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黑雲中,東方紫衣的臉色煞白如雪。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墜向巨大章魚的口器,眼前的視野逐漸被黑暗占據,耳畔聽到了野獸和惡鬼的嘶吼聲,鼻翼仿佛嗅到了來自地獄的腥臭味。
與她一同墜向地獄的,還有吳奇。
半空中掙扎翻騰的兩人,不經意間對上眼神,吳奇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東方紫衣眼中也閃過一道厲芒。
雖然是同伴,但在這種生死攸關之際,一個人下地獄,總比兩個人都下地獄要划算。
「!」
利刃破空之聲。
那是吳奇的「太素神針」,能救人,亦能殺人。
他這次要殺的人,不是土地神,而是東方紫衣!
但東方紫衣渾身纏繞著「幽冥紫氣」,隨意一揮手,就將襲來的銀針盡數掃落。
而且隨著她手腕的動作,無形的傀儡絲驟然繃緊,處於傀儡絲控制下的吳奇頓時失去了反抗之力,被她一拉一扯,身不由己地朝東方紫衣撞過來。
昨夜施加在吳奇身上的傀儡絲,自始至終都沒有解開。雖然東方紫衣平時沒有發功,吳奇看起來行動自如,但根本無法離開她周身五丈之外,只要一動念頭,就能將這位大名鼎鼎的神醫變成扯線木偶。
兩人是形影不離的同伴,也是最好的替死鬼!
東方紫衣借著拉扯之力,身子往上飄起兩尺,又瞅准吳奇撞過來的時機,在吳奇身上用力一踏,整個人像是化成了一縷紫色輕煙,畏畏上升,在漫天觸鬚合攏之前衝出了那片可怕的死亡地帶。
而吳奇就沒那麼好運了,被東方紫衣踩了一腳,以更快的速度墜落下去,在一聲慘叫之後,便永遠融入了章魚口器中的那個黑洞。
捕獲血食的黑洞緩緩合攏,千萬顆鋒利牙齒盤旋擰絞,發出「咯嘣」之聲,
如嚼蠶豆。
東方紫衣知道那是吳奇的骨頭被嚼碎的聲響,頭皮一陣發麻。
她站在牆頭,聽見後方的動靜逐漸平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回頭,頓讓她挪不開眼晴。
那頭盤踞在廟宇上的巨大章魚,好像憑空消失了。
屋頂上空蕩蕩的,沒有黑雲鬼霧,沒有漫天揮舞的觸鬚,沒有冰冷邪異的眼晴,也沒有那噁心恐怖的口器。
只有一棵大柳樹,枝葉血紅,孤零零嘉立在屋前,垂下的千萬條血色絲絛猶在淌血。
那頭巨型章魚妖魔,就是這棵血色大柳樹製造的幻象?那些觸鬚都是它的柳條?』東方紫衣驚疑地瞪大了眼睛。
「它吃到了祭品,所以恢復原狀?『
長生鎮村民供奉的土地神,本體原來是這棵大柳樹?
她悄悄運轉魔教幽冥神功,以「煉魂大法」窺探那棵大柳樹的靈性,果然察覺到一絲高懸半空的神格,可惜已被邪污染,呈現出暗紅髮黑之色,如烏雲般沉沉壓在廟宇上空,黑紅色的瘴氣向四面擴散。
忽然,東方紫衣靈台一顫,感受到一種悲哀的意念透過幽冥神功傳遞過來,
仿佛在向她大聲示警。
它提醒我快走?它還保留了一點靈智?
東方紫衣本來已經邁開腳步,但與那縷污濁神性接觸一瞬之後,反而頓足轉身,腦中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這棵大柳樹本是一方土地神,在九年前的那場異變之後淪為淫祀,神性被污染,可畢竟本性純良,也許在吞噬吳奇之後,吃飽喝足的它能夠暫時抑制惡念,
那便是自己的機會!
東方紫衣乃是梟雄心性,從來不缺乏孤注一擲的勇氣。腦中一念閃過,她的身形已化作一道紫色流影,竟一鼓作氣衝進了那片烏煙瘴氣之中,掠入大殿之內,一隻手抄起供案上的那顆長發覆面的頭顱,然後閃電般倒掠而回。
這一去一回,幾乎是貼著大柳樹經過,激起的狂風甚至吹動了幾根血紅色的柳條。
那股令人室息的恐怖惡念剎時驚醒過來,血色柳條瞬間化為扭動的觸鬚,巨大的章魚邪神幻影再度籠罩了廟宇,遮天蔽日的黑紅色烏雲翻騰擴張,下一息就要將東方紫衣渺小的身影吞沒。
東方紫衣撞入門口的鐵戶守衛之中,渾身纏繞著的紫色電光轟然爆發,鐵屍們被震得四散飛起。有兩名鐵戶恰好投入了後方追來的觸鬚懷抱,沒來得及做任何掙扎,就被拖入黑紅霧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東方紫衣不做任何停留,徑直衝出門外,也不理會遠方街巷中的趙滿倉和江嫣,頭也不回地往安息客棧的方向跑去。
『只要將這顆頭顱送到教主手裡,我們就贏了————」
『兩位神的戰鬥,今天才算真正分出了勝負———·
她忽然眼皮一跳,及時剎住腳步,躲過了貼面而來的一道驚鴻般的劍光。
傘中劍。
出劍之人一手執傘,一手執劍。
劍光如冷電,一閃即逝,油紙傘如蓮花般開落。
東方紫衣後退兩步,看著鬢角被斬落的一縷長發,心中微微悸動,感嘆道:「好凌厲的劍氣!我差點忘了你這號人物!」
雪真面帶哀愁之色,緩緩搖頭:「兵戎相見,實非我本意。」
東方紫衣一手提著頭顱,一手搖著摺扇,微笑道:「你是教主欽許的女人,
本來有著大好的榮華富貴,在這種時候背叛,不後悔嗎?」
雪真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別無選擇。」
東方紫衣神色轉冷:「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考慮清楚,在兩位神決出勝負之前,不要輕易做選擇。」
雪真微胃道:「他們之間的勝負,早在九年前就已經塵埃落定。這些年來的苦苦掙扎,不過是微風吹皺水面的些許漣漪罷了。」
東方紫衣擰著眉毛,冷冷地道:「老和尚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麼死心塌地地為他賣命?」
雪真輕輕吐出兩個字:「長生。」
東方紫衣冷笑:「像那些殭屍一樣,不朽不壞,再過一萬年也栩栩如生?」
雪真搖了搖頭:「與它們不同,那位神許諾給我的,是冥府神位。當冥府建成,我會成為第一任孟婆,入地藏廟從祀,享受香火供奉,獲得真正的永生。」
東方紫衣動容:「難怪,你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潛伏在教主身邊,假意為他出謀劃策,尋找幫手,原來是為了你自己的野心——」
雪真楚楚可憐地道:「十分慚愧,辜負了那位神的信任,只盼將來明白真相之後,不要怪罪我,我也只是一個夾縫求生的弱女子罷了———.」
她的語氣十分悲傷,仿佛已在提前為高葉伏羅的隕落而哀悼。
東方紫衣冷笑:「少在這裡裝可憐,你口口聲聲說他是神,那你又是什麼?
玩弄神的女人?南城的那些江湖爭鬥,都是你挑起來的吧?你的野心又豈會只限於一個孟婆之位?」
雪真道:「如果南城的江湖高手能夠統一起來,那將會是十分可怕的一股力量,甚至能蠱惑民眾的信仰,動搖冥府的根基。地藏大人絕不願看到這種情況發生,所以令我挑起紛爭,分化四大劍聖,將他們各個擊破——」
「這種行事手段,與魔教何異?可憐教主還以為你在為他培養搶奪頭顱的幫手,耗費心神為柳扶風、吳奇這些人煉製夜叉之軀,原來他從頭到尾都被你蒙在鼓裡!」
雪真幽幽地嘆息:「是我對不起————」
「既然你還知道羞愧,那就讓路吧!」
「抱歉,地藏大人有令,我不能讓。」雪真搖頭。
「果然是個沒廉恥的女人。」東方紫衣重重地哼了一聲,「那就讓本公子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活到長生的時候吧!」
她身上透出凜然殺意,如浪潮般沖刷過去。
雪真渾身衣衫獵獵作響,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將油紙傘護在身前,遮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多愁善感的鳳眸。
「怕死嗎?」東方紫衣哼笑著,步步上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就不怕你的地藏大人算漏一步,把你犧牲在這裡?」
雪真一步步後退,哀怨地道:「當然怕死,可我已沒有退路。」
她忽然止住腳步,眼神驟然一變。
仿佛從獵物變成了獵人,眼瞳里的哀愁之色被另一種貪婪饑渴之意所替代,
藏於油紙傘之後的右手握緊了「傘中劍」。
東方紫衣的身軀驟然繃緊,既感受到雪真的殺機,也發覺自己似乎落入了某種陣勢。
很粗淺簡陋的陣勢,布置得十分倉促,頂多只能阻礙她兩個呼吸的工夫。然而偏偏在此時,一個天下罕有的劍客,離她只有三步之距!
這是雪真的陷阱,也將成為東方紫衣的死地!
東方紫衣從椎尾泛起寒意。
『我太心急了———··
「這個狡詐的女人———
『本該以傀儡絲與她周旋,現在離她太近,避不開她的「傘中劍」———·
她眼角仿佛已臀見了那縷切開陰陽的森寒劍光。
生死一瞬。
卻在此時,遠方傳來一陣渾厚悠揚的鐘聲。
「咚——咚——咚長生鎮從來沒有響起過這樣的鐘聲。
兩人同時分神,東方紫衣身子後仰,從陣勢里抽身而退。
鐘聲來自大劫寺的方向。
幾乎在同時,南城之中也響起一陣陣清靈悅耳的鈴鐺聲。
「叮叮噹噹—
兩種截然不同的節拍,本來都是悅耳之聲,此時交雜在一起,卻讓人胸口一悶,幾欲嘔吐。
「攝魂鈴!」東方紫衣脫口叫道。
攝魂鈴的聲音,並非從土地廟的方向傳來,那麼也就意味著,此時搖動鈴鐺之人,並非江嫣!
是教主!
東方紫衣露出一抹喜色,警了雪真一眼,不再與她糾纏,而是後退十餘步後,再折轉向南,沖向攝魂鈴所在的方位。
雪真連忙撐起油紙傘,足尖一點,輕盈的身子扶搖直上,飄向半空,晃晃悠悠,像一朵蒲公英,以一種似緩實疾的速度飄向南城。
鈴鐺聲不斷變化位置,時遠時近,縹緲不定。
鐘聲則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沉重,猶如戰鼓陣陣,甚至染上了一分殺伐之氣。
東方紫衣的身形也受到鐘聲影響,變得凝滯遲緩,如同在深海水底行走,周身纏繞的幽冥紫氣也似受驚的蛇蟲般收縮回去,氣焰大減。
但她心中不驚反喜,因為她感受到了鐘聲中的焦躁不安,儘管暫時壓制住了攝魂鈴,這卻已是大劫寺最後的掙扎。
腦後忽有風聲襲來。
雪真撐著傘在半空飄搖而行,趁著東方紫衣身形凝滯之際,凌空飛斬而下。
驚虹電般的劍光,頃刻便至東方紫衣耳後。
一聲慘叫之後,有人倒飛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沿途灑下斑斑血跡。
嬌艷傾城的花朵,眨眼便零落至塵埃之中。
「當!」
掌中「細雪」脫手而飛,在空中旋轉幾圈,無力地插入被鮮血染紅的泥地里是江嫣的血。
鮮紅,淒艷,觸目驚心。
倉促奪回身軀後,江嫣不甘就死,竭力避開了致命部位,然而趙滿倉那天下無匹的一鋤,實打實地擊中了這具嬌弱的身軀,萬般技巧也無法將那股至剛至猛的勁力卸盡,餘力直透肺腑,瞬間便將她重創,倒在泥土裡,半響都沒爬起來。
只那一鋤,已讓她命懸一線。
趙滿倉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掙扎,腳步上前,再度抬起鋤頭。
下一鋤,就要將這場正魔之爭徹底終結。
江嫣奮力撐起胳膊,看著那高大身軀投來的陰影將自己遮蓋,咳出一口鮮血,慘笑道:「這一鋤下來,你就徹底輸了,我雖死,卻贏到了最後。」
趙滿倉沉默地握緊鋤頭。
他承認自己剛才已經敗了。
如果不是阿秀攪局,他剛才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這一鋤下去,阿秀也同樣會死。
靠著犧牲一個女孩子才取得的勝利,實在太不光彩。這與他一貫的處世準則相違背,與他道心相違背。
然而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與個人榮辱無關,只有生死,沒有勝負。
趙滿倉嘆了一口氣:「沒錯,你勝了,我敗了。」
江嫣吐出一口血,喘息道:「你倒是個實誠人。」
趙滿倉凝重地道:「我雖敗,卻必須取你性命。」
江嫣睜大眼晴看著他。
她此時滿臉鮮血和泥土,狼狽不堪,悽慘無助。
趙滿倉卻透過她的外表,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勇敢決絕的少女,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趙師叔,請動手吧!」
江嫣嘆道:「天魔存於人心,永遠不會消失,你以這種手段取勝,便是入了魔障,我死之後,你就成了天魔。」
趙滿倉的表情有所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