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哇哇哇我的腿被纏住了!救命啊各位姐姐!」

  江星燃的慘叫堪比山路十八彎,楚明箏眉心跳個不停,笛音朝他所在的方向凌然一轉。閱讀

  很顯然,理想很豐滿,現實很殘酷。

  這些魔氣極其難纏,江星燃才七八歲大小,明珠等人更是從未得到過仙門指導,即便拿著威力巨大的符咒,也很難應對鋪天蓋地的魔潮。

  不過……大家一起的時候,總要比一個人好上許多。

  「你、你們快看,前面是不是有團很小的光亮?」

  姜霧被滿身傷口疼得齜牙咧嘴,這會兒突然開口,嗓音激動得發顫:「好像不是幻覺,是真的光!」

  楚明箏循著她的視線扭頭。

  那團光線只有小小一片,模模糊糊看不清晰,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便顯得尤為刺眼。

  他們已經逐漸接近了心魔中心。

  在那裡……或許能找到蘿蘿。

  笛音驟揚,再度逼退狂涌的浪潮。她在樂音一道擁有驚人天賦,遠非使用法器時所能企及,如今笛音里多出幾分勢如破竹的殺氣,靈力愈發強勁。

  還差一點。

  只差一點點……就能見到她。

  「可那裡有太多魔氣了,倘若貿然上前,肯定——」

  明玉一怔,猛然蹙眉:「楚明箏,你瘋了嗎!」

  疾步前行的少女並未做出回應。

  藤蔓般的黑霧織成漆黑巨網,好似在陰影中靜候已久的捕食者,於瞬息之間騰湧而下。女孩的身影纖細微小,卻未曾有絲毫動搖。

  上天保佑,那孩子不要出事才好。

  長大後的她……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

  如刃冷風破開道道血口,楚明箏聞到越來越濃的血腥氣,左手執笛,右手祭出明燈法器。

  魔氣如潮,笛音催生出磅礴的靈力皎如飛鏡,瞬息之間清輝盡發,撕裂那團微不可查的光斑。

  只剩下最後一點點的距離——

  浮光斬斷重重黑暗,好似水墨畫逐漸暈染,慢慢勾勒出一座靜止的城池。

  在糾纏的清光與黑霧裡,兩道目光彼此相遇。

  楚明箏咳出一口鮮血:「蘿蘿!」

  與此同時,城牆之巔。

  邪魔的耐心被消磨大半,發瘋一般湧入裂口。長時間的戰鬥早已令人疲憊不堪,小弟子們咬牙硬撐,卻還是漸漸落入下風。

  趙宗恆竭力斬去不知第多少個妖魔,執劍的右手微微發顫,不剩太多力氣。

  然而也恰在此時,身後襲來一道冷冽疾風。

  他來不及抵擋,只能倉促回頭,下一瞬,卻望見一襲清光拂過。

  「還好嗎?」

  駱明庭輕輕喘了口氣,手中現出一面大紅色圓鼓:「累了別硬撐,這兒還有我們。」

  「對啊對啊,趙師兄!」

  清衍門小弟子抹去唇邊血跡:「只要大家一起……我們一定能把城守住!」

  另一邊的蒼梧仙宗六師兄驚聲尖叫:「別、閒、聊、啦!救命啊啊啊啊啊!」

  城外是腥風血雨,絕望得仿佛看不到盡頭。

  可不知為何,看著眼前一張張鮮活的臉,趙宗恆眼眶莫名發酸。

  他們都還年輕,都還心懷理想與希望,也都做過同一個夢,想要拯救百姓,成為無往不勝的大英雄。

  如今他們匯聚在一起,為了同一個心愿,心甘情願獻出性命。

  一定……能實現吧。

  群魔的嗚咽不絕於耳,殺意凝於天穹,連空氣里都滿是肅殺。

  隱隱約約地,他聽見一道悠揚笛音。

  駱明庭身形陡然停下,眸中閃過驚訝:「是……楚師妹?」

  她分明許久不再吹笛。

  「我們來了!」

  江星燃拍出一張雷光符,生動形象詮釋了何為土豪與敗家:「我還剩下許多丹藥法器和符咒,有需要的快來拿!」

  楚明箏:……

  楚明箏沒說話,與駱明庭匆匆交換一道視線,在她身邊,則是個身著黑衣的陰戾少年。

  趙宗恆咧嘴笑笑:「謝小道友!」

  瞬息罡風起,靈力與魔潮重重相撞。

  城中百姓手拿棉帕與草藥,自房屋內魚貫而出;黑街中的惡徒們不再有所顧慮,終於能隨心所欲大開殺戒。

  濃雲遮天裡,有人垂頭祈禱,有人揮動長刀,也有人倉促抬頭,赫然發生驚呼:「你們看——那是什麼!」

  距離群魔攻城,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城外皆是魔氣滔天,然而在遙遠的天邊,卻有一瞬白光閃動,好似無鋒之刃,將散不盡的黑暗轟然刺破。

  哪怕聽不見聲音,楚明箏也能感受到心臟瘋狂的律動。

  那是……聞訊而來的蒼梧仙宗。

  龍城守住了。

  隔著遙遠的七年時光,他們終於實現了那場遙不可及的夢。

  而夢總有終結的時候。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眼前景物轟然褪色。

  無論是猩紅的血與黝黑的魔,亦或幾棵松柏沉甸甸的翠色,全在此時漸漸退去,徒留白雪紛飛,與一面深灰高牆。

  她見到倏然而來的亮色,時隔多年,終於如同鋒利長劍,斬於濃雲之上。

  在魔氣遍地的城池裡,太陽……出來了。

  可是——

  她茫然轉身,眼中滿是遲疑的困惑。

  景物雖散,幻境裡七年前的人們,卻仍然立於城中。

  「原來如此。」

  駱明庭精疲力竭,背靠於老木之下,長長嘆出一口氣:「我一直很納悶,以謝尋非的實力,理應不足以構建如此之大的幻境……幻境之所以成型,除卻他的心魔,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遺留在此的百姓殘魂。」

  當初邪魔大肆攻城,被蒼梧仙宗盡數屠殺,魔氣與怨念經久不散,逐漸把龍城變為生人勿近的死地。

  同樣留在這裡的,還有心懷不甘、在戰亂里無辜死去的魂魄。

  以謝尋非的心魔作為引子,無數難以消弭的執念交織聚集,一併編織出這場遙遠的夢境。

  不止謝尋非,這座城裡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而如今心魔盡散、城牆屹立如初,心愿化解的瞬間,也就到了夢的盡頭。

  「也就是說——」

  小弟子微微愣住,努力捋清這一切之間的聯繫:「我們在幻境裡遇見的這些人,其實並非創造出來的假象……而是真真切切的、不記得自己已經死去的魂魄?」

  「所以不要打擾他們啦。」

  他身側的少年樂修輕聲笑笑,靠在樹旁伸了個懶腰:「時間快到了。讓所有人都好好道個別吧。」

  楚明箏仰頭望一眼天邊亮色,恍然轉身。

  明玉已經恢復成少女的模樣,想必她也一樣。

  只有姜霧和明珠仍是小孩,矮矮小小的一個,再沒辦法長大。

  「今天超——開心的!」

  她們定是恢復了記憶,沒對眼前的異變生出絲毫詫異。姜霧眼睛裡布靈靈閃著光:「過了這一遭,我們也算是龍城的英雄了吧?」

  明玉抿唇看著她,許久沒說話。

  「不要這麼傷心啊!在全城人面前威風了一把,你們應當高興才是嘛。」

  明珠雙手叉腰,一副了不起的小大人模樣:「你們兩個,以後也要像今天一樣厲害哦!」

  「我……我根本一點也不厲害。」

  明玉忍不住眼中洶湧的水珠,任由眼淚嘩啦啦往下:「我沒有變成什麼大英雄,連拜入仙宗都做不到……姐姐,對不起。」

  「笨哦你!」

  明珠想要踮腳敲她腦袋,奈何身高不夠,只得作罷:「要是變成大英雄那麼容易,整個修真界不都是大英雄?不拜入仙宗也沒關係啊,人這一輩子,總不可能只有斬妖除魔。」

  她雙手叉著腰,繼續仰頭說:「你看,我今天很餓,去飯堂吃了頓飯,整個人都是又飽又開心,對於我來說,那個廚子就很了不起;還有夫子、農夫、樂師,一個人的一生里,總會出現有意義的時候——大家都很了不起啊!」

  姜霧眨眼:「你們如今在做什麼?」

  楚明箏抱著長笛:「我在蒼梧仙宗,明玉憑藉一已之力,創立了小有名氣的商鋪。」

  兩個女孩嘴巴張成大大的圓。

  明珠跺腳:「虧我還來安慰你們,這不是很厲害嗎笨蛋!」

  明玉淚眼汪汪地吸氣,跟孩子一樣癟了癟嘴。

  「還有啊,以後想到我們,不要再覺得難過啦。」

  姜霧溫柔笑笑:「當了這麼久的朋友,如果只能變成你們心裡的疤,那我和明珠也太糟糕了吧。」

  楚明箏忍著眼淚看向她。

  「分離不是相遇的意義,一起經過的時間才是。回想起我們的時候,多想想大家玩過的遊戲、說過的話、看過的話本子,讓我們變成能讓你們開心的朋友吧。」

  她說:「也不要忘記,我們一起許下的願望哦。」

  明珠點頭:「這一次,我們來好好道個別吧。」

  冬風溫溫柔柔地過,撫過魔氣之際,揚起微不可查的煙塵。

  往更遠一些的地方看去,當年稚嫩的孩童都已經長大,比保護過他們的少年少女更高。

  「我們……一直沒來得及對你們說。」

  男人站在白衣小弟子們身前,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你們是我們所有人的英雄,大家從未忘記過。」

  「哥哥姐姐,我也拜入了清衍門。」

  他身後的少女揚聲,用力擦了擦滿臉的眼淚鼻涕:「以後我就是你們的師妹了——我會變得和你們一樣的!我有超努力在練功!」

  更遠一些,清瘦的黑衣少年站在城牆角落。

  執念消散以後,殘魂會前往奈何彼岸,不再逗留人間。伴隨幻境退去的此時此刻,殘魂們的身影已漸漸透明,不過多久便會消失。

  「我就說你資質很好吧!有沒有興趣拜個宗門?我看那蒼梧仙宗就不錯,要不要考慮一下?」

  趙宗恆一如既往嘮嘮叨叨,滿嘴叭叭著停不下來:「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瘦?你不會還在啃野菜吧!小祖宗,趕快吃點肉養養,否則哪個姑娘會喜歡你啊!」

  「對了,還有你的脾氣。試著多和別人接觸一下嘛,明明不是壞孩子,只要多說說話,肯定能交到不少朋友。」

  他說罷微頓,似是見到什麼令人愉悅的景象,目光向遠方一挑:「好像有人來找你了。」

  謝尋非徒勞握了握手中小刀。

  「多謝。」

  他聲音很悶,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露出有些遲疑的神色:「當初在龍城裡……你還想說什麼?」

  白衣少年略微一愣,很快揚唇笑笑。

  「我想說啊。」

  一隻手將他輕輕一推,伴隨著泠然含笑的聲線:「不要回頭看,一直往前去吧。」

  無需被過去的陰影禁錮,抬頭向前,迎接全新的人與事吧。

  天邊烏雲蔽日,只剩下幾縷殘陽照影,當謝尋非側身,察覺到一縷若有似無的風。

  黑漆漆的雲朵翻湧如潮,被風輕輕吹到旁邊,朗朗明日終於掙脫禁錮,灑下飛旋清凌的柔光。

  在錦緞那樣鋪開的大雪裡,一道小小的身影踏踏奔來,風與淡金色的亮芒都被她踩在腳下,碎裂成四散的浮光。

  那道影子抬起腦袋,瑩潤晶亮的杏眼正巧撞上少年的目光。

  秦蘿咧嘴朝他笑:「謝哥哥!」

  再一回頭,趙宗恆已然不見影蹤。

  「謝哥哥,我從師兄師姐那裡拿了些藥,都可以修復經脈和識海。」

  小女孩手裡抱著大大小小的藥瓶,快凍僵的小短腿瑟瑟發抖,身子則被斗篷裹成一個圓球,看上去生澀又笨拙:「你快吃吧!」

  少年看著她通紅的臉,半晌,露出一抹極輕極淡的淺笑。

  「多謝。」

  謝尋非順勢蹲下,將她手裡的藥瓶一一接過,末了輕抬長睫,眸光倏忽動了動:「臉怎麼這樣紅?」

  「喔。」

  說起這個話題,秦蘿苦惱地皺了皺小眉頭,用手揉一把紅撲撲的側臉,如同告狀一樣拔高聲音:「好多師兄師姐都想捏我臉,我是好快好快才跑出來的!」

  謝尋非沒接話,目光靜靜一抬。

  秦蘿不胖,但幼崽的臉頰天生帶著圓鼓鼓的嬰兒肥,像兩個白色小圓球似的往外塌。至於皮膚本是毫無瑕疵的白,如同一塊平滑鋪開的玉,如今蒙上淺淺緋色,仿佛霧氣那般暈開。

  看上去,似乎的確很好摸。

  謝尋非直來直往慣了,從不講太多客套,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右手便從心地往前一伸,指腹正好落在小朋友臉上:「像這樣?」

  除了打架以外,第一次碰到別人的臉。

  這是他曾經不敢去奢望的動作。

  冬日森寒,秦蘿側臉卻是暖呼呼的熱。

  那是種極為奇妙的觸感,像是碰到了化作實質的水,或是被捂得熱熱的雲,指腹輕輕划過,仿佛隨時都會陷入其中。

  比起無止境的廝殺,要令人安心許多。

  「對對對,就是這——」

  不對,絕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秦蘿連連點頭,就差誇獎謝哥哥神機妙算,只可惜說到一半,腦瓜子終於轉了過來,兩隻杏眼瞪成銅鈴:「你你你趁機捏我!」

  她才不傻呢!這個人他欺負小孩!

  「你也捏過我。」

  謝尋非毫無愧疚之心,說罷覺得古怪,只得又補上一句:「——的魔氣。」

  秦蘿想要反駁,卻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駁。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簡單,她眼看自己一張小嘴叭叭著說不出話,乾脆把心一橫,也抬手捏住了謝尋非的臉頰。

  秦蘿用的雙手,輕輕往兩邊一拉。

  於是在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中,黑街里惡名昭著的小瘋子頭一回被人捏住臉頰,從(oo)變成了(oo)。

  和她臉上的觸感完全不一樣,秦蘿想。

  謝哥哥的皮膚又冷又薄,摸不到任何蓬鬆的肉。她打從心底里感嘆:「謝哥哥,你好瘦哦。」

  如果她沒記錯,謝哥哥好像還吃過樹葉拌雪花,衣服也總是穿得很薄,手指冰冰涼涼沒有溫度。

  小朋友覺得有些難過,眼睛裡的笑淡了不少:「你還記得嗎?我們說好的蒸羊羔蒸熊掌——」

  謝尋非吸了吸涼涼的空氣:「蒸鹿尾燒花鴨。」

  「哇——你居然還記得!」

  她之前只漫不經心提過一回,沒想到對方一個字也沒有忘。這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秦蘿被取悅得開心,用力點點頭,把謝尋非的右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

  這是個拒絕的動作,代表她並不想被觸碰,少年眸色無聲一暗,沒出聲。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蘿並沒有鬆開他的手腕。

  「這隻手好冰。」

  渾圓短小的手指小心翼翼落下來,搓了搓他傷痕遍布的掌心,緊隨其後,是一團溫熱的氣。

  秦蘿低著腦袋,嘴巴像鼓鼓的倉鼠:「幫你呼呼。」

  ……什麼啊。

  熱氣一點點蔓延在皮膚,帶來絲絲縷縷的癢,謝尋非彆扭地動了動指尖。

  「駱師兄說,他已經把所有事情告訴了我們門派里的長老,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來龍城了。」

  秦蘿說著抬頭:「謝哥哥,到那時候,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

  這是他從未聽過的詞語,令少年露出怔忪的神色。秦蘿見他默然不語,唯恐遭到拒絕,仰頭眨了眨眼睛,聲線更柔:「謝哥哥謝哥哥謝哥哥,好不好嘛。」

  她說話時帶著笑,澄淨瞳仁中盛滿純粹的期待,被陽光悠悠一晃,溢出流水般柔和的光。

  細細綿綿的小奶音微微上揚,毫不掩飾撒嬌的味道,清清脆脆響起來,能叫人耳根子發軟。

  哦呼。

  識海里的伏魔錄猛吸一口涼氣,捂住並不存在的心臟,軟趴趴躺倒在地。

  謝尋非沒說話。

  準確來說,他不知如何回應這樣的情緒,頭一回生出了手足無措的倉惶,心裡有個小人緊緊繃直身體,原地跳了跳。

  然後開始原地跳躍打拳。

  少年耳朵莫名發熱,垂眸避開那道過於直白的目光,拇指一動,為她拭去鼻尖一片冰涼的雪花:「好。」

  【卷一·少年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