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左燁

  1990年,左燁出生在南方某漁村,父親早亡,他初中輟學隨寡母劉歡來到聿城生活。劉歡是工地上的做飯工,母子兩人吃住在工地上為工人建起的簡易大棚內。06年5月10日晚,工頭章強進入劉歡的房間,夥同兩個工人對劉歡實施強制猥褻,左燁回家看到母親受辱,暴怒之下抄起石磚砸向三人的頭部,一人當場死亡,工頭章強和另一名工人受了輕傷。工頭章強以故意殺人罪將左燁起訴法庭,當年左燁剛滿十六歲。

  章強頗有手段,找來工地上幾位工人證明劉歡平日裡屢次以和他們發生性關係而收取報酬,俗稱賣|淫。事發當晚劉歡也是自願,並且已經收取了他的報酬,所以推翻了劉歡對自己強|奸未遂的指控。不論事實真相如何,當年警方採信了章強的說法,並且在劉歡的住處找到了那筆『嫖|資』。最終章強被處以十五日拘留和罰款後無罪釋放,而左燁被移交看守所,等待來日步上法庭。

  劉歡得知這一消息,悲憤疊加,導致腦梗復發,不治身亡。

  左燁在看守所聽聞母親去世的消息,狂性大發打傷了獄警欲逃離看守所,最終被電擊槍制服。他打傷獄警的第五天,就把削尖的牙刷頭插進了遲辰光的咽喉。上庭那天,檢方律師問他為什麼要殺遲辰光,他的回答是遲辰光占了他的鋪位,讓他只能睡在臭烘烘的廁所旁邊。

  這個理由很簡單也很荒誕,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左燁受刺激太深,已經性情大變,變得暴戾兇殘。十六歲的他被判了十三年監禁,同時接受醫療機構的心理治療。因服刑期間表現良好,也通過了精神醫生對他的心理評估,所以他得以減刑一年,於三年前出獄,目前人還在聿城。

  這是秦驍托朋友之手搜集找的資料,這些資料被秦驍裝在一隻紙袋裡,周頌看過資料,又從紙袋裡發現一張照片,照片是左燁入獄時照的;十六歲的少年身著藍底白條紋的獄服,剃著緊貼著青色頭皮的短髮,人又瘦又黃,像是長期營養不良;周頌著意看他的臉,他微微低著頭,鼻樑挺拔,下顎尖銳,嘴唇用力抿著,光從他頭頂打下來,在他鼻根處落下一道陰影,他的眼睛也陷在那片陰影中,像兩隻黑色的深坑。

  如果不知情人看了這張照片,一定會對照片中的人感到憎惡,稍膽小些的人會感到恐懼和不安,不是因為他的長相如何,而是他渾身有一種扭曲而陰鷙的氣質;他彷徨地低著頭,卻憤怒地咬緊牙關,像是一頭被關進牢籠里的野獸,籠外的世界對他來說是巨大的威脅,他一邊咆哮一邊後退,也不乏和籠外的人殊死搏鬥的勇氣,他即狂躁又膽怯,即不安又憤怒。人大都是能夠平衡自己情緒的動物,所以大多數人不會如此矛盾,如果這種矛盾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那這人便是瘋子。

  秦驍又把朋友的車借來開,周頌一上車就坐在副駕駛看資料。他估摸著周頌看資料看得差不多了,才說:「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周頌把照片放進紙袋裡:「什麼?」

  秦驍很直白地問:「你找這個人是想給你爸報仇嗎?」

  周頌皺起眉:「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秦驍憨憨地睜大眼睛:「為父報仇,電視裡都是這麼演的。」

  周頌輕飄飄地笑了笑:「藝術雖然取於生活,但是高於生活,也高於我。」

  秦驍:「那你找他幹嘛?」

  周頌默了默,道:「只是問清楚而已。」

  他想找到左燁,是想問清楚,左燁到底為什要殺死遲辰光。僅僅因為遲辰光占了他的鋪位就殺人,這一殺人動機雖然在他這裡成立,但是結合文詠珊和邵東成事件來看,這一動機中似乎還有另一層隱藏的動機。經過和韓玉良的一番交流,他幾乎能篤定遲辰光死於一個圈套,文詠珊和邵東成都在圈套之中,還有那通神秘的舉報電話。他想挖出當年沒有被警方挖掘出來的故事,這個故事或許很重要、或許很縹緲、或許根本不存在。但這都是他掘出真相後才能做出的判定,在得到真相之前,他和那段故事一樣縹緲,而他等待的是塵埃落定。

  秦驍又問:「你怎麼不讓姓韓的警察幫你找左燁?」

  周頌道:「他太忙了,不想麻煩他。」

  他的確沒有讓韓飛鷺幫忙找左燁,但不是體諒韓飛鷺工作忙,而是無意讓韓飛鷺知情。其實邵暘說的很對,他和韓飛鷺的關係很奇怪,他們或許能一起共事,但是僅限於他們的矛頭都指向第三個人,擁有相同的目標。一旦他們的目標不相同,就一定會出現意見和行動上的分歧,而解決分歧的方式必定是兩方針鋒相對,甚至動起刀兵。為了延緩這一天的到來,周頌選擇向韓飛鷺隱瞞。

  左燁在家具城工作,做一名搬運工人,也負責送貨,日常往返於客戶於倉庫之間。城南臨近收費站的地方建有大批的倉庫,臨著路邊的一座倉庫門前停著一輛紅色廂式貨車,兩個男人進進出出,正在往車上搬運貨物。

  秦驍把車停在路對面,隔著車窗指著那個穿藍色短袖和牛仔褲的男人:「應該就是他,左臉有道疤。」

  他手機里有一張左燁的近照,是左燁搬貨時被偷拍的,入鏡的左臉從顴骨到下顎有一道六七公分長的傷疤,非常具有辨識度。

  秦驍向周頌問道:「現在去找他?」

  周頌道:「不急。」

  現在見到了左燁真人,周頌對左燁蒙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於是默默地觀察起左燁;左燁今年應有三十一歲,他的少年時代在監獄中度過,出獄時已經從少年邁入青年。他個子不是很高,大約有一米七五,身材偏瘦,剃著很短的板寸,一張圓中帶方的蠟黃臉,眉毛很粗,眼眶很深,像是有點少數民族的血統。他的眼神過於鎮定,給人以沉著冷酷的印象。

  兩人搬完了貨,左燁將車廂上了鎖,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貨車隨之啟動,但卻站在原地不動。周頌仔細去看,透過兩重車窗玻璃看到左燁坐在車裡接電話,很快,他把電話掛斷,人也從車上下來,另一個男人將貨車開走,他從倉庫里推出一輛電動車,騎著電動車逐漸深入自建區。

  周頌當機立斷:「跟上他。」

  秦驍開車跟在左燁後面,為了不被發現所以控制車速,不明所以道:「他要去哪兒?咱們跟著他幹嘛?」

  周頌也不知道左燁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跟蹤左燁的意義何在,只是因為他現在對左燁有著強烈的好奇心,想窺視他更多。他們深入一片自建區,這裡橫豎錯落著一棟棟本地人建立的住宅樓,違規建成六七層高的住宅樓也不在少數,主要是為了出租和做生意。左燁的電動車鑽進一條寬不足一米五的巷子裡,秦驍的車被攔在巷口開不進去。

  周頌立馬下了車,道:「你在這裡等我。」

  秦驍:「我找地方把車停好跟你一起......噯!周頌!」

  周頌等不及他,一個人沿著巷子往裡追,跟著電動車的車屁股左拐右拐,一頭扎進環環相套的巷陌深處,停在一棟破舊的兩層小樓前。小樓大門緊閉,門外停著那輛他追了一路的電動車。

  他觀察周圍地形,找了條兩棟房子之間的夾巷穿過去,來到小樓後身,一樓朝後開著兩扇窗戶,靠南的那扇窗戶玻璃突然響了一聲,玻璃被打破了。他彎著腰走到窗下,能聽到裡面有人在說話,那聲音很奇怪,像是一個男人在痛苦地呻|吟。

  「你別掙扎,越掙扎血流得越快,如果再驚動鄰居,我可就容不下你了。」

  說話的男人應該是左燁,他聲音沉悶平緩毫無起伏,比起威脅更像是勸說,卻能讓人窺到幾分殘忍和狠毒。屋子裡面響了一會兒,然後響起關房門的聲音,隨後安靜了下來,左燁似乎又出門了。

  周頌觀察這兩扇窗戶,玻璃被打爛的窗戶外裝著防盜窗,另一扇則沒有。他走到靠北的窗後往裡看,裡面是廚房,窗後就是廚房廚台,窗戶的高度勉強到他胸口。他試著開窗,窗戶從裡面關死,往地上看了一圈,撿起一塊石頭把玻璃砸爛,伸手進去把窗戶打開,然後手撐著窗台往前一躥,先站上窗台,然後鑽進廚房,踩著廚台跳了下來。

  他隨手拿起廚台上的一把菜刀, 壓著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廚房,外面是空蕩蕩的起居室,家具是老舊的木式家具,刷了白漆的牆上到處都是蠟筆塗鴉和髒污的黃垢。和廚房相對的方向有一間臥室,臥室門緊閉,門把手上纏著鐵絲。他掂著刀走過去,聽到裡面有輕微的響動,然後把鐵絲拆開,側過身貼著牆壁推開了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率先飄出一股惡臭的氣味,像是血腥味混著糞便又混著腐肉,難聞地刺鼻。周頌皺起眉,捂著鼻子往裡看,即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屋子裡的情形讓他心生寒意;房間很小,當中擺著一張行軍床,沒有鋪任何被褥,只有一張髒兮兮的床板。床上綁著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雙手和雙腳被捆在床頭,身下的床板被血染紅了大片,大灘的血和糞水等物透過床板縫隙淌在地板上。男人一絲不掛,雙腿中央搭著一條毛巾和兩隻冰袋,聽到開門聲,他吃力地翹起頭往門口看,冰袋從腿間滑落,露出那處一道平整的刀疤......他被閹了,閹割他的人為了不使他痛暈過去,在他傷口上放置冰袋,減緩他的痛苦。

  「嗚——嗚——」

  看到周頌,男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吃力地掙動雙手,嘴裡發出求救的嗚咽聲。

  周頌往裡走,走到床邊低頭看他,他渾身皮膚被割出數十道傷口,刀刀避開要害,但傷得很深,幾處見了骨,傷口不停地往外滲出血絲,腿上幾道傷口已經發黑流膿,正在腐爛。很顯然,他正在遭受一種類似於『凌遲』的刑法。一條毛巾緊緊勒著他的嘴,他瞪大雙眼看著周頌,後腦勺一下下磕著床板。周頌解開毛巾,他迫不及待地想說話,但是張嘴卻露出半截斷裂的舌頭,他不僅被閹了,舌頭也被割了。

  周頌垂著眼睛看著他,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你是章強?」

  章強是十幾年前夥同他人慾對左燁的母親實施強|奸的主使,案發後反咬劉歡賣|淫,劉歡悲憤之下復發腦梗一命歸西,是害死劉歡的直接兇手,也是害左燁蒙受十幾年牢獄之災的元兇。他應該是猜對了,因為這男人聽到『章強』這一名字時的反應很激烈,眼眶裡甚至流出淚水。

  周頌明白了,左燁把章強綁來,先閹了他又折磨他,顯然是在向他復仇。章強的臉也很精彩,臉上不知被劃了多少刀,一塊好肉都難尋,上嘴唇被割開,露出嘴裡的牙床,滿嘴牙已經被拔掉了。他這模樣實在醜陋駭人,屋裡的氣味也實在難聞,周頌把毛巾扔到他臉上,離開了臥室。

  他想在這裡等左燁回來,他發現了左燁濫用私刑的秘密,或許可以和左燁來一個等價交換,逼左燁說出當年殺死遲辰光的真正動機,如果這一層動機真的存在的話。但是不能排除左燁人性全無,被他威脅後想殺他滅口,所以他要為自己鋪好後路。

  周頌撥出秦驍的電話,打算把這裡的地址告訴秦驍,讓秦驍在外接應他,如果他半個小時後沒有返回,秦驍可以及時趕來救他。他心裡有了計劃,站在客廳窗前等待電話接通,卻看到窗台上放著一串鑰匙。看到這串鑰匙的瞬間,周頌心一沉,頓時寒芒刺背——他上當了,他大意了,原來他早已暴露;這串鑰匙是左燁的電動車鑰匙,鑰匙還在房間裡說明左燁根本沒有出門,此時此刻,左燁就在這間屋子裡。

  周頌回過頭,看到左燁站在廚房門口,手裡拿著一把槍,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