛的預想那般調轉槍口朝向珂賽特,反而臉色再度煞白,獵槍也帶著一陣磕碰聲摔落在地。

  看來這賭徒恐怕對女主人有非分之想。赫洛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反應,在心裡如此咂摸道。

  「但也不能說就是諾普先生乾的。」還是珂賽特打了圓場。「那個時候,我和阿卡都去過廚房。我是去和艾勒先生確認了物資的剩餘,而阿卡則是作為我的護衛,畢竟他自從知道我們要尋寶,就一直很警惕無孔不入的邪祟。

  「因而,我們也都有嫌疑……」珂賽特冷靜地說道,又看向桌邊的三名僕人,與滿頭大汗的艾勒。她灼灼的眼神盯得胖廚子又情不自禁地彈了一下,活像一塊豬油布丁。「包括當時在幫廚的三名僕役,與準備晚餐的托比亞斯先生。我說得對嗎?」

  三名僕人中,被安塞姆捏了不少次胸脯的那個年輕女僕——叫小麗莎的——聽到這番指控,抽泣的聲音愈發大了。另外一名年長的女僕和那名男僕都在不住地安慰著她。

  而艾勒更是眼珠凸出,張著嘴,厚厚的嘴唇里隱約看得見他顫動的舌頭。楞了半天,他這才點點頭,又馬上像手鈴般搖頭道:

  「是、是……這樣,但,但我絕對沒有……沒有做那種事!埃洛希姆在上!」

  他伸出手來,虔誠地在胸前比劃了一番,又雙手交疊在額前,掌心朝外。標準的敬奉偉主埃洛希姆的祈禱禮。

  「那麼您呢,塔恩巴赫小姐?」赫洛朝向最後一個沒有出聲的人,貝緹娜·塔恩巴赫。

  小姑娘這會兒咬緊了下唇,一雙低垂的眼睛沒有焦點。聽到他的話後,她的眼神似乎閃動了一下,最終,過了半晌,她才低聲的回應道:

  「我沒有去過廚房。」

  在這瞬間,赫洛瞧見艾勒又在偷瞄著貝緹娜,隨著女孩這番話出口,艾勒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驚恐萬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還是放棄了。

  「她在撒謊!」

  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赫洛猜想這正是艾勒本來想說的話。他與席間眾人的眼神一同投向聲音的來源,正是三名僕役中滿臉淚痕的小麗莎。

  「在斯匹茲女士離開後不久,她就到廚房來了!她說茶炊壺裡的茶煮得太久不合口味,想要我們給她弄些清爽的飲料來!一定就是她害死了老爺!」

  她聲色俱厲地大聲指控著貝緹娜,而女孩的臉垂得更低了。

  赫洛雖然並沒有輕信這番指控,但他卻不太明白這女孩撒謊的原因。他總覺得,這件事的真相絕非如此簡單。

  「哈!我就知道!」哈羅德的叫囂聲再度響起:「這下就說得通了,我可是知道的,那混蛋可一直想把這賤人弄上床!所以為了報復……」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隻茶杯就迎面正中他的鼻樑,哈羅德慘叫了一聲,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陡變驚呆了。貝緹娜整個人好像發了狂的野貓般從座位上高高躥起,全然不復半點優雅。她死死盯著捂著臉狼狽不堪的哈羅德,又抄起盤子朝他擲去。

  只有艾斯庫爾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喃喃自語:

  「難怪昨晚吵架的人類會聽她的話。」

  「讓她住手!讓她住手!不阻止她的話,她要把我們都殺了!」哈羅德大叫道。而此時,反應過來的阿卡也在珂賽特的示意下快步走到了貝緹娜跟前,一把擒住了女孩的雙手。

  貝緹娜徒勞地掙扎了幾下,隨後便垂著頭不再亂動了。她亞麻色的長髮披散開來,隨著她沉重的喘息聲不斷顫抖著,活像一片被冰雪壓倒的蘆葦。

  而哈羅德則見勢起身,抄起獵槍上膛,指向了貝緹娜。

  「我他媽……」

  「諾普先生!」還沒等其他人阻止,一直膽小怕事的艾勒竟然先出言調停。「無論怎麼說,您這樣,這樣……都太過分了……」

  隨著哈羅德調轉槍口,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細若蚊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肥豬。說不定你和她是一夥的。」哈羅德冷笑一聲,臉上還帶著沒擦淨的鼻血,顯得格外猙獰。「我可不止一次看見你偷偷到這賤人的房間門口想敲門,還有時不時偷看她……我看,你是覺得自己爭不過那活該慘死的,所以……」

  貝緹娜聽到這話,不由得微微抬起了頭,朝著艾勒啐了一口。

  艾勒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傷害般瑟縮著,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不斷後退,一個不留神,從椅子上滑落。他跌坐在地,徹底把自己埋在桌布的陰影中。

  「還有你們!」他指向三名僕役,「那豬玀一直喜歡玩些刺激的內容,幹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你們的議論,我可都聽見了……」

  小麗莎被他這番莫名其妙的指控說得一時愣住了,而另外那位女僕則閉上了眼睛不斷默念著《垂憐頌》。那個男僕更是眼神躲躲閃閃,顯然議論主人最多的就是他。

  「閉嘴!」珂賽特再也沒法忍受這樣的大混亂,女主人少有地發了脾氣,大喝一聲,站起身來。

  赫洛隱約地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但這場混亂已經打亂了他的思緒。他望向艾斯庫爾,巨龍倒是還在開開心心地看熱鬧,這會兒正好奇地望向珂賽特——很好懂,巨龍大概是又在評判人類大戰的勝負強弱了。

  「你能解釋一下嗎,貝緹娜?」珂賽特喝止了眾人,語氣雖然依舊嚴厲,但赫洛從她的稱呼里聽出了一些不一般:女主人似乎與落魄的貴族小姐相當熟悉。

  「我……」貝緹娜囁嚅了許久,「我很害怕,下意識地就……」

  顯然,這並不是一個值得信服的理由。場間的緊張氣氛非但沒有因為她的解釋而得以緩解,反而又讓人們交匯的目光碰撞出猜忌的火花。

  「可以了。」赫洛斟酌再三還是開口了。畢竟他本來的目的並非是真的要馬上揪出一個兇手。「您的嫌疑不會因此而排除,但相應地,其實不只是您,所有人都有嫌疑。」

  眾人的眼光又再一次聚集到學者的身上。

  「但與此同時,其實大家的嫌疑又都沒有那麼大,」赫洛接著說道:「因為兇手沒法確定下毒之後,貝爾曼先生會拿起哪一杯酒,不是嗎?

  「更有甚者,假如杯子的順序被調換過了,如果塔恩巴赫小姐是兇手,那麼她豈不是有可能會毒死自己?」

  赫洛滿意地看見眾人的神情開始有所緩和,於是乘此機會將話題轉移到了其他的方向上: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一個外人進入了這裡,他也許想的就是隨便毒死一個人,讓我們以為是邪祟在作怪,然後在混亂中趁火打劫——我不得不告訴各位一個壞消息:至今未歸的休本夫人,很可能也已經遭遇了不測。」

  這下,所有人的眼神里那抹猜忌的陰翳雖不能說完全消散,但更多的還是轉為了對那個也許並不存在的第三者的忌憚和恐懼。

  「確、確實是有這個可能……」那個年紀稍大的女僕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她捂著雙頰,雙眼瞪大,喃喃道:「今天下午——我不確定是幾點,但總之是下午茶後。在廚房清洗茶具時,我無意間在窗外看到了陌生的人影閃過……」

  這下所有人的臉色都愈發凝重了。而赫洛則是敏銳地察覺到她話里的信息,連忙追問道:

  「您確定那是個人影嗎?」

  「我不確定……我不能確定,」女僕垂下視線,恍惚地望著木製的地板,「我當時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因此就沒有當一回事,先生。直到您這會兒提起,我才想到它。」

  「這已經是個很有幫助的線索了。」赫洛見問不出更多的細節,也只能作罷。畢竟他也沒指望著這會兒在混亂之中就能揪出那個真兇。他本不想插手這件事,但那個關於「邪祟」的傳聞實在讓他心神不寧。為了避免這些對神秘一無所知的人惹出更大的麻煩,他也不得不臨時客串一把警探的角色了。

  真巧,他還有一把符合警探這個角色的槍。

  思慮再三,赫洛還是決定告知眾人他的真實目的:

  「總而言之,我想告訴各位的是:

  「作為研究神秘學與超凡學的學者,我希望各位不要因此而產生對邪祟的恐慌與聯想——這很容易使得原本可以解開的謎題變成某種儀式……

  「而假如儀式成立,那個無知的兇手恐怕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究竟會招來怎樣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