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才是大人啊。

  楚明箏飛奔在街道上。閱讀

  她跑得格外快,冷風陣陣打在眼眶上,尖銳得宛如刀鋒。眼珠和喉嚨都被凍得生疼,她卻並未在意,目光死死盯著客棧的方向。

  深黑色霧氣濃郁得有如實體,仿佛一個巨大渾圓的球,鋪天蓋地,將大半個客棧籠罩其中。

  比起城外的群魔亂舞,那股氣息顯得更為詭譎幽異,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讓人渾身不適。

  蘿蘿在那間客棧里。

  楚明箏心慌意亂得難以自制,暗暗咬緊牙關,用力握拳。

  倘若謝尋非對那孩子做出什麼事……哪怕豁出性命,她也要殺了他。

  客棧旁邊已經聚滿了熙熙攘攘的人。

  幾乎所有仙門弟子都去了城牆守陣,依然留在此地的,唯有一個清衍門剛剛入門的小弟子。

  此時此刻,客棧前亂成了一鍋粥。

  「不、不可以!這種地方絕不能輕易進去,你年紀這么小,倘若被魔氣蠶食,一輩子就徹底毀了!」

  清衍門留在這兒的是個姑娘,她本就年紀輕輕,對降妖除魔的經驗基本為零,這會兒忙得焦頭爛額,正把一個男孩死死抱住,苦口婆心。

  「不要,我不要!」

  被她抱住的江星燃小短腿蹬來蹬去,一張臉憋得通紅:「秦蘿肯定在裡面……我要去救她!」

  那團魔氣來得毫無徵兆,並很快向四面八方迅速擴散,客棧里絕大部分人都逃了出來,唯獨謝尋非與秦蘿不見蹤影。

  身為一個男人,怎能把自己身邊的夥伴棄之不理!他才不是懦夫!

  他像個泥鰍晃來晃去,滿臉全是不服氣,猛然抬頭的瞬間,雙眼布靈靈一亮:「楚師姐!」

  見楚明箏環顧四周,江星燃嚷嚷聲更大:「楚師姐,秦蘿不見了,一定在這團魔氣里!我們趕快衝進去救她吧!」

  楚師姐他熟,雖然平日裡沉默寡言,其實對秦蘿特別上心。就算所有人都覺得進了魔氣必死無疑,師姐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去救她。

  嗯,跟他一起。

  如果是楚師姐,一定沒問題的!

  男孩說得急切,奈何下一瞬,便見楚明箏往前邁了一步,沒看他,反而盯著他身後的清衍門女弟子瞧:「我獨自進去看看。如今城內城外皆有隱患,辛苦師妹照顧這些孩子。」

  江星燃:?

  江星燃:「那我呢?我我我也要去!」

  楚明箏只是搖頭:「魔氣之中生死莫測……若我半個時辰內仍未出來,那便不要再等了。」

  如果她推算沒錯,謝尋非的心魔定會對秦蘿下殺手。若想救下秦蘿,無異於把自己的性命也押作賭注。

  江星燃年紀尚小,去了幫不上什麼忙,反而可能白白送掉性命。九死一生的事情,讓她一人去做便是。

  在小蘿蔔頭不間斷的鬼哭狼嚎里,楚明箏握緊手中法器,默然向前。

  心魔與識海相通,越是壓抑執著的念頭,心魔就越是廣闊無邊際。

  起初魔氣只有淡淡幾縷,隨著逐漸深入,朦朦朧朧的灰慢慢加深,一點點變成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心中默念法訣,手中的法器玉明琉璃燈悠然一閃。

  四面八方都沒有秦蘿的身影。

  謝尋非執念極深,他們如今所處的位置,又是魔氣濃郁、死氣遍布的龍城。兩兩加持之下,心魔的強大程度遠遠超出想像。

  或許這一切,連他自己都沒辦法控制了。

  寂靜無邊,只剩下女孩低不可聞的踏踏腳步,瞬息之間,琉璃燈明光大作。

  楚明箏凝神斂眉,右臂高揚。

  一團魔氣悄無聲息地靠近,下一刻就能刺入她後背。殊不知少女聽覺盡失,其餘感官便也格外敏銳,電光火石的捕捉,引來毫不留情的靈力如刀。

  魔氣吃痛,狼狽往回一縮,很快退入黑暗不見蹤影。然而襲擊非但沒停,反而更加肆無忌憚。

  這地方昏暗無光,好在有琉璃燈映出的幾分亮色,讓她不至於辨認不出黑氣行動的路徑。

  可是——

  楚明箏蹙起眉頭,琉璃燈白光四溢,裹挾著她純淨洶湧的靈力,將魔潮逼退不少。

  太多了。

  這裡是屬於謝尋非的領域,魔氣如潮似浪,不由分說便劈頭蓋臉地一擁而上,她始終處在被動的一方,幾乎被越來越洶湧的黑暗吞沒。

  壓抑得快要喘不過氣,刀鋒般的魔氣無處不在,即便是她,渾身上下也被劃開了道道血口。

  在這樣的環境下……蘿蘿應該怎麼辦?

  這個念頭讓女孩陡然一顫,拇指微動,再度抬起脫力的右手。

  必須把那孩子帶出去。

  她還那么小,倘若不明不白消失在這裡——

  又是一次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圍攻。

  楚明箏深吸一口氣。

  她已經做好了拼盡全力的準備,哪怕筋脈盡毀也在所不惜。抬頭環顧四周,殺氣、黑暗、蠕動著的濃郁魔潮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盡頭。

  然而預想中的殺戮並未到來。

  比魔潮更早一步將她籠罩的,是一道不算明亮,卻足夠溫暖的光。

  ——屬於仙門的純淨靈力流淌似水,泛著漣漪向四周暈盪而開,所過之處黑暗盡散,破碎成團團簇簇的黑煙。

  楚明箏一眼就認出那道靈力的來源。

  那是……駱師兄送給幾個孩子的護身符咒。

  「真是的。」

  罡風掀起女孩單薄的裙擺,在漫天而下的明光里,明珠朝她仰頭笑笑:「這麼快就把我們忘啦?」

  姜霧側身躲過背後的襲擊,手中木劍重重上揚,驅魔符白光乍現,擊退一團張牙舞爪的氣煙:「不要總是一個人逞強啊,笨蛋——願望可是大家一起許下的,別想耍賴皮。」

  「還有我!」

  江星燃不愧是出了名的敗家子,符咒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扔,被魔潮打得哇哇亂叫。

  楚明箏說不出話,茫然眨了眨眼睛。

  「別發呆,當心四周。」

  明玉滿臉的不耐煩,為她擋下一團欲要偷襲的魔氣,說著別開腦袋:「……是她們非要拉我進來的。」

  「我說要跟著明箏進來時,你分明是第一個答應的。」

  姜霧揚起唇邊,即便在昏沉壓抑的暗色里,雙眼也抵擋不住地熠熠生光:「一起去把秦蘿妹妹救出來吧!」

  楚明箏已經快要忘了這樣明朗的笑。

  那是屬於許多年前的東西。

  那時她們都很小,天真地以為未來定是一片坦途,自己能和所有故事裡的主人公一樣,變成無往不勝的大人。

  夏天的夜晚有螢火蟲飛過,蛐蛐蟈蟈不知在什麼地方唱著歌,坐在河邊納涼的時候,明珠忽然抬頭:「你們長大以後,都想去做什麼啊?」

  「我們才幾歲啊,長大也太遠了吧。」

  姜霧放下手裡的話本子,腳掌打在水面上,揚起嘩啦啦的片片水花:「如果是我……我想像話本子裡寫的那樣,拿著一把劍行俠仗義!」

  明玉興高采烈地舉手:「我想拜入仙宗,當一個斬妖除魔的大英雄!」

  那個時候……她說了什麼?

  在漫天掩地的魔氣里,楚明箏猝然抬眸,口袋中的玉笛嗡然一顫。

  「我也想變成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保護身邊的人不受欺負。」

  七年前的星空下,女孩高高揚起腦袋,雙眼晶亮,嘴角是與此刻姜霧如出一轍的笑:「我們的願望其實差不多呀——你們不會中途變卦吧?」

  「誰會忘記自己的願望嘛。」

  明珠拿指節敲了敲她腦袋:「說好了,誰先變卦誰是小狗!」

  她已經……很久沒回想過那天說過的話了。

  七年前逝去的願望,七年前逝去的夥伴,此時此刻,無比鮮活而熾熱地重現在她眼前。

  從小時候起,她們就約定好要一起成為斬妖除魔的大英雄。

  大家從來沒有忘記過。

  眼眶裡滾燙的水滴終於落下,楚明箏安靜垂頭,指尖撫過玉笛冰冷的笛身。

  也許她永遠不能成為理想中完美的大人,可至少,她能做一個心懷願望,並朝著它努力靠近的大人。

  如今的一切,已經與七年前大不相同。

  懵懂脆弱的孩子們挺身而出,實現了名為「守護」與「英雄」的遙遠心愿。

  守城的清衍門不再孤立無援,在拼死抵抗到最後一刻的少年少女們身邊,多出了一個個值得信賴的夥伴。

  手握長笛的女孩眸光輕閃,當唇瓣觸碰到一片冰涼,澄澈靈力向無邊黑暗渾然盪開。

  旋即,笛音悠起。

  說不定……他們當真能創造一個嶄新的、與當年截然不同的未來。

  心魔之中殺機四伏,即便在魔氣稀薄的最深處,也仍然充斥著揮之不去的壓抑。

  「這小子真麻煩,我還以為他的心魔能就此破掉呢。」

  伏魔錄跟老媽子似的嘮嘮叨叨:「你都說了會一直陪著他,如果這樣還不行,那到底要怎麼辦?他難道還想保住這座城麼?」

  它說著冷冷一哼:「如今你們置身於心魔最深處,謝尋非又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恐怕連站起來都難。除非有人把外面的魔氣破開,否則你得跟他一輩子留在這裡。」

  秦蘿很快給出應答:「對啊!伏伏,謝哥哥受了這麼重的傷,會不會有事?」

  伏魔錄:……

  其實重點不是這個。

  「出去的事情不用擔心啦。」

  小不點信誓旦旦:「你不是說過嗎?小師姐會來救我的。」

  其實那只是一時情急,被脫口而出的話。

  秦蘿感受不出來,伏魔錄卻是清清楚楚。謝尋非的心魔融合了龍城濃郁的魔氣,必然很不好對付,之前秦蘿之所以能將它們驅走,全得歸功於它暗暗相贈的靈力。

  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力量,又成了一團空空如也,伏魔錄悲傷地想,它已經是本被徹底榨乾的廢錄了。

  這地方兇險重重,指不定就會讓外面的人心生懼意,不敢接近。正道多的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之輩,對於它來說,全跟又傻又呆的窩窩頭沒什麼兩樣。

  這種話說出來,可能會讓小孩傷心。

  伏魔錄選擇閉嘴。

  方才一番心魔入體,對謝尋非的損害極大。

  強烈的魔氣深入骨髓,每一次蔓延都宛如刀割,不僅五臟六腑,連識海也一併受到壓迫,渾身上下用不了力氣。

  這種折磨不會在身上留下絲毫痕跡,皮膚之下,卻是劇痛得難以忍受。秦蘿心細,看出他身體不大舒服,趕緊低了頭去,想從儲物袋中翻找丹藥。

  然而還沒來得及伸手,就被謝尋非突然制止了動作。

  「……別動。」

  小少年的右手輕輕扣上她手背,依稀可見五指修長,骨節鈍鈍地往外凸:「傷口不疼嗎?」

  對哦,傷口。

  謝哥哥要是不說,她差點就忘了。

  說來也奇怪,在尚未被提及的時候,那些傷口就像不存在一樣。

  秦蘿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我超棒的不怕痛」,一低頭,就見到手臂上細細的、正往外流血的長線。

  好,疼,哦。

  淚,射了出來。

  秦蘿戴上圓臉皺巴巴的痛苦面具,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瞬間變成一具直挺挺的小殭屍。

  扣在她手背上的拇指動了動,謝尋非鬆開右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有些緊張。

  「我可以幫你治療……用魔氣。」

  少年下意識抿唇,指節不自在地蜷了蜷:「可以嗎?」

  他說著頓了頓,嗓音更低:「不會弄髒你的識海。」

  話音還沒落下,一隻短短的小胳膊便已伸到他面前。

  秦蘿疼得嘴唇變成波浪線:「謝謝謝哥哥。」

  之前壓在心裡的、某個沉甸甸的東西,似乎輕飄飄落了下來。

  謝尋非別開視線,悄悄露了個笑,黑氣匯集於指尖,掠過女孩伸出的手臂。

  與靈力相比,其實魔氣也只是一種外化的氣息,只要不墜入邪魔之道,就稱不上罪大惡極。

  靈力救人亦能傷人,魔氣又何嘗不是如此。

  秦蘿滿眼好奇低著腦袋,頭上小啾啾晃來晃去:「謝哥哥的小黑有顏色,我的卻看不見,好可惜。」

  謝尋非沉聲:「看不見才好。」

  「為什麼?小黑很可愛啊,能療傷,能捏小兔子小熊——」

  紅糰子擺了擺腦袋,雙眼倏地一亮:「還有還有!謝哥哥,你往牆上貼張白紙,還能讓它假裝成墨汁,來畫一幅山水圖!」

  伏魔錄:……

  姐,你好牛牛牛牛牛。

  ——不要用人家的魔氣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魔氣會哭的,絕對會哭的!謝尋非你是個男人就快教育教育她!

  謝尋非:「嗯。」

  伏魔錄就冷笑呵呵。

  「對了,謝哥哥。」

  秦蘿看向他眼睛:「你想起之前的事了嗎?」

  既然他是這個幻境的主人,那就並未在七年前死去。

  謝尋非動作頓了頓:「一些。」

  他的記憶並未完全恢復,只記得大戰後的龍城荒無人煙,四處儘是滔天魔氣,以及亡者揮之不去的怨念。

  許許多多的問題,他都想不通。

  比如趙宗恆為何救他,又比如在最後關頭,少年劍修沒來得及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

  謝尋非在龍城裡獨自生活了七年,日日夜夜陷入心魔之中,將自己永遠留在城破前的冬天,一遍遍循環。

  他早就是不人不鬼的模樣,更何況這具身體實在低賤,即便壞掉也沒人會關心。

  那不是能讓小朋友開心的回憶,他決定略過這個話題。

  「我會帶你從這裡離開。」

  謝尋非道:「等你——」

  兩個字堪堪出口,少年兀地蹙眉,冷然抬頭。

  ——靜止的城中寂靜無聲,不知何時,竟從半空騰起一抹黑煙。

  他察覺出毫不掩飾的殺氣。

  楚明箏能猜出心魔的用意,謝尋非不傻,自然也對它的目的心知肚明。

  當他想保護秦蘿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心魔對她的洶湧殺機。

  「噹噹當心!要不咱們丟下這小子趕緊跑吧!」

  伏魔錄風中凌亂,瑟瑟發抖。

  這玩意兒怎會來得如此之快,它它它可沒有多餘的靈力,能哄著小祖宗去裝帥耍酷逞英雄了啊!

  秦蘿被疼哭的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打轉轉:「我……我不怕。」

  秦蘿聲音發抖:「謝哥哥也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很顯然,七歲的小朋友並未弄清楚實際情況,以為魔氣是衝著謝尋非而來——

  因為當黑煙席捲而下,直勾勾沖向她面門時,秦蘿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好在,有人替她做出了反應。

  少年人修長有力的左臂將軟綿綿的紅糰子輕攬入懷,相距不遠的另一隻右手,卻是殺意乍起,伴隨著白芒凌空。

  「他是不是瘋了?」

  伏魔錄倒吸一口冷氣:「以他這具筋脈受創的身體,連站起來都——」

  謝尋非無師無門,不用長刀也不用劍,手中唯有一把筆直小刀,所能依傍的,亦只有一身野獸般的本能。

  但這些已經足夠。

  長大真的很難,可似乎並不差。

  長大後的趙宗恆拼盡全力保護了孤單無依的男孩,長大後的謝尋非,同樣不願讓眼前的小姑娘受到傷害——類似於某種傳承,或是既定的宿命。

  七年前的夢,是時候醒來了。

  刀光驟起之際,層層飛雪應聲碎開,齏粉如霧如紗,流影千重。

  黑煙咆哮而至、勢不可擋,兩兩相撞的剎那,唯剩一瞬清寒,宛若朔月殘光。

  秦蘿被謝尋非牢牢護住,整張臉埋在少年單薄的衣服里,見不到那團黑煙猙獰的模樣,也不曉得是不是他有意而為之。

  她緊張得動也不敢動,悄悄捏了捏被凍成淺粉的拳頭。

  在身後看不見的地方,那道嚇人又壓抑的咆哮……好像慢慢小了下來。

  「哪能總是讓你來保護。」

  近在咫尺的少年低聲笑笑,有些虛弱,也有些無可奈何。微微發啞的聲線隨風掠過耳廓,帶來電流一樣的麻:「我才是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