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觸動

  第74章 觸動

  沈穗再被拉回十多年前的情景里,一幕幕都尚且清晰。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情緒。

  無論是恨意,還是憤怒,亦或者是委屈,都極為的劇烈,哪怕那麼久過去,她依舊記得那種胸腔被填滿的窒息。

  她的內心每天都在歇斯底里地狂嚎,而丁陶不以為意,為了避開她的爭吵,主動選擇與她疏離。

  那些被漠視無法排解的憤怒,在不斷的積累中,膨脹到了極點,並最終扭曲變態到讓她失去判斷力,從嘴裡說出一些無比惡毒的話。

  明明她也知道那樣是不對的,大概只有鬼使神差一個詞可以形容了。

  人一旦犯起衝動,就會朝最不可挽回的方向奔去,絲毫不顧後果。

  她不免想,如果當時丁陶能夠好好寬慰她兩句,表現出足夠的尊重,讓她將那股不平之氣抒發出去,或許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偏偏不是,所有的遺憾跟可惜造就了今天的結果。

  仿佛一切是早已註定的報應。

  沈穗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所淹沒,臉上又哭有笑,就聽見賀決雲問:「你就那麼討厭董軒軒住進你家裡嗎?

  如果你真的討厭,你大可以拒絕,或者直言。

  還是說,你真的認為這件事情里最錯的,是一個沒有行為能力的五歲小孩兒?」

  沈穗慘澹地扯了扯嘴角,說道:「所有女人都會討厭家裡有一個,喜歡自作主張的男人。

  什麼叫家?

  家就是,由自己人組成的一個團體。

  董軒軒不是我兒子,他還是我丈夫背叛我的證明,我為什麼要接受他?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認為,只要自己在家裡有足夠的話語權,妻子就一定會接受這樣的事情?」

  沈穗捂著胸口,喘不過氣來:「不可能的!你討厭一個人,你們生活得再久你還是會討厭他!這是習慣不了的!」

  賀決雲說:「那你應該討厭你丈夫。」

  「可他是我自己人!我拿他當家人!」

  沈穗激動說,「一個人遷怒的時候沒有道理的,涉及感情的事情為什麼覺得我一定會講道理?

  所以我討厭董軒軒!丁陶對他越好,我就越討厭他。

  他表現得越懂事,得到越多人的誇獎,我就越厭惡他!」

  賀決雲被她的瘋狂所震動,無法將她與之前那個軟弱的美婦人聯繫在一起。

  她被激怒的時候原來會爆發出這麼澎湃的負面情緒。

  一個正處在轉變期間的丁希華,每天面對這樣的她,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賀決雲乾澀問道:「就因為他不是你的孩子?」

  「對!」

  沈穗飛快地說道,「因為他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來到了我的家裡!因為他和所有人都相處的很好於是把我變成了一個外人!外人!我的人生都被他毀了!」

  審訊室,以及放映室里,都是一片寂靜。

  謝奇夢聽見一陣沉重的呼吸,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發出的,趕緊閉上嘴巴。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聽著讓他感到一陣恐慌。

  穹蒼當初也是這麼毫無徵兆地來到他的家,但是他們相處得並不好。

  那段時光已經特別遙遠,甚至讓他感到陌生。

  畢竟穹蒼在他家裡只住了一小段時間而已。

  謝奇夢正在回憶,察覺何川舟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回視過去,那極具穿透力的眼神讓他渾身緊繃,吞了口唾沫。

  何川舟說:「很多人的情緒是不冷靜的,這就是許多案件,單從動機的角度,無法確認兇手的原因。

  案件的背後,有各種讓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能夠掌控情緒,保持冷靜,其實並不一定是個缺點。

  如果丁希華可以從小得到正確的引導,或許會成為優秀的刑偵或司法人員。

  當然,敏銳的情緒感知同樣是一種天賦……嗯,會努力也是一種天賦。」

  謝奇夢:「……」為什麼感覺最後那句話是她絞盡腦汁為了安慰自己才勉強補上去的?

  ·

  賀決雲等沈穗痛哭過一陣,逐漸穩定下來,才繼續和她說話。

  「你那個時候,跟丁希華都說了些什麼?」

  提到自己的兒子,沈穗又低落下去。

  她整個人仿若沉到谷底,聲音也變得縹緲。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希華跟普通的小孩不大一樣。

  他不怎麼哭,也不怎麼受別人情緒的影響。

  特別聰明、懂事、獨立。

  我以為這些是優點,是我教的好。

  我覺得他特別早熟,十幾歲的時候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了。」

  「董軒軒剛冒出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懵了。

  希華平時要上學,丁陶白天不在家,董軒軒還沒辦好手續,不能去幼兒園,就算有保姆,我還是會經常看見他。

  他有很多的壞習慣,他媽媽經濟條件不好,自顧不暇,根本沒有好好教他,還經常對他打罵,但是……」

  沈穗低著頭,眼淚再次嗆了出來。

  「但是他跟希華完全不一樣,他對別人的情緒特別敏感,看見我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的。

  雖然知道我討厭他,可是……」

  沈穗抿了抿唇角,諷刺地笑了出來。

  「他發現我難過,還是會走到我身邊安慰我。

  會朝我笑,會抱著我的腿,給我送吃的。

  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家裡面,真的會關心我的,居然是他。」

  董軒軒總是跟個蜜蜂一樣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頂著一張可愛的臉不停傻笑。

  他叫自己丁媽媽,說她長得好看,還說他母親人也很好,他有一點點想回家。

  他母親哪裡好?

  他母親跟她一樣是個不負責任的人罷了。

  就因為他母親的無常,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不要做讓人傷心的事,要討好那些失格的大人。

  見到他沈穗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早熟。

  賀決雲問:「那你為什麼還要……」

  「我其實不討厭他,我只是恨丁陶。

  丁陶喜歡這個兒子,我就刻意挑他最難受的話說。」

  沈穗兩手捂著臉,聲音哽咽地幾乎聽不清楚,「丁陶不接我的電話。

  希華早熟,他以為他是成熟,所以我會跟他說,讓他轉告他爸爸,也希望他能幫我勸一勸。

  我會跟他抱怨,我衝動的時候特別口不擇言,我以為他不會當真的。」

  沈穗神色恍惚:「那時候,希華問過我好幾次,是不是董軒軒消失,我們家就可以恢復正常了。

  我都說是。

  我說你爸現在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你不可以把他當弟弟。

  然後……」

  賀決雲見她說不下去,主動將後半段補充完整道:「然後沒多久他就死了。」

  沈穗點頭。

  沈穗永遠記得,她和丁陶聞訊趕到河邊時,丁希華站在岸上,冷眼旁觀這一切的場景。

  他緊皺著眉頭,卻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困惑。

  與他同齡的幾個孩子已經慌了神,連語言都表述不清楚,幾個女孩子更是哭得快要暈厥。

  沈穗看著丁希華,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明白,是自己的兒子殺了董軒軒。

  那一刻,她感受到全身被無比的冰涼所包裹,努力張開嘴,竟啞然失聲。

  她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意識到自己都犯下了什麼樣的錯誤,可是她不敢說出來。

  沈穗說:「董軒軒很聽他的話,他當時把人帶到一個相對隱蔽的位置,但還是被附近一個來釣魚的村民看見了。」

  「丁陶沒有辦法,這是他唯一的兒子了,他只能保。

  他讓律師出面,買通了那個村民。

  因為希華未滿十四歲,就算說出來也不用承擔刑事責任,何況那個人根本就沒有證據。

  所以,村民收下錢就走了。」

  當時丁希華牽著她的手,問她:「那個人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

  他的冷漠跟迷茫,讓沈穗感到有些可怕。

  這個少年根本不清楚什麼是殺人,什麼是死亡。

  身為成年人的她知道,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向丁希華解釋這件事。

  她抓著丁希華的肩膀,告訴他,他要裝作很傷心的樣子,他要學得跟他同學一樣張皇無措,他要扮演好一個正常人,從此將這件事情永遠埋在心裡,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丁希華問她:「我不是正常人嗎?」

  沈穗那時候已經快要瘋了,她覺得自己也是半個兇手,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全是董軒軒的臉。

  她不相信為什麼丁希華敢做出這樣的事情。

  她本來就沒什麼抗壓力,聲音不受控制,脫口而出地回答了他:「你不是啊!」

  丁希華是什麼反應她已經忘記了,應該是很失望,很難過。

  他聽她的話,悲傷地送走了董軒軒,從此再也沒有提過。

  他跟董軒軒一樣,學會了看眼色,討好人。

  「我希望,我們都能忘掉這些事情,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沈穗的目光沒有焦距,「可是好難啊,不行。

  我對他的戒備,他察覺到了。」

  所以丁希華才會在房間裡擺放那麼多的照片,因為他正常的家庭,從此只存在在照片裡。

  明明,明明他的本意是為了挽回,他聽從了母親給他的建議。

  沈穗軟軟地伏在桌上,輕聲道:「我不敢再跟他說那些話,甚至不敢跟他隨便說話。

  還好,他後來就經常住校了。

  我好不容易走出來,本來都已經過去了……十二年了……沒想到又開始了。」

  賀決雲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搖頭道:「他從你們身上,學到了最糟糕的東西。」

  憎恨、惡毒、謊言、冷漠、自私、不負責任……

  他就像被母親利用,然後無情拋棄一樣,失去了原本還可以維繫的家庭,也失去了融入這個世界的機會。

  也許他就是在這件事情里明白,親自殺人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玩弄人心更為快樂。

  他能從別人痛苦與沉迷中得到對自己少年時期的補償。

  賀決雲低頭確認了一遍時間,發現董軒軒的死亡時間,就在丁陶阻擋救護車通行,致洪俊妻子錯失搶救時機的前兩天。

  丁陶喪子,聽見救護車上的司機在喊孕婦急救,突然起了卑劣的心理,所以沒有讓行,又促成了一起新的悲劇。

  賀決雲放下文件,五味雜陳道:「沈穗,你這樣,真的沒資格做一個母親。」

  沈穗啜泣:「我知道我錯,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改。

  你說我該怎麼辦?」

  「那丁陶呢?

  你又殺了他。」

  賀決雲說,「你是真的想要悔過嗎?

  還是永遠都在找藉口逃避。」

  沈穗抬起頭,透過朦朧的雙目望向他。

  賀決雲低緩的聲線,猶如催眠一般撩撥她的神經。

  「你殺了他兒子,又殺了他。

  到最後,連真相都不留給他。

  沈穗,這樣的壓力,你背得起嗎?」

  ·

  另外一邊的房間。

  穹蒼與丁希華對視許久,二人兩兩相望,除卻最初的兩聲招呼,就都沒有再出聲。

  丁希華問:「你不跟我聊聊嗎?」

  「想跟你聊聊的。

  但是我在想,我應該要從哪裡說起。」

  穹蒼隨意找了個話題,「你的監獄生活怎麼樣?」

  丁希華淡笑:「你就這麼勝券在握?」

  穹蒼說:「你本來就已經輸了啊。

  你不是正在享受你的監獄改造套餐嗎?」

  「我未必就是輸了。」

  丁希華伸出手示意,囂張道,「我最多坐個五年,或者十年。

  等我出來的時候,我還很年輕。

  我在裡面一定好好改造,學習知識,不會再犯一樣的錯誤。

  世界是為我們這些天才準備的。

  什麼叫天才?

  就是從出生開始,註定要比普通人高上一等。

  你說對吧?」

  穹蒼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她說:「既然如此,那不如我跟你聊聊我學生的事情吧。」

  丁希華笑了起來,靠到桌上,一臉認真聽講的表情:「早有耳聞,我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