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秋日的風吹過老舊的樓道,發出了一種風鳴聲。這漆黑又多年未用的解剖樓,走進去溫度就比外面低了好幾度。

  這樓明顯是有些年頭了,地板都是水泥的,沒有鋪設什麼瓷磚。

  陸司語的腳落在水泥的地面上,發出陣陣輕響,仔細聽來,引起了一些樓內的回音。

  鄭校長和宋文跟在後面走了進去。

  走廊里有些陰暗,可以看到兩旁都是一些或大或小的房間,在房間的上面掛了不同的標識,有些已經辨認不清,有些還可以看到上面的字跡,靠得門口最近的一間寫著資料室,旁邊的一間寫的是解剖模型間,再往前是器官儲藏室,還有標本製作室等。

  這裡大部分的房間是有窗戶的,可是窗戶常年關著,早就蒙了厚厚的一層灰,讓走廊里十分灰暗。

  鄭淮安捂著鼻子介紹道:「這棟樓一共三層,一樓是放置解剖資料的,存放有模型、器官、圖冊還有照片等資料,這裡大部分的東西都已經被搬走了,少部分還留在了這裡。二樓是實驗室,三樓是解剖室,分為整體解剖室和局部解剖室兩種,一共有六間,可以供幾個班同時上課。走廊的兩頭有大型的電梯,方便屍體的運輸。」

  陸司語走進了一間暗房,試著按了按開關,燈並沒有亮起來,他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宋文也用手電照著,角落裡面有一具骨骼,還有一些福馬林浸泡著小罐子,他蹲下身看了看那白骨,上面落滿了灰塵,幸好只是模型而已,可以摸出塑料的質感,在這廢棄的樓內忽然看到一具白骨,還是有些嚇人的,這裡就像是一處恐怖片片場。

  陸司語卻是看得饒有興致,感覺像是在參觀一家有點陳舊的人體博物館。他轉身看向了一旁架子上的小罐子。陳舊的貨架上,還擺放著一些浸泡著器官的罐子,裡面有的器官遭到了污染,已經不太完整,有的罐子密封出了問題,福馬林早就幹了,只剩下了乾枯的臟器,所以才被丟棄在了這裡,沒有被帶走。

  「這邊,真沒什麼好看的……」鄭淮安不想進那些屋子,在一旁道,「兩位警官,你們確定還要看嗎?」

  宋文道:「我們就隨便逛逛,不會破壞這裡的,鄭校長如果害怕,可以在外面等我們。」

  「不……哪裡的話。」鄭淮安馬上否認,「這是我曾經上學的地方,怎麼會怕。」話到這裡,鄭淮安頓了一下沒有把話說得太死,「只不過這地方死人頗多,總讓人覺得心裏面不太踏實。」

  宋文忍不住繼續問:「鄭校長,我一直好奇,醫學院裡的那些屍體,都是從哪裡來的?」

  鄭校長道:「大部分都是遺體捐獻來的,小部分,說是犯人或者是外面橫死的人什麼的,但是我也不清楚。」

  「那,如果這裡的屍體,忽然多了一具,你們能夠發現嗎?」宋文腦洞大開。

  「什麼?」鄭校長反應了一下,才開口道,「那不可能,每具屍體都是有手牌和編號的,很容易分辨。」

  宋文繼續問:「那如果手牌和編號被人作假了呢?應該根本就沒有人去查證吧……」

  「這……我這個當年做學生的,怎麼知道這些……」鄭校長被問住了。

  「藏木於林。」陸司語冷清的聲音忽然傳來,他回頭看向宋文,「我喜歡這個想法,這裡是個藏屍的好地方。」

  宋文道:「那,說不定當初殺害那位邱老師的人,就是這麼想的。」

  鄭校長面色微變,慌忙道:「邱老師是失足落下去的,我們學校可再經不住什麼傳聞八卦了。」

  陸司語在一樓看了一圈,回身道:「我想去地下室的屍池看看。」

  一般醫學院的屍池都是設置在地下的,因為地下陰冷,更適合屍體的儲存。

  現代的解剖樓,有冷庫,也有分裝屍體的池子。

  而在這老舊的解剖樓,屍池是幾個巨大的水泥池子,裡面倒上福馬林等勾兌的液體,再把屍體放進去,一個屍池能夠浸泡幾十具屍體。

  鄭淮安帶著他們走到了地下室,樓上的房間還透著一些光,這地下室里,則是完全一團漆黑,甚至比樓上更為冷上一些。

  宋文把手機的手電功能調到了最大,還是只能照到眼前的一小塊地方。

  「這個樓是老樓,和現代的樓不一樣,現在的解剖樓,都是乾乾淨淨的,一具屍體一個池子,屍體是豎著放進去的,好查好取。我們那時候啊,都是從這種大個的屍池裡用鉤子往外撈屍體。我們告訴這裡負責的人,需要幾具屍體,要什麼樣的,那人就會在我們上課前提前鉤好,放在鐵網上面晾乾了,再有學生來抬上去。」

  整個地下室非常大,立著幾根粗粗的承重柱,隨著鄭淮安的話語,他們往腳下看去,地上有序地排列著四個深坑屍池。用手電照下去,能夠看到底面有一些黏糊糊又令人噁心的東西。

  每個屍池大約有三乘三左右,坑的上方可以看到鐵絲做成的網格,網格上有可以拉開的穴口,如今上了鎖。

  這裡的味道相較於樓上更加難聞,可能是當時清理的時候,那些福馬林藥水沒有排空,空氣里還有一種經久不散的陳年腐味。

  宋文等離鄭淮安離遠了一些,壓低了聲音對陸司語小聲道:「這地方倒是讓我想到了什麼……」

  陸司語抬頭問他:「什麼?」

  宋文輕聲道:「於蕙芝的遺言,地獄看門人……這一個一個的屍池,看起來就像是十八層的地獄。」

  這裡陰冷,空曠,如果再泡滿了屍體……

  地獄,地府……這些地方和解剖樓經常會被聯繫在一起。

  從出生開始,人類就無法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提起殯儀館,太平間,停屍房,還有這醫院的解剖樓,都是讓人不寒而慄的地方。

  陸司語卻毫不在意地嗯了一聲,他站在了一個屍池邊上,彎下腰用手機照著往下看去,屍體是被撈走了,但是當初很多屍體都是被解剖過的,有些不知道是什麼器官還是脂肪的東西,此時干在了池子裡,看起來就像是地獄裡濃稠的血海。

  看了一會兒,陸司語站起身道:「這裡屍體滿員的時候,應該看起來挺壯觀的。」

  鄭淮安像是勾起了心裡的回憶:「我想起來了,若要說夏未知有些什麼不同,那就是她膽子很大,那些女生,第一節解剖課總是怕啊什麼的,她那時候就特別的淡然,我記得有一次,她就是站在這鐵網邊上,往下看著,那時候有一具屍體正好仰著面向上,她淡淡地說,原來人的屍體是這樣的啊……那時候,我一下子就記住那個學妹了。」

  這位陸警官此時的表情,又是讓鄭淮安想起了夏未知。

  聽了鄭淮安的話,陸司語往前走了幾步,每走一步,腳下的鐵網就隨之顫抖,發出一種不堪負重的吱吱聲。

  站在鐵網上,陸司語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和夏未知臨近了,那個女人當年一定也做過這樣的事,別人覺得噁心,可怕的地方,她卻覺得能夠釋放自我……

  時空倒轉,陸司語向下看著,腳下好像忽然變成了一片汪洋的屍海,那些屍體有著麻木的臉,在福馬林之中隨著鉤子的攪動而起伏著。

  腦子裡的神經一跳一跳的,有一點點的痛,好像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他們在來之前,翻看了當年的屍檢記錄,屍體的胃裡有酒精,還有大量的福馬林溺液,手上有一些傷痕,那是掙扎的痕跡,屍體的身上也有一些被鉤子勾住劃傷的傷痕,當時法醫無法斷定那些傷口是否是後來學生勾取屍體的時候造成的。但是陸司語卻認為,這具屍體上剛入屍池,即使偶然被鉤到,上面的痕跡也不會太多,可是照片上,屍體背上的痕跡感覺明顯多於其他泡在池子裡的屍體。

  邱老師溺亡的那一天,正是夏未知回校的第二天晚上。

  當晚,夏未知是很晚才回到寢室的。後來作為和邱老師關係比較近的學生,她也做了一份簡單的口供。

  根據她的說法,當晚她是在圖書館的自習室里一個人看書,直到圖書館臨近關閉,才回到了宿舍。警方不知道邱老師的具體死亡時間,無法斷定她是否和案情有關。但是陸司語判斷,她應該有充足的犯案時間。

  那起案件無論是校方還是家屬,都覺得是一樁醜聞,他們急於息事寧人,可能還為此跑了一些關係。

  屍體匆匆火化,警方沒有找到新的線索,拖了一段時間以後,也就判定為失足溺亡的意外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這裡已經找不到更多的證據,但是如果他對夏未知的側寫沒有錯的話……

  當年,夏未知應該就是這樣,看著那位叫姓邱的老師溺死在這個池子裡的吧。

  陸司語似乎聽到了那人慘烈的呼救聲,在空曠而安靜的地下室引起陣陣迴響。

  夏未知就站在鐵網上,表情冷漠,看著他掙扎,呼救。

  他的身體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划動著雙臂,發出嘩啦嘩啦的水聲,伸手觸碰到的都是被泡到硬邦邦的屍體。他驚恐萬分,每一次掙扎著浮上來都要嗆上好幾口的藥水,那些是泡過屍體的福馬林,會灼燒內臟,讓人噁心。

  那個時候,她不再視他為戀人,他只是一個背叛者。

  她享受這種感覺,神經的愉悅遠遠大過於**的快樂。

  她就是站在這裡,手裡拿著撈屍體的長鉤,把他一次一次地往下按著,他的手抓住了她腳下的鐵網,被劃出了傷痕,她反反覆覆地折磨著他,用鉤子用力把他壓下去,直到他無力掙扎,一動不動。

  邱老師不會是無緣無故來這裡的,他一定是被她約過來的,那時候,她應該是拿到了和他有關的把柄,然後邱老師被脅迫著來到了這裡。

  他死亡以後,屍體很快和其他的屍體混在了一起。

  這裡明明是陰暗無風的,陸司語卻感覺好像有一陣邪風從他的腳下席捲而上,裡面夾雜著濃郁的血腥氣,沉重,讓人窒息。

  陸司語蹲下身去,他仿佛隔著鐵網看到了那具屍體,和其他的屍體不同,只有那一具屍體是新鮮的,穿著衣服的。他的眼睛睜著,泡在有些渾濁的水裡,整個身體浮腫了起來,他的嘴巴微微張開,看上去想要傾訴什麼。

  「她為什麼對你動了殺念呢?」陸司語用極輕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他。

  「可能她懷了你的孩子,而你卻不肯為了她離婚,你用言語中傷她,然後讓她打掉了孩子,再和她提出了分手,那樣的事情足夠刺激她,做出瘋狂的事情……」

  時間間隔太遠,真實的情況已經不得而知。

  陸司語覺得推理的部分有些多了,可是一切合乎邏輯,特別是合乎夏未知的大腦思維邏輯。

  這一切發生在夜半的解剖樓,邱老師喝了酒,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是自己失足掉落下去的,還是被人扔下去的。

  在夏未知的認知里,這是一次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和證據的,報復性謀殺。

  也正可能是這一次謀殺,讓她體會到了殺戮的快感。

  警方的沒有追究,促成了她在敬老院之中大開殺戒。

  不過……想要把一位成年的男性推到這樣的池子裡去,她一個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如果這是第一案,如果邱老師死於他殺而不是意外,夏未知一定是有同夥的,而且這個同夥甘願陪著她殺人,為她保守秘密。

  前方一片黑暗,陸司語站起了身,正要繼續往前走。

  宋文忽然叫住他道:「小心,鐵網鏽了,你不要掉下去。」

  這下面雖然早就沒了液體,也不算是特別高,但是掉下去還是有一定危險,而且十分噁心的。

  陸司語這才撤回了幾步,來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忽然轉頭問鄭淮安:「夏未知經常來解剖樓,是不是和這裡負責的人很熟?」

  「解剖樓的負責人?教務處的老師?」鄭淮安問他。

  「不,」陸司語搖搖頭,「更底層的人,他貧窮,不起眼,力氣很大,容易被人忽略……」

  鄭校長想了想道:「好像……是有那麼一個男人……個子高高的……我們都不太和他說話,夏未知卻和他很熟的樣子。」

  宋文問鄭淮安:「那個人的名字在表格上嗎?」

  鄭校長搖了搖頭:「不在,那個男人我記得是運屍體的,連個校工都算不上。」

  陸司語對宋文道:「這個人身份特殊,他不是老師,都不一定是固定的校工,就是一個臨時工,所以,他沒有在教職工的表上。但是這個人,能夠每天出入醫學院,他認識夏未知,也可能,愛慕著她……」

  這是他們之前的拼圖之中,缺少的一塊。現在,這一切終於形成了一副完整的畫卷,有了合理的解釋。

  陸司語又理了一下思路,深吸了一口氣,「更關鍵的是,那個人可以藉由這個身份,出入蕪山敬老院。」

  敬老院裡經常有老人死亡,遇到遺體較為完整,同意捐獻屍體的,就是由這個人來負責拉運的。所以他也不在敬老院的名單里,但是他認識敬老院的大部分領導和醫生,可以隨意出入敬老院,也不會遭到人們的懷疑。

  鄭校長還不知道自己剛才無意之中,透露出了怎樣關鍵的線索,看著兩位警察激動了起來,有些茫然道:「這個人很關鍵嗎?」

  「是,非常關鍵!」宋文也明白了過來,轉頭問鄭淮安,「關於這個男人,你還記得什麼?」

  鄭校長回想著,「那時候是有那麼一個年輕人,負責登記,管理屍體,我們每次上課,都是和他要屍體。有醫院或者是哪裡有了屍體,就會通知他拉運過來。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解剖樓的門口……」

  宋文繼續問:「那麼鄭校長,這個人,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他後來又去了哪裡?」

  鄭校長為難:「這個……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這就是個搬運屍體的工人啊,幹著最低賤的工作,雖然他總是笑眯眯的,但是學生們都很怕他,平時躲避都躲不及呢。」

  這是一份需要膽子大,體力好的工作,收入卻十分微薄。

  那時候拉運屍體都是按趟計算,那個人開著一輛小破車,一個人去到醫院裡,敬老院,或者是殯儀館。有時候還要把那些屍體從樓上背下來,一直運回到學校里,對屍體進行過清洗,再泡入屍池。

  那個人……他呆在這解剖樓的時候,沒有恐懼之感,反而覺得像是家一樣……他就像是鐘樓里的卡西莫多,默默地守護著她的女神。

  鄭校長想了想又道:「你們也別太灰心喪氣,學校合併以後,所有的校職工檔案都被收歸了一處……這樣,我幫你們聯繫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這個人的相關資料……」

  宋文繼續啟發他:「那你們上學的時候,是怎麼稱呼他的?他還有什麼代號或者是外號之類的嗎?」

  鄭淮安聽到這裡,似是想起了什麼,皺眉回憶道:「他總是坐在解剖樓的門口,那時候好像學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地獄看門人,他好像自己還挺喜歡這個名字的……」

  陸司語聽到了這幾個字,他的動作忽然一停,看來果然被宋文說中了,這人還真的和於蕙芝的遺言有一些關係。

  三個人又在地下室里看了看,除了那幾個屍池,其他的地方早就空蕩蕩的了。

  陸司語忽然腳步一停:「我好像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宋文隨著陸司語的手看去,他的手機照在牆上,那裡有一個值班人員的布告欄,前幾列是導師而最後一列,有單獨的一張照片,那是一位年輕男人,長相平庸,有些兇悍,在下面寫了他的名字,只不過因為年代久遠,有些磨損了,還可以依稀看出來那個名字是邵金庭。

  宋文走近了道:「這個人,看起來好眼熟啊……」他閉起雙眼,想像著二十年後這個人應該是什麼模樣,然後他越發確認了,開口道,「這個人,好像就是之前殺害於蕙芝的那個人……」

  陸司語也再次往牆上的照片上看去,聽了宋文說了以後再看,那個人的確很像是那晚行兇的男子。

  陸司語還記得那是乾淨利索的一刀,也只有這樣看慣了生死的人,才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於蕙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