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趙滿倉殘酷的幽藍雙眼,江嫣一陣心悸,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出劍。
趙滿倉手中鋤頭由下往上抬起,敲打在「細雪」劍身上,「當」的一聲轟然巨響,兩件兵器頭一回毫無花哨地硬碰了一記。
一種刺骨的寒冷從「細雪」劍身流進江嫣的身體,右半邊身子都幾乎麻痹。
雙方體魄差距實在太大,阿秀的肉身根本擋不下趙滿倉一招。
她悶哼一聲,嘴角溢血的同時,身子往後傾斜著倒飛出去,想要藉助距離化解這股衝擊。
趙滿倉的鋤頭已再度搶起,腳步急速前沖,勢欲趕在江嫣落地之前再給她來上一鋤。
江嫣人在半空,身子已翻轉過來,左掌在地上拍擊一下,借力飄飛更遠,也避開了趙滿倉轟擊過來的鋤頭。
這一退一追的工夫,兩人已跑出十幾丈遠,即將衝出廟前廣場。
趙滿倉稍微猶豫了一下,看到江嫣沿途灑下斑斑血跡,似乎受傷頗重。他便低喝一聲,撼地神鋤以一往無前的氣勢,砸向江嫣後腦勺。
江嫣腳下一個跟跪,險險地避開了後腦勺開花的下場,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小巷子逃去。
趙滿倉緊追不捨,一鋤接一鋤,每一鋤都精妙險惡,猶如當年躬耕農隱山,
觀日升月落,歷冬寒夏暑,改天換地,貼近大道至理,蘊一絲造化之妙。換成六大宗師之下任意一人,都早已飲恨鋤下,縱然江嫣身懷「游龍步」,也被追得狼狽不堪。
兩人一前一後,從小巷的另一頭衝出去。
江嫣忽然冷笑幾聲,喘著粗氣道:「蠢東西,你上當了!」
趙滿倉追出來這麼久,東方紫衣當然已經趁著這個空隙進入了土地廟,這正是江嫣的調虎離山之計。
只是她現在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衣衫也破了幾處,模樣十分狼狽,所以縱然計謀得逞,冷笑聲也少了幾分氣勢。
「未必。」趙滿倉沒有像她想像中那樣捶胸頓足或者火急火燎地往回趕,他面上甚至未有半分懊惱之色,手上鋤頭也不曾停歇,「只要你死了,一切紛爭都會結束。」
「老東西你特麼—」」
襲來的鋤頭將江嫣的咒罵聲打斷。
江嫣忽然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她的受傷和狼狐之態的確有七分是裝出來的,但也有三分真實,這老東西如果鐵了心要跟她分出生死,江女俠只怕逃不過這一劫。
唯一的希望,只盼東方紫衣動作快點,不要耽擱太久。
東方紫衣和吳奇衝進土地廟。
迎面撲來的幽冥霧氣灌入肺腑,讓人心神一陣迷亂,體內真元也隨之煩躁起來。
在陣陣頭昏目眩中,眼前視線似乎也有些模糊,以至於看見了幻覺一頭巨大的章魚怪物盤踞在廟宇之上,數不清的觸鬚遮天蔽日,每一根觸鬚上都遍布著眼睛和口器,在幽暗霧氣的環繞下,那成千上萬的眼睛仿佛來自地獄,令東方紫衣全身血液幾乎凍結。
「這是什麼東西?」東方紫衣的嗓音因恐懼微微變形。
吳奇道:「北城人拜祭的,好像就是這個怪物。」
「它就是土地神?」東方紫衣仰著臉,嬌軀顫抖她心裡清楚,北城的那些村民,看起來像活人,其實早已在九年前的魔佛之戰中死去。
魔教教主一戶魔」卓行天用五濁惡土將村民們煉製成不朽的殭屍,雙方在鎮龍庭決戰,卓行天敗給枯滅法師之後,枯滅法師以佛法鎮壓這些殭屍的惡性,並給他們灌輸虛幻的長生記憶,令他們世世代代不能走出鎮子,反而成為佛門的護法。
雪真口中的「兩位神」,指的就是卓行天和枯滅法師兩位絕世強者。
九年前那場焚燒了半座城的「天火」,也正是枯滅僧藉助佛祖之力施展的「紅蓮業火」。
其實自從在老人洞拿到攝魂鈴之後,東方紫衣已經對這個長生鎮的真相猜得八九不離十。所有的環節串連起來,加上今日私下與阿羅見面,更印證了她的猜測。
然而,眼前這尊盤踞在廟宇上的巨大章魚怪物,這位詭異恐怖的「土地神」,絕對不在東方紫衣的預料之內!
卓行天也沒有對東方紫衣提起過這個怪物,甚至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曉,曾經被他占為據點、煉製旱、布置九幽葬世大陣的土地廟,竟然藏著一尊邪神!
難怪,以北冥長老那樣驚世駭俗的十一境「聖賢境」修為,進入土地廟之後,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他原本就算不敵五十名鐵戶的圍攻,也應該可以抽身退走。但他很倒霉地遇上了這尊「土地神」,來不及逃跑就被吞噬了-——
傳說中,神靈依託於凡人的信仰而存在,那麼又有誰會信仰這種可怕的怪物?是那些殭屍嗎?
殭屍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反而在枯滅僧灌注的虛幻記憶加持下,信念和願力愈發強大,愈發純粹,愈發偏執,於是在這片邪惡污穢的土地上,在這座只有死人信仰的神廟裡,孕育出了一尊前所未有的恐怖邪神-·
上萬隻陰森的眼睛同時盯住了東方紫衣,她的後脊立即被冷汗浸透。
「走!」東方紫衣大叫轉身。
吳奇已先一步往門口跑去。
但門口早已有七八名北城守衛等在那裡,手持兇器,殺氣騰騰地喝道:「妄闖神廟者,殺無赦!」
「你們這群蠢材一一」東方紫衣渾身纏繞著深紫色的霧氣,雙臂上閃耀起黑色電光。
她再也不敢有任何保留,全力出手,只需要兩個呼吸,就能將眼前這些攔路的殭屍碾為粉。
然而就在雙方即將短兵相接之際,她渾身寒毛豎起,聽到了後方傳來的一聲無法形容的嘶吼。
那仿佛是野獸的嘶吼,無比悽厲,無比尖銳,卻又摻雜著魔音,仿佛上百人隨著那野獸一起吟唱,忽遠忽近,斷續模糊,陰森詭論,勢欲將人的三魂七魄從身體裡勾出來,與那些悵鬼一起飛舞。
土地邪神,出手了!
東方紫衣惶然回頭,便看到了令她頭皮發麻的一幕一幽暗迷霧之上,那數十丈高的章魚怪物伸展觸鬚,張開大嘴,幾百萬顆鋒利牙齒盤旋擰絞,口器深處望不到底,只有一個幽深的黑洞,那嘶吼聲正是從那地獄般的黑洞裡發出!
遮天蔽日的觸鬚,勢欲將整座廟宇籠罩在內,滾滾黑雲瞬間覆蓋了視野。
東方紫衣深吸一口氣,就要在觸鬚合攏之前衝出廟門,然而她的腳尖還未落地,身後就有一股巨大吸力襲來,拉扯著她的身子,離地而起,猶如狂風中飄零的草葉,身不由己地朝那巨大章魚遍布利齒的口器黑洞中投去。
幾條街巷之外的江嫣,也感受到了土地廟中驟然湧起的那股詭異恐怖的氣息,頭皮一陣發麻。
躲過趙滿倉劈面而來一鋤,江嫣忍不住問:「廟裡是什麼東西?」
「土地神。」趙滿倉回答的同時,鋤頭攻擊愈發凌厲。
「你管那玩意兒叫土地神?」江嫣氣極反笑,「趙滿倉,你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生死逆轉,黑白顛倒,邪神當道,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吧,那些禿驢想要把這世界禍害成什麼樣!你還在為他們賣命,是非不分,助紂為虐!」
趙滿倉道:「老和尚曾經說過:『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我以前不懂,如今細細品味,終於明白了其中道理————」
「什麼狗屁道理!老禿驢幾句屁話,就把你忽悠得找不著北了?善就是善,
惡就是惡,酒有清濁,人分善惡!如果善惡都是虛妄,你現在死去活來的執念又算什麼?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放任邪神肆虐,放任死人殺活人,有沒有想過這滿城百姓是什麼感受?」
趙滿倉手上動作不由放緩,沉聲道:「為了抵禦天魔,這是迫不得已的犧牲。活著的人已經戰勝不了天魔,只有永生不死的亡靈軍團才能對抗!」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天魔,你就要犧牲滿城百姓的性命嗎?你可曾問過他們是否願意?倘若這其中有你的弟子親友,你還能做出同樣的選擇?佛曰眾生平等,殺一人救萬人是不義,犧牲掉長生鎮,還會有下一個長生鎮犧牲,直到整個世界都被你們犧牲,所有的活人都變成死人!枯滅和尚已經入了魔障,你也一樣入了魔,懂嗎?你們才是天魔,要毀滅這個世界的,是你們!」
江嫣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導致氣息不暢。幸好趙滿倉的攻勢也已放緩,讓她得以喘息。
趙滿倉道:「無論你怎樣巧言令色,我都不能容你逃脫。」
說話的同時,環繞在趙滿倉周身的幽暗霧氣愈發濃郁了,將他整個人的面貌都遮掩起來,很好地掩飾了他此時的猶豫與震動。
江嫣冷笑道:「有道是「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你根本看不到惡的源頭,
反而淪為幫凶,看似壯烈偉大,實則愚蠢至極!」
趙滿倉只覺身子一震。
這並非武技上的比拼,帶給他衝擊的,是直接摧毀一個人存身立志的根本、
摧垮他的精神、逼他魂飛魄散的一種願力。
這是大道之爭、境界之爭、信念之爭,意志薄弱者,縱然武技再高,一旦念頭動搖、道心不穩,也唯有敗亡一途!
他的面容雖藏在重重幽暗霧氣之內,但在江嫣的逼視之下,竟似無所憑依,
因為他如今所處的這條大道,並非出自他的本心!
正如江嫣所說,這是枯滅法師的道,不是他趙滿倉的道,他雖認同了枯滅法師,卻也只是道上的一個隨行者,尚存諸多疑惑未解,甚至沒有與江嫣坐而論道的資格!
如果趙滿倉一意迴避,純以武技相搏,仗著體魄優勢,就算再多來一個江嫣,也未必能勝得過他。可兩人交手多時,隨著邪神氣息的出現,趙滿倉終究被江嫣動搖了心志,牽扯進這場道統之爭,退無可退,唯有以自身道心相抗!
江嫣氣喘吁吁,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看似狼狽不堪,但她臉上的笑容,映入趙滿倉眼中,讓他心頭一陣恍惚。
當年那個小姑娘,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啊-
兩人面對面站著,僅隔三步,都不再有其他動作,只盯著對方的眼睛。
大道之爭,需以一生願力相擊,無法有半點取巧。
一切雜念、猶疑與心魔,都會成為致命的破綻。
趙滿倉周身的濁霧,如觸鬚般扭動著,不再張牙舞爪,反而更像是見到天敵而受驚的蛇,一邊虛張聲勢,一邊向後退縮。
趙滿倉感覺一身冥府之力仿佛失去了控制,心頭駭異之餘,也有一種釋然之感。
對方的道力,遠在自己之上。也罷,到此為止了吧-——·
換成農隱山上的神鋤大俠,定然不會敗得如此之快。躬耕山林的日子,雖然辛苦負累,卻有一種立足人間的安然厚重,沉沉勞作的一天天,承載著一份份黎民喜樂,真實不虛。
曾幾何時,他是那樣嫉惡如仇,在地里草時遇見權貴走狗侵占百姓田地他一鋤一個全部打死,沒有半分猶豫。到如今,他高居冥府閻羅之位,體魄更強,武技更強,法力更強,比當年全盛時期的枯滅法師更強,為何偏偏卻有一種仿徨空虛之感呢?
也許是因為,他內心深處也在懷疑,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正確——···
「趙滿倉,你敗了!」
江嫣露出明媚的笑容。
她身姿雖然嬌弱,卻有一種逍遙自在之感,仿佛融入了雲水月色之中,似欲散作煙霧,乘風而去。
那煙霧與天地自然同在,也浸染了趙滿倉身畔的寸寸風土,一點一點蠶食著他的道心。
趙滿倉發出無聲的嘆息。
心頭無所憑依,無法與江嫣的道力相抗,一切都空落落的,整個現世都如金粉浮灰,寸寸幻滅。
那雙幽藍色的眼眸,也逐漸失去了神采。
眼皮漸漸合攏··
江嫣長舒一口濁氣。
她早已渡過心劫,心力超世無匹,也唯有以這種方式,才能勝過眼前的天下第一高手。
這時候,她手腕上的幻真佛珠,忽然放出一束金光。
與以往那種恢弘浩瀚、滌盪四方的威勢不同,這次的佛光只有細小的一束,
平平淡淡,看起來微不足道。
江嫣卻驚然一驚一一因為這佛光是在她毫無動作的情況下自行發出,照在了趙滿倉的臉上。
立時察覺到不對,正要往後退去,她又聽見自己嘴唇張開,喊出了一聲:「
趙師叔,動手—一是阿秀!
她竟在這種關鍵時刻出來搗亂!
一瞬間,江嫣就以九階「無解」的強橫陽神,將阿秀的魂魄壓制。
但那縷佛光已照澈了趙滿倉周身的寒霧,也照進了他的靈台,將他近乎粉碎的魂魄重新拼湊完整。
趙滿倉豁然睜開雙眼,眸中重新散發出幽藍色的冷厲光彩。
與江嫣四目相對,一眼萬年,卻又不過一瞬。
「這是,彼岸佛國?』
借著那束佛光,趙滿倉仿佛窺見了千萬里雲煙之外的莊嚴華美之境,面現訝然之色的同時,他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半分遲疑,鋤頭揮出,砸在江嫣胸口。
伴著一聲慘叫,剛剛奪過身體控制權的江嫣噴著血倒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