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視線一觸,小皇帝的眼神竟有些躲閃,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他從未有過像此刻這般害怕一個人,哪怕是當初的老皇帝和顧秋,都沒有讓他如此驚慌失措。
他不再是皇帝,而是回到了五歲那年,一個人走失在升龍寺里,無助又絕望。
太后忽然轉過身來,膝行上前,抱住了江嫣的大腿:「哀家求求你,放過我兒,放過我們!你要當皇帝就當皇帝,我們都給你!我們這就出宮去,求求你不要傷害我兒·—..
江嫣面無表情,沒有往太后身上看一眼,而是繼續盯著小皇帝:「你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嗎?還在等什麼?」
小皇帝打了個哆嗦。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凌厲威嚴的眼神,不似凡人,就好像—..是神明的眼睛!
江嫣冷冷地道:「拿起你的劍。」
小皇帝顫抖地伸出手,去拿被孫重奪走的天子劍。
孫重再也按捺不住,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渾身冒起一層血色光暈,
揮起天子劍朝江嫣當頭斬來。
君辱臣死!
到了這種地步,孫重自知不敵,也不得不死!
他以禁術催動真元,精氣和壽元劇烈燃燒,力量在一瞬間攀升至高峰,抵達了十一境「聖賢」體魄,拼命使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劍。
然而這一劍卻沒有機會命中目標。
孫重才衝到一半,就被一層黑暗籠罩,肩上像是突然砸下了一座山峰,猝然摔倒在地。
他拼命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然而背上壓著他的那朵黑暗蓮花卻如山嶽一般沉重,壓得他七竅流血,五臟六腑都仿佛要被擠壓出來。
另一邊的曹盅同樣也被壓在了黑色蓮花下,五體投地,動彈不得。
小皇帝看著那兩朵幽幽發亮的黑色蓮花,這才知道江嫣原來根本沒出全力,
自己策劃的最後一搏只是個笑話。
江嫣重複道:「拿起你的劍。」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望了一眼江嫣腳下苦苦袁求的太后,臉色漸漸平靜下來他緩緩上前,從地上的孫重手中拿走天子劍,閉上眼晴,在眾禁軍驚恐的注視下,在太后驚駭欲絕的尖叫聲中,揮劍向下,狠狠一斬。
劇烈的痛苦令他忍不住發出慘叫,血色覆蓋了眼球,神志陣陣模糊。
最後聽見的,是太后聲嘶力竭的哭叫:「我的兒啊!」
阿桶和兩千江湖豪俠接管了皇宮守衛。
日暮時分,楚嵐風才姍姍來遲。
楚嵐風來到金鑾殿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龍椅上的江嫣,眼神頓時一陣恍惚,幾乎落淚。
江嫣笑道:「你總算來了,我們都在等你。」
楚嵐風訥訥道:「花了點時間療傷,仙子恕罪。」
他望著江嫣頭頂的黑色蓮花冠,只覺得那種黑色如同夜空一般高貴、深邃、
莊重、神聖、優雅,蘊含著無盡神秘和不可抵擋的魅力,又似無底深淵,讓人畏懼又令人著迷,卻散發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引人沉醉其中,難以自拔,甚至不自覺地想要臣服。
江嫣抬起手掌,遮住了蓮花冠,笑問:「為什麼你們每個人第一眼看的都是這朵黑蓮?難道它比龍椅還好看嗎?」
楚嵐風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道:「這頂蓮花冠跟仙子簡直是絕配,太驚艷了,楚某一時看呆了,恕罪恕罪!」
旁邊的阿桶忍俊不禁,他剛才第一眼看到江嫣的黑色蓮花冠之時,也像楚嵐風一樣窘迫。
也是因為太久沒有見到江嫣真人了,時隔兩年再次重逢,驚艷的感覺尤其強烈。
江嫣起身朝楚嵐風招手:「來!這是你的龍椅,坐上來看舒不舒服。」
楚嵐風腳下遲疑。
早在升龍寺中,江嫣就已跟他說明,要他來做皇帝。他再三推辭不得,便在吸納完龍氣之後,趕往皇宮。
但看到江嫣從龍椅上站起來的這一幕,他發現自己還是錯了,她才是真正具有帝王氣質之人,應該由她來做皇帝,眾生皆跪伏,他也心甘情願。
「愣著做什麼,快過來!」江嫣催促。
楚嵐風回過神,上前幾步,開口道:「仙子,我還是覺得———」
「你必須做皇帝!你老楚家的江山,一百年前被沈家奪了,你現在又搶回來,天經地義!這是天道輪迴,誰要是敢違逆,就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譴!」
「可是—」
「你現在吸納了所有龍氣,翅膀硬了,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給我坐上來!」江嫣的語氣不容辯駁。
楚嵐風無奈,只好乖乖坐上龍椅。
江嫣後退幾步,打量幾眼,滿意地點點頭:「不錯,有點君王的樣子了。一會兒再換上龍袍,就更像了。」
楚嵐風苦笑:「我覺得自己像是沐猴而冠·————·
「你是埋汰你自己呢,還是埋汰我的眼光?」江嫣轉頭問道,「阿桶,你說他像不像個好皇帝?」
阿桶含笑點頭:「像是一代明君的樣子。」
江嫣又指著小皇帝問道:「你說說,他是不是比你更像皇帝?」
小皇帝傷勢未愈,江嫣特意恩准殿上賜座。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臉色憔悴,
嗓音也透出虛弱:「像,比朕像————-比我像。」」
江嫣又問其他江湖豪傑:「你們說像不像?」
江湖俠客們齊聲回答:「像!」
江嫣回首笑道:「大家都很看好你,你可不能讓大伙兒失望。」
楚嵐風聽出了她語氣中的殷切希望,胸中湧出一股豪情,於是不再推辭,朗聲道:「既然仙子看得起我,那我就好好做這個皇帝,一定不讓仙子失望!」
「好!我拭目以待!」江嫣豎起大拇指,又指著小皇帝介紹道,「他是你的前輩,做皇帝的經驗比較豐富,現在由他來當大內總管,輔佐你登基,有什麼不懂的只管問他。」
楚嵐風定晴瞧去,微微一愣。
他原以為上一任皇帝也該是個顧盼自雄、不怒自威的偉男子,不想竟是個清俊秀麗、兩含愁、嬌柔纖細、弱扶柳風的女人。
原本的小皇帝還有些雌雄莫辯,在卸下龍袍、摘下冠冕之後,就完全是個女子模樣了,滿座江湖豪傑,都沒認出他的身份,此時大感驚奇,議論紛紛。
楚嵐風疑惑道:「原來掌管天下的,居然是個女帝?」
小皇帝輕聲道:「朕——-我不是女人。」
他面頰蒼白,帶著幾分病態,眸光點點含淚,看上去愈發是個惹人憐惜的弱女子。
楚嵐風望之,疑色更濃。
江嫣道:「你把他當男人也行,女人也行,只是萬不可小他。他不僅擅長權術,武藝也不俗,你在吸納龍氣之前,未必是他的對手。」
楚嵐風知道江嫣絕不會說謊,於是肅然起敬。
其他人也噴噴稱奇,看向小皇帝的眼神愈發奇怪。
楚嵐風是個勤懇務實的性子,剛一上任,就著手處理政事。
由於局面不穩,人心未定,前朝還有兵馬在外,暫時沒有宣布大楚復辟,而是以小皇帝的名義頒布聖旨,令金吾衛大統領蕭慶入宮面聖。
又發下十二道金牌,令大將軍竇武班師回朝。
經過昨夜慘烈的廝殺,近半朝廷重臣都遭遇不幸,便由太監召集倖存的中低秩品的官員進宮替補。
儘管小皇帝也十分配合,但由於朝臣實在死傷過多,上下溝通脫節,政令難以暢通。
又要安插人手接管軍隊,又要應對朝廷官員上下對新君的質疑和抗議,還得收拾殘局,打掃戰場,安撫百姓--一時間,楚嵐風忙得焦頭爛額,整個皇宮都亂成了一鍋粥。
再加上那兩千江湖豪俠也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民,所謂「俠以武犯禁」
老實本分的那還能叫大俠嗎?
何況大俠們剛剛才浴血廝殺,為新皇登基立下了汗馬功勞,個個都是從龍之臣,現在打下了江山,難道就不能享受享受嗎?
這兩千江湖俠土,名為豪俠,實為草莽,第一次來到皇宮,頓時就被這片金碧輝煌的新天地迷花了眼睛。
珠寶玉器,珍瓊漿,妃嬪宮女,都免不了要遭殃。
御膳房是被禍害得最嚴重的,大伙兒都想嘗嘗皇帝老兒的伙食。其次就是後宮,俠士們對皇帝的女人也很感興趣。
幸好楚嵐風已派人提前封鎖了內庫,不然大內寶庫裡面的金銀財寶恐怕也要被洗劫一空。
這伙江湖草莽野性難馴,然而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楚嵐風也知道管束不住,
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立下一條規矩:不許鬧出人命!
連續三天三夜,整個皇宮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小皇帝請求將皇后、吳貴妃等最為重視的幾位妃嬪和幾位公主安置在慈寧宮,與太后住在一起,再令前任大總管曹盅親率太監陰兵嚴加看守,集中保護起來,才勉強躲過大俠們的魔爪。
至於其他的不受重視的妃嬪宮女,暫時也顧不上她們了,慈寧宮住不下那麼多人,只能祝她們好運了。
楚嵐風是個仁厚之君,向小皇帝表示,可以將宮裡的皇后、妃子們都接出宮去,另擇宅院居住。
小皇帝卻說,宮外沒有宅子能夠安置這麼多女眷,他也沒臉再見這些女人了,自願將她們都獻給楚嵐風,希望新皇善待她們,珍惜她們,帶給她們做女人的快樂。
楚嵐風斷然拒絕,表示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他絕不會強占別人的女人。
小皇帝勸道:「君王三宮六院,一日不可空置,與其將三千粉黛棄置驅逐,
再向民間徵召秀女,勞民傷財,不若沿襲後宮,其中絕大部分佳麗朕----我都沒有動過,她們都還是乾淨的,陛下若不嫌棄,便可納為己用。」
楚嵐風還是搖頭,表示他不是嫌棄那些妃子,而是要做個勵精圖治的明君,
不能貪圖美色,耽誤國家大事。
小皇帝又勸,君王家事便是國事,後宮安定了,人心才安定。
楚嵐風大道理說不過小皇帝,只好暫且擱置爭議,令後宮妃嬪仍在宮中居住。
正在四處視察王城的江嫣隔空聽完了他們的爭論,這時也才想起來,宮裡好像有個長樂公主,也是幻真洞天的六巨頭之一來著?
長樂公主已經連續幾天沒睡好覺了。
她已經聽說了金鑾殿上的變故。
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竟然當眾被去勢,這個消息給所有人都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尤其是公主王爺這樣的皇親國戚們,人人心驚膽戰,生怕自己也會遭受同樣的命運。
這群逆賊亂黨,當真是無法無天,胡作非為,根本不把滔天的權勢、高貴的血統當回事,也絲毫不顧及皇族的顏面。
那可是天子啊!
奉天承運,口含天憲,一語成旨,言出法隨,君臨天下,主宰萬民,至高無上,覆手可決千萬人生死的皇帝陛下!
竟然當眾被閹了!
他們怎麼敢的?
他們竟然如此羞辱天子,違逆天意?
他們就算是一刀殺了皇帝,也好過這樣羞辱他吧?
他們真的不把皇帝放在眼裡?
玉璽上明明寫了皇帝「受命於天,既壽永昌」,他們連天命都敢違逆?
他們雖是江湖豪俠,卻也不過是一群出身低賤的泥腿子,居然敢反抗百年來的上下尊卑?
他們就不怕激起所有天潢貴胄的憤怒?他們不怕各地的王侯大將都起兵勤王?
他們要與全天下為敵嗎?
長樂公主雖然算是皇族中的叛逆者,但也從小都是在規矩森嚴的皇宮中長大,沒人比她更清楚「尊卑」兩個字的分量。大到祭祀典禮上的繁文節,小到平日起居的一言一行,都有嚴苛的尊卑禮數,一旦行差踏錯被人抓到了把柄,輕則受罰,重則丟命。
像長樂公主這樣一個叛逆的瘋丫頭,在長輩眼中不懂禮數的壞孩子,也只是敢偷偷溜出皇宮玩耍,女扮男裝遊歷江湖,去遠遠看一眼欣賞的白衣少俠,派人送去一柄寶劍,令侍女代替自己,陪白衣少俠同行江湖。
她做過最叛逆的事情,除了開設賭局「斗將」之外,也只是從日月崖買回了白衣少俠的屍身,與侍女一同安葬在公主府。對於一位公主來說,這已經極大違背了禮數,她緊張得好兒天沒睡好。
可是跟眼下的這伙逆賊比起來,她那點叛逆算什麼?
長樂公主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都遭受了猛烈的衝擊,甚至開始懷疑自已之前看到的江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江湖,還是一場虛假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