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教唆
穹蒼懶散地斜坐在椅子上,翹起一條腿,在腹中組織著語言。
丁希華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穹蒼終於想好,以一派悠閒的腔調開口道:
「范淮……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你應該很熟悉。
你父親出於某種原因,曾經給他做過偽證,為他入獄送上了關鍵的助攻。
而在范淮出獄之後,你又幫忙殺死了你父親這最後一個人證。
為范淮的平反關上了最後一扇門。」
「我不知道。
他……」丁希華喉結滾了滾,才將後面的字吐出來,「我爸爸,他已經死了。
我不知道他當年做過什麼。
那時候我還小。
我會殺了他,只是一場意外。」
穹蒼說:「是嗎?
我只是覺得命運的巧合,簡直令人拍手驚嘆。」
丁希華撇撇嘴,說:「你是在奚落我,還是在諷刺我?
你不是在聊你的學生嗎?」
穹蒼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
「除了范淮,我還有一個學生,讓我印象深刻。」
穹蒼說,「他跟你有一點像。
他非常的聰明,有輕微的社交障礙,平時沉默寡言,不擅拒絕。
他有著超乎常人的空間思維能力和數學計算能力,所以他的數學學得特別好。」
穹蒼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但是,一個有著天才頭腦的人,不一定有足夠的經濟頭腦。
縱然他十分的聰明,他也仍舊在做著最普通、最尋常的統計工作。
每個月拿一萬多塊錢的工資,為了房車、婚姻、家人,而四處奔波。
因為性格的原因,他經常替同事做著繁重的工作,卻等不到升遷的機會。
他的生活過得很不開心。」
丁希華說:「能力不僅僅包括於智力。
單純而不會運用的能力,是會被計算機所取代的。」
「你說的不錯。」
穹蒼道,「他是一個很完美的學生。
認真謙虛地對待師長、友善溫柔地對待同學。
性格甚至可以說有一點懦弱,即便是受到類似欺凌和勒索的行為,他也會選擇逆來順受。
他討厭說話,討厭交流,討厭展示,討厭競爭。
有時候我光是看著他,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疲憊。」
丁希華兩手環胸,說:「聽起來,我不認為我跟他有哪裡像。」
穹蒼豎起一根食指,讓他不用著急,接著道:「就算是我,也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見過任何類似於怨懟、憎惡、痛恨之類的情緒。
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個表情,都在描述說他是一個老好人。
他在漫長的社會教育中,根據他人的行為表現,很好地學會了偽裝自己。
完美地扮演著他給自己設定的人設。」
丁希華不以為意道:「不好意思,如果是我的話,我更喜歡高調的人設。」
「他享受別人對他是一個『好人』、『懦弱』之類的評價,也享受躲在網絡的背面,看著所有不明真相的人對兇犯進行最惡毒的唾罵,卻又一次次與他擦肩而過。
可以說他沉迷於此。
這種極端的反差,帶給他無與倫比的成就感。」
穹蒼張開雙臂,「『看,我一直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誰又能認出我是真正的兇手?
』。
所有的社會精英人士,都在接受他的愚弄。」
丁希華換了個姿勢,歪頭看她。
「而他最享受的,是不停地出現在我面前。
因為他認為,那是最具有挑戰性的事情。
他很崇拜我,準確來說,是膜拜,甚至將我視作神明。」
穹蒼露出些許無奈的神色,「從第一次動手,到警方正式將他抓捕歸案,四年期間,他一共殺了二十三個人。
為了表示對我虔誠的信仰,他將兇案現場進行裝飾,留下了許多關於我的線索。
導致我被警方嚴密監控了三個月,連上課都得不到自由。
不管我如何給他們進行分析,他們都堅定不移地認為,我才是真正的兇手。
當時我甚至懷疑,這是某個極度憎恨我的仇人對我的報復。」
丁希華悶聲笑了出來,說:「這樣拙劣的手法,難道不應該第一時間排除你的嫌疑嗎?」
穹蒼也笑:「說真的,我十分討厭那樣的感覺,因為看著一群蒼蠅在你面前亂晃,任何人都會感到厭煩。
我希望他們能夠聰明一點,就算不夠聰明,也要學會聽取意見。
不要隨隨便便一受人挑唆,就被玩弄在鼓掌之中。
「更可怕的是,直到現在,他們之中還有人以為,是我在幕後唆使我的學生犯罪,像盯著一匹惡狼一樣地盯著我,每年都要對我進行沒有一點用的犯罪傾向測試。
如果心理測試真的有用,連我的學生都可以避開,他們為什麼會認為,我會過不了考核呢?」
丁希華點頭:「所以能力不同的人,是難以交流的。
我們的世界不一樣。」
穹蒼喝了口水,繼續道:「他被逮捕之後,行刑前要求見我一面。
我去跟他聊了很久,然後我發現,他就是一個極儘自私、卑劣,又懦弱的男人,他的所作所為,跟他的天分沒有絲毫的關係,不過是給他多了一個自我安慰的理由。」
穹蒼很失望地說:「他跟你不一樣。
他沒有帥氣的外表,沒有殷實的家庭,沒有社交的手段。
他就是一個普通平凡,又性格陰鬱,處處被人看不起的失敗男人。
所以,他通過殺人,來享受支配生命的快樂。
因為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會摒棄尊嚴,會低低地伏在地上,懇求他放過自己。
他將自己被欺辱的憤懣,全部發泄在了那些死者的身上。」
丁希華說:「本質,只能欺凌弱小。」
穹蒼說:「對,他挑選的所有殺人對象,要麼是社會底層,要麼是單身獨居。
從孤苦無依的老朽,到背井離鄉的工人,亦或者是,無法申訴的性工作者。
這樣死者就不會在第一時間被發現,警方會錯失很多重要的證據。
他見到我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個像癮君子那樣的瘋子。
他喊我過去,只是為了問我一句話。」
丁希華:「他問了你什麼?」
「他問我,他是不是表現得很完美。
似乎在尋求我的肯定,我覺得相當之莫名其妙。」
穹蒼說,「我說不是。
因為正常人,不會每次微笑的時候,都保持在同一個弧度。
從他殺第一個人開始,他就已經走在了變態的路上。」
丁希華一直盯著她的眼睛,越發覺得她的眼神幽暗深邃,與之對視,會有種被旋渦吸收的錯覺。
他指著自己的腦袋,突然問道:「傳說是真的嗎?
你真的能看見嗎?
是線條、代碼,或是別的什麼。」
穹蒼思考了一會兒,回答說:「都有吧,再加上一點感覺。
所以不要在我的面前說謊,我看的出來。」
「真是奇蹟。」
丁希華讚嘆道,「簡直就像上帝特別修改過的佳作。」
穹蒼哂笑道:「你也可以自己往地上撞一把,看看上帝願不願意為你開這個窗。
印證一下你的幸運。」
丁希華搖頭:「我從小就不幸運。」
「難道我就幸運嗎?」
穹蒼聳肩,指向自己的腦袋,「我這個傷,可是我親媽打的。」
丁希華指著自己的胸口:「我這裡的傷,也是我親媽打的。」
·
謝奇夢聽見這段對話時愣了下,回憶起很久以前被他忽略的細節,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何川舟直接問道:「他們在說什麼?
什麼線條?」
方起解釋說:「極少數人在左腦受傷之後,會影響視覺和感知出現變化。
比如,有些人會對角度的變化特別敏感,有些人可以直接看見曲面的切線,而有些人的世界裡,會出現對應著顏色、線條、物品的編碼。
穹蒼小時候腦部受過創傷,治癒後留下了一點後遺症。」
何川舟驚嘆道:「她真的能看見嗎?」
「能啊。
一個雜亂的房間,只要她看過一遍,就算你只動了其中的一支鋼筆,她也能發現。
她說,光線不一樣了。
但她到底能看見什麼,她從來不告訴我。」
方起說著瞥了眼謝奇夢,「不過某些人會認為,這是在裝神弄鬼吧。」
謝奇夢沉默,內心混亂如麻。
何川舟恍然大悟道:「難怪,丁希華說,有很多人會喜歡挑戰被解碼的感覺。
她的天賦吸引變態啊。」
方起:「……」雖然事實證明是如此,可為什麼聽起來那麼奇怪?
·
穹蒼還沒來得及與丁希華探討一下同病相憐的感觸,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鈴聲震碎了二人之間的和諧氛圍,丁希華危險地眯起眼睛。
穹蒼拿起手機,直接掛斷,並用簡訊跟對面交流。
丁希華沒有打擾她,靜靜看著她編輯文字。
等她重新放下手機,才刻意避開案件的話題,問道:「你的學生聽起來沒有任何優點,你是真心覺得,我跟他很像嗎?」
「他的性格,背景,環境,條件,都跟你截然不同。
但是,」穹蒼的眼神裡帶著凌厲,直直刺去,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們是一類人。」
丁希華慍怒道:「你是在羞辱我?」
穹蒼說:「他曾經是一個很老實的人,雖然有一段不算單純的童年,但最後會發展成這樣,並不是必然。
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是被人挑唆洗腦,誤入歧途。
他以為自己主宰了命運,其實不過是別人作樂的棋子而已。
蠢貨傷害弱者,而真正的天才,更喜歡玩弄天才。
這樣才有挑戰性,不是嗎?」
丁希華好笑道:「你覺得我也是?」
穹蒼認真地說:「你是啊。
因為你無意間說出了跟他一模一樣的話。
出於教師的直覺,我不得不懷疑你們,師出同門。」
丁希華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眼神也布滿殺氣,猶如暴雨來襲前面對天敵的兇狠動物。
穹蒼說:「你那麼認真地打聽他的事,難道不是已經有了依稀的預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