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總有雲開

  秋初的廣安陰雨綿綿,幾天的落雨過去,整個城市才日光絢爛,清風吹過,綠海如碧。閱讀

  蔣眠病好已經是兩個星期之後,原本的小感冒發展得越來越嚴重,但是她死活不去醫院,陸一舟跟她發脾氣,她脾氣比他還大,最終兩人各退一步,陸一舟找了樓下小診所的醫生來家裡,給她掛了點滴,她才老實下來。

  點滴的時間很長,兩人沒事做,陸一舟就租來碟片陪著蔣眠一起看。那些電影幾乎都是老的,經典到不能再經典,但是也都特別沉悶,陪著陸某人看了兩天,蔣眠實在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借點喜劇來?」

  陸一舟不和病人計較審美,隔天給蔣眠帶了一堆回來。

  蔣眠端著粥,坐在電視前,看得不亦樂乎。而陸一舟的關注點完全不在電影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搞笑鏡頭上,他靜靜打量著蔣眠因為大病消瘦了許多的臉。

  蔣眠的側臉很漂亮,病容的蒼白襯得她多了幾分可憐,而在陸一舟身邊,喜歡看這種沒營養的喜劇,又會無所顧忌笑得這麼開心的,除了她只有曾經的李好。

  不知道為什麼,陸一舟看著蔣眠的時候常常能想到李好,可是相比最後一次見她,他不能不承認,他記憶里的李好,容顏已沒有那麼清晰。

  給蔣眠換下一張影碟的時候,陸一舟問她:「為什麼喜歡看這種片子?」

  「因為開心啊。」

  「蔣眠,你以前受過傷?」

  突然聽陸一舟這麼問,本來不想和他有什麼過多交往的蔣眠放下粥,端坐在他跟前道:「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總是笑哭。」

  「哭是我對高興最極致的表達,你怎麼看出我就受過傷,我活得多快活。」

  怎麼看出來的呢?大概是你生病最難受的時候,仿佛一隻被戳到痛處的蠶,整個人蜷縮在一起,反覆呢喃一個名字。你夜裡常常坐在窗台上,對著寂靜的長夜發一整夜的呆。

  可是這些話,陸一舟卻沒說,他只靜靜地回答她:「感覺。」

  「那你呢?為什麼活得這麼自持,就連笑也要先考慮該不該?」

  「因為從小生活的環境,我沒辦法露出太過分的表情,那樣,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在想什麼,知道他們該怎麼討好我,才會讓我更高興。」

  瞪著大眼睛,蔣眠道:「所以你對誰都跟演戲一樣?」

  「中間出了一些差錯,生活也曾一落千丈,後來慢慢又起來了,但是戲卻一樣要演。」

  「對所有人都演戲,不累嗎?」

  「偶爾會很累,所以想在你這裡歇一歇。蔣眠,誰是陳蔚?」

  突然從陸一舟口中聽到陳蔚的名字,蔣眠一愣,許久才緩過神來厲聲問陸一舟:「你調查我?」

  「你生病的時候一直在叫這個名字。」

  陸一舟說出知道陳蔚的緣由,蔣眠一下就老實了,她窩在角落裡靜靜地道:「是一個讓我已經分不清是愛是恨的人。」

  「他傷害過你?」

  「應該說,我為了他,一直在傷害我自己。」

  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照進屋裡,正適合講故事,縮在沙發上的蔣眠靜靜說起那段時光。十七歲,她在最美的年華,遇見了她小心翼翼愛著的人。她大膽地揭露他喜歡關靈均的秘密,她在大雨中毫無顧忌地表白,她以為勇敢一些,總能收穫所謂的愛情,卻忘了這世上需要搭上一切才能得到的愛情,都是強求。

  蔣眠的故事裡,避開了關靈均的名字,避開了傅思睿,那裡面只有她和陳蔚,愛得那麼糾結,傷痕累累,不死不休。

  說到她出來之後,陳蔚趕來表示會補償她,卻被她拒絕了。

  陸一舟道:「你還愛他嗎?」

  抱著抱枕,憨憨一笑,蔣眠道:「我現在只想好好愛我自己。」

  氣氛一時尷尬,蔣眠道:「我的事說完了,你的呢?愛過什麼人,被什麼人傷過,走過什麼錯路,此生虧欠過什麼人……」

  「都沒有。」

  陸一舟說得乾脆,蔣眠卻道:「不可能,人活一世,誰還沒點錯,我就不信你沒辜負過誰。」

  蔣眠不依不饒,陸一舟才道:「如果說虧欠,只有一個人,也不是因為愛。」

  若那時候蔣眠追問一句,那人是誰,陸一舟說是李好,可能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馬上就能捅破,可蔣眠沒問,陸一舟也沒說,聊了一些彼此之前的生活後,縮在沙發上的蔣眠睡了過去。

  見她睡著,陸一舟關了電視把她抱進臥室,把燈調到最昏暗才離開。

  陪著蔣眠的陸一舟看了一下午的書,傍晚的時候,他拿著蔣眠買菜的布兜下了樓。昨晚一起看電視的時候,蔣姑娘看到美食節目中介紹咖喱,嘴饞卻懶得做的她,一直問陸一舟:「你說這個好不好吃?」所以晚上,他買了雞肉、土豆和番茄,打算為蔣眠煮咖喱。

  可是買菜回來,蔣眠小區的門口,站著吳修和他近身的秘書。

  兩人似乎也沒想到再見他,他會提著購物袋,穿得如此居家,就連雙眸都少了不久之前凜冽的殺氣。

  可在看到他們的瞬間,那種屬於陸一舟的感覺捲土重來,秘書甚至感覺到了陣陣寒意。

  陸一舟走過去,吳修迎了上來。他本要接過菜袋,陸一舟卻沒給,只是冷聲問他:「你查了樓上的人?」

  陪了陸一舟十多年、深知他什麼脾氣的吳修道:「還沒來得及。」

  「那最好。」

  陸一舟上樓,吳修和秘書沒有跟上。

  晚上,老樓的六樓,陸一舟給蔣眠煮完咖喱,又把剩下的藥分成每日的量,才走進她臥室,坐在床邊,掀開被子找到那個將自己藏在黑暗裡的人。

  撥開蔣眠的頭髮,看著她沉睡的臉,陸一舟輕聲道:「再見。」

  不知道是否聽到,蔣眠一扭頭從他手裡脫離出來,一頭又扎進了被子裡。

  那天,離開蔣眠臥室的陸一舟關燈關門,聽到最後一層防盜門被關上,早被咖喱的味道饞醒的蔣眠睜開眼,而她耳邊只剩陸一舟的那句再見。是再見,還是再也不見?

  黑暗中,蔣眠走到窗前向樓下看,漆黑的道路上,一輛不知是否載著他的車漸行漸遠。

  陸一舟走的晚上,蔣眠看完了那部新西遊。星爺還是星爺,如她小時候一樣會講故事,而故事中的段小姐,就像每個愛上不該愛的人的姑娘們一樣,以自己的灰飛煙滅度他成仙做佛。而等到他走過西天取經這條漫長的路,走到佛前時,佛問他心中是否還有愛,他定會說,六根清淨,曾經的那些犧牲,他已然全都忘了。

  而對蔣眠來說,無論是她和陳蔚,還是和傅思睿,終有一日,他們會漸漸忘了她,娶別人為妻。愛不是憐惜,不是抱歉,愛是在對的時候遇見對的人,而這個人恰巧也奔波在尋找你的路上。

  陸一舟走後,蔣眠的生活回歸正常。秋天是家具廠和國外的合作商談判的旺季,冬天確定訂單,來年開春就可以安排上流水線。春末,雨季沒來的時候發貨,一切正好。

  因為工作突然忙起來,蔣眠開始在家具廠坐班,偶爾還要和郁磊去參加一些宴會。

  久而久之,兩人的關係在外人看來,自然就不一般了,家具廠喜歡郁磊的女孩不少,這些人有柯家的親戚,也有正經大學畢業的設計師,論才貌都不輸蔣眠,可是誰都看得出,歷來公是公、私是私的郁磊對蔣眠不同於別人。

  其實郁磊最初對蔣眠,並沒這麼多的心思,只是蔣眠做得太好。她在這些宴會中,從沒出過一點錯,即便有人將他們當成情侶,她也會禮貌地解釋清楚,她的刻意疏遠,反而讓郁磊喜歡上了她。

  陸一舟離開的秋末,蔣眠跟著郁磊一起去世紀樓見幾個客商。那些都是廣安本土人,生意是否談得成,全看你喝多少,郁磊還要保持清醒談正事,蔣眠替了他近乎一半的酒。

  蔣眠喝多了不哭也不鬧,只是安靜地離席,到廁所吐乾淨,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可是那晚,真的是喝太多了,她晃晃悠悠地走到廁所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吐,就坐在馬桶上睡著了。

  正是蔣眠扶著牆出去的時候,被柯浩凱請來的陳蔚進了包房,跟著他的還有俞靜音。兩人擦肩而過,陳蔚卻沒認出那已養出半長發的姑娘正是他怎麼都找不到的蔣眠。

  包房座位不夠,俞靜音很自然地坐在了蔣眠的位置上,酒桌上一半人都知道俞家是什麼家世,見她來也是一萬個高興,誰都沒在乎一個小翻譯去了哪裡。直到又喝了很久,郁磊發覺蔣眠沒回來,便要離席去找。

  柯浩凱卻拉住他低聲道:「陪好這些人重要,我去看看,要是喝多了就找人送回去。」

  柯浩凱找到蔣眠,蔣眠還睡著,叫不醒她,柯浩凱只能找車送她回去,公司的車要送客商,他找了一輛計程車送蔣眠。

  柯浩凱回了包房,郁磊又喝了一些酒才騰出時間問他:「蔣眠怎麼樣了?」

  「喝多了,找車送回去了。」

  「是公司的車?」

  「公司的車一會兒還得送你和客商,我打了一輛出租。」

  原本郁磊也覺得沒什麼,可是不知怎的,後來他越想越不放心。最後,要柯浩凱照看一切,他拿起蔣眠的包追了出去。

  而那天的酒席上,陳蔚唯獨覺得郁磊還算個可交的人。他一走,他也沒什麼心情,便帶著俞靜音一起離開。俞靜音在外是霸道的俞家小姐,在陳蔚跟前除了分手,基本言聽計從。

  兩人走的時候,低頭的俞靜音發現包房門口有閃亮的光,她彎腰撿起來,竟是一枚精緻的鈴鐺。鈴鐺上刻了一個字,燈暗她也看不清楚,便將鈴鐺放在了包里。

  提前離開的郁磊一路要司機加速,終於在小區路口趕上了計程車。可當天,出現在蔣眠樓下的不僅僅有他,還有陸一舟。

  上次離開蔣眠這裡後,陸一舟當夜就去了英國談生意,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兩地奔波,好不容易騰出些時間,回老宅見過老太太后,他想到的第一個地方竟然就是蔣眠這裡。

  車上,已經幾夜沒睡的他扯開領帶,坐在后座閉目養神,隔一會兒就向車窗外看看,司機則關注著六樓是否亮燈。

  陸一舟再度睜眼,是郁磊攙扶著喝醉的蔣眠出現。

  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到那一幕的陸一舟下車,在郁磊還在找單元門的時候,他已走到兩人跟前。

  一把將喝得已經不成樣子的蔣眠拉到懷裡,陸一舟皺眉看著懷裡的人,問郁磊:「她是陪你喝成這樣的?」

  明顯感覺到對方的不悅,郁磊一愣道:「是公司的應酬,下次一定小心。」

  「最好不要有下次。」

  陸一舟直接將蔣眠抱起來,郁磊見狀要跟上,陸一舟卻道:「不勞煩了,老周,送郁先生回去。」

  說罷,陸一舟抱著蔣眠上樓,老周則抬手請郁磊上車。

  如果說在那晚之前,郁磊對只見過一面的陸一舟只是好奇,那麼在這個夜裡,他確定,這人一定不一般,因為他的車,別說廣安,就連香港都少有。而他的司機一看也是大家出身,不該說的從未說錯過一個字。

  就在郁磊好奇陸一舟是誰的時候,送蔣眠回家的陸一舟,看到滿屋狼藉,眉頭直接皺成了川字。

  工作忙,要翻譯的資料一大堆,蔣眠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生活,三餐都是靠外賣解決。

  微微嘆了口氣,看了眼躺在沙發上的醉鬼,陸一舟為她脫了鞋,沖了蜂蜜水,等她不再哼唧,才送進臥室里。

  而他自己,則挽起袖口,給她整理豬窩。

  有人說,在愛情上,先低頭的那一方,一定是弱者,一定是傷痕累累,猶如敗兵一樣逃離,可對陸一舟來說,在蔣眠身上他從不計得失,一切只是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