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詭異的占卜遊戲最終以會客廳里只剩下赫洛與艾斯庫爾而告終。雖然有些在意貝緹娜的過度反應,但一想到那個安塞姆·貝爾曼面色蒼白,帶著兩個嚇破了膽的女僕倉皇回房的樣子,赫洛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別笑了,老師。」艾斯庫爾打斷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因為這套東西裡面真的寄宿了一點點古老的『靈』——或者說,記憶。」赫洛把散落的木條重新收回匣子裡,看了一眼樓梯邊經歷了如此吵鬧,卻依然在打著盹的阿卡,心裡小小地羨慕了一下。
「還記得嗎?在神秘學裡,記憶也是能量的一種。不過按常理來說,這點記憶只能支持它們短暫的發出螢光……占卜的效果其實遠超了我的想像。」赫洛從意猶未盡當中回過神來,也開始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即使『邪祟』本身就是這四十九屬相里唯一的一個異類,所以它能發揮的能量大一些也不奇怪,但……真的能大到形成局部附身的狀態嗎?」他喃喃道。
作為這方面的專家,他總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但與混沌意識集群相關的知識一向稀少且大多都是猜想,他也沒法辨別這是否屬於占卜中出現的正常現象。
「『邪祟』為什麼是異類?」艾斯庫爾好奇地追問,打斷了赫洛的思考。
「因為我不是說過了嗎?49屬相里,有36個小屬相,13個大屬相。但實際上49是7種因素,每種因素7個屬相構成的。其中『意象』這個因素里,只有6個是大屬相,剩下的那唯一一個『邪祟』,卻是小屬相。這就造成了因素之中的不完整——亦即不同之處。」
「那麼,那個人類是不是很快就要死了?」
赫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會是想吃了他吧?就像貓蹲守在魚販子的攤位前,等待快要死掉的魚那樣。」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熱茶啜飲起來,「你最好老實一點,我可不想過每天疲於奔命的日子。」
「絕對沒有。我保證。」艾斯庫爾堅定地回答,「有奶油蛋糕、烤松雞、番茄濃湯燉菜……這些東西吃,誰還要吃那種東西啊。」
「那就好。」赫洛一邊喝著茶一邊打開了記事本。
「所以,剛才那些占卜一定會應驗嗎?」
「天知道。聽好了,在神秘學與超凡學中,占卜並沒有那麼高級與神奇。它們大多只能作用於和超凡絕緣的普通人類。這種通靈術形式的占卜,比起預告未來會發生的事,更側重於揭露求占者的混沌意識。」反正礙事的人都已經走了,眼下他乾脆給艾斯庫爾上一堂課。
「簡單地說,人是沒法欺騙自己的潛意識——也就是混沌意識的。這種占卜依賴於通過混沌意識的共振,來確定求占者內心埋藏了什麼樣的秘密。至於『命運』……或許真的有這麼個東西,畢竟睡蓮學派一直的主張就是:越是探索未知,則未知越大。
「但至少目前所有流傳下來的占卜未來法,本質都是依據不同的混沌意識給出的排列組合——亦即,沒有任何能真正預見未來的辦法。這麼說可能有些難以理解,舉個例子你就懂了:
「想像一下你周圍環境中的所有混沌意識是一盞盞燈,它們亮起或熄滅沒有任何規律。你詢問自己未來是不是會死,然後在你完成共鳴的儀式的同時,桌子裡的木頭有51盞燈亮了,剩下49盞燈滅了,那麼答案就是你會死。」
「聽上去真不靠譜。」艾斯庫爾一臉嫌棄。
「起碼這是在沒有了源能的壤層界裡,少數我能主動展示出來的把戲了——畢竟之前我們已經學習過了,混沌意識不在乎源能怎麼想,它們到處都是,包括壤層界。
「雖然它們幾乎不會主動釋放能量,而且關於它們的知識與研究太少,且大多都是無法證實的猜想,但不代表它們就不存在。」赫洛說著,結束了自己的書寫。
艾斯庫爾湊上去,看見他在一長串的記錄後寫著:
「而我初步猜想,所謂的『邪祟』,很有可能就是一種混沌意識引發的極為特殊的現象。」
……
在會客廳里的大擺鐘鳴響了六下之後,食物的香氣在會客廳里氤氳。不同於早上,眼下桌邊的珂賽特與哈羅德似乎都沒有什麼交談的心情。窗外,早在一個多小時前就落荒而逃的太陽,只留下了漆黑的夜色與重新開始呼嘯的風雪。
似乎是聽見了下樓的腳步聲,珂賽特回過頭來,向赫洛與艾斯庫爾點頭致意。
「晚上好,二位。」
巨龍倒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對沒法引起他興趣的人類視而不見;赫洛向她與哈羅德分别致以簡單的問候,不由得詢問道:
「其他幾位呢?」
珂賽特抬了抬下頜,示意他往大壁爐的方向看。下午他曾見到的幾位蹩腳的演員,此刻正在按照他們的彩排表演。赫洛一眼就看見,除了他們幾位,那名男僕也蹲在角落,手裡拿著劇本,正在給故作深情朗誦的安塞姆提詞。
這位出演皇子的年輕人形象上倒是還算符合,只可惜他時不時盯向一旁偷看劇本的小動作,完全破壞了氣氛。
貝緹娜·塔恩巴赫換了一身鵝黃色的連衣裙,她面無表情,眼神似乎穿過了眾人,只是偶爾機械地應答兩句。
「我還以為那兩位關係應該很差才對。」赫洛看著他們的表演,並沒有急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下午鬧了一些不愉快後,他們竟然還能湊在一塊兒表演。」
「他們確實不對付。」珂賽特似乎心事重重,回答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據我所知,似乎是因為貝緹娜欠了他們家一大筆錢。」
「嘖嘖。」赫洛咂了咂嘴。這群人之間看似來自帝國各地,出身不同,但背後卻意外地都有不為人知的聯繫。幸好下午他們的占卜遊戲沒有那麼多人參加,否則他還真有些害怕被揭穿秘密的眾人丟出去。
「說起來,你們二位有看到休本夫人嗎?」珂賽特躊躇著開口,眉眼間流露出一絲焦慮。「午後她說自己消化不好,要出去散步,但是到了現在也沒有見她回來。下午僕役們去給她的房間補充壁爐用的煤炭時,發現敲門沒人回應。她不在屋裡。」
「或許那位腿腳不好的夫人知道自己沒法承受這樣的探險,所以先回去尋找助力了?」赫洛想起從男僕那兒聽來的消息,並沒有多想。
「那不太可能。」珂賽特用指節急促地叩著桌沿,「前幾天我們集合完畢後,為了避免這種臨陣脫逃的情況,我和車隊約定了半個月後再來接我們……除非,她自己安排了後手。」
赫洛這會兒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假如這趟尋寶之旅沒法成行,那麼珂賽特也就沒有了要與他合作的理由,更不消說償還她開出的賠償款了。
更何況,一個腿腳不好的老婦人,沒了馬車,她能去哪裡?
他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赫洛望向珂賽特,他猜想對方興許也有了察覺,但他們彼此都很默契地沒有說出那個答案。
「呵。」
倒是哈羅德聽見了他們的話,陰惻惻地嗤笑了一聲。「說不定那老女人早就被邪祟幹掉了呢?」
邪祟。
這個意象背後所代表的未知的恐懼,隨著他的話第一次讓屋內的空氣凝重了起來。
赫洛對此倒是不置可否,他看向珂賽特。這位財力雄厚的女主人眉頭蹙緊得能夾死一隻蚊子。
「那麼,諸位!」
安塞姆嘹亮的呼聲打破了此刻緊張的氣氛。四人抬頭看去,只見大壁爐灼灼的火光下,這個臨時劇團的表演已近尾聲。
金髮的皇子完成了他的復仇,奪回了皇女的芳心;那身雪白的戲服在煤油燈與火焰的交相輝映下仿佛帶著一圈神聖的光暈,上邊點綴的飾品也一齊嘩啦啦地響動起來。
他高舉美酒,而面無表情的皇女,兩位忠心耿耿的僕役,棄暗投明的肥胖大臣,也隨著他一同舉杯。
「讓我們飲下這杯勝利之酒,為黑暗後遍照萬物的曙光,乾杯!」
「乾杯!」眾人齊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乾杯!」艾斯庫爾也大喊了一聲,把桌上的一整盆肉湯端了起來,一飲而盡。
「老師,你幹嘛踢我?」意猶未盡的巨龍舔著滿是油光的嘴唇,氣惱地指責赫洛。
我在警告你小心別惹火了女主人,最後賠償可是會落在我頭上的。赫洛正打算如此提醒他,卻被一連串悽厲的慘叫聲打斷了。
珂賽特先是一愣,隨後鐵青著臉迅速地站起身來大步上前,阿卡沉默著跟在她的身後;哈羅德瞪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地死死盯著不遠處,連手裡的獵槍滑落在地都沒有察覺;艾斯庫爾倒是格外興奮,三步並作兩步向前跑去……
麻煩果然出現了。赫洛躊躇了半晌,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跟了上去。
明黃色的煤油燈光映著倒在地上的皇子的臉龐,將他緊閉雙眼、大張著嘴的扭曲面容照得發亮;身後的大壁爐里,火光不時發出噼啪的譏笑聲;地上碎裂的酒杯靜靜地反射著光芒,仿佛一雙雙眼睛,在見證這與原定結局不符的死亡。
阿卡在珂賽特的示意下迅速上前護住了受驚的演員們。赫洛瞟了他們一眼,其他人都癱軟在地,捂著面龐;只有貝緹娜還保持著站立的姿態。但女孩低著頭,喘著粗氣,渾身發抖,一動也不動。
「老師,這人類要死了嗎?占卜要應驗了嗎?」艾斯庫爾倒是頗有興致,在一片恐慌的驚呼與啜泣聲中好奇地詢問。
赫洛只想趕緊拉著他跑路。不管是不是邪祟的手筆,他一個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的人都不應該跟這種事情扯上關係。
但隨著艾斯庫爾的話語提醒,周圍向他投來的灼灼眼神捆住了他。
「學者先生……先生!」那個男僕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爬行過來抱著他的靴子,「求您救救老爺,否則……」
而珂賽特也向他投來徵詢的目光。
唉,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赫洛在心底里嘆了一口氣。他甩開那個瀕臨崩潰的僕人上前,俯下身去查看安塞姆的情況。
雖然他對理術完全不擅長,但眼前的情況正巧他有印象:除去不時的痙攣外,這人的臉已經洇染上了一層不健康的櫻桃紅。
「這裡有大蘇打或者定影劑嗎?儘快。」他簡短地問了一句,就扯開了安塞姆胸前的衣服開始按壓。
「小……小蘇打可以嗎?」被嚇得跌坐在地的艾勒這會兒才緩了口氣,顫抖著問道。
「不行。」赫洛努力地按壓著這位倒霉皇子的胸口,心裡卻對最終的結果提前下了判決。他的聲音少見地冷了下來:「沒有的話,就弄些牛奶和雞蛋清之類的來吧。總比沒有好。」
眾人七手八腳地開始忙碌起來。不多時,艾勒捧著一罐子牛奶趔趄著率先返回,卻只看見學者靜默地起身,將一塊白色手帕蓋在了安塞姆的臉上。
嘩啦一聲脆響,裝著牛奶的玻璃罐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窗外又響起凜冽的風雪呼嘯聲,仿佛是來自安妲冰原的靈母們在歡慶她們所關注的生命,順應著她們的惡意而消亡。
「晚了。」赫洛向所有人宣布道:「他死了。」
大擺鐘此時恰巧鳴響了七下。
本應不那麼靠譜的占卜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