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閉上眼睛,兩根手指按著眉心,聽著旁邊朱雀來回步的聲音,良久,
嘆了口氣:「你能不能別在我旁邊走來走去?」
「好了沒有?」朱雀著急地問。
「你去旁邊坐一會兒,就快好了。」
「能不能快一點?」
「快了,快了—————」江晨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再不快點,阿雅很可能就被鐵穆糟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說話,讓我集中精神———」
江晨揉著眉心和太陽穴,努力嘗試調動神念,去尋找鐵穆留下來的「虛空痕跡」。
朱雀終於安靜下來,儘管五內俱焚,還是克制著不再發出聲響。
江晨嘗試了好幾次,上眼皮和下眼皮在打架,總算在睡著之前,找到了漆黑虛空中的那一團煙霧般的粉塵。
這些如冰如雪的粉塵,向遠處延伸擴散,一路留下了淡淡銀光,那就是鐵穆所走過的腳步痕跡。
江晨睜開眼睛,打了個響指:「找到了!」
一具虛幻飄渺的陽神從他身上走出,來到朱雀面前。
朱雀本來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到這具衣袂飄飄的陽神,卻忍不住挪開視線,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現在就要上來?」
「當然,你腳力太慢,得讓我來。」
朱雀還想說什麼,江晨催促道:「別磨蹭了,鐵穆可能已經在解衣服了,抓緊時間!」
朱雀只好乖乖放開心神,讓陽神上身。
兩條身影如鬼如魅,無聲掠過夜空,直似輕煙,幾息之後便奔出城外。
偶爾有走夜路的商隊迎面錯過,車夫和鏢師只覺得好像有鬼影閃了一閃,下一瞬又不見了。
車夫揉了揉眼睛,問鏢師:「你們看到了嗎?」
鏢師們紛紛搖頭,表示什麼也沒看見,一定是車夫眼花了。
只有一個年輕鏢師說:「我好像看到了一個紅衣女鬼,沒穿鞋子————」
他的嘴巴立即被一個年長鏢師捂住了。
其他鏢師也都朝他吹鬍子瞪眼睛,警告他在這種午夜時分不要亂說話。
常年在外奔波,有經驗的老手都知道,有些東西不能想,更不能說,否則說什麼來什麼。
女鬼本來就可怕,更何況是紅衣女鬼。更別說這女鬼還沒穿鞋子,那怨氣恐怕要遠遠超過普通女鬼十倍··
「沒事沒事,一切正常,繼續趕路吧!」
鏢師們打著哈哈,催促車夫加快了行進速度。
江晨看到了前方一片小樹林,毫不猶豫地一頭扎了進去。
「逢林莫入」這種江湖警句,在絕世強者面前並無意義。
尉遲雅果然在林子裡。
她身邊還有鐵穆。
披頭散髮的鐵穆,手中雙劍殷赤如血,在這荒無人煙的郊外樹林裡,活脫脫就是一個凶神惡煞。
紅衣赤足的朱雀,當然也不像個正常人。
午夜。
荒林。
陰風陣陣。
正是磨牙吮血、殺人拋屍的好地方。
紅衣赤足的女鬼,和手持血劍的凶神,冷冷對視。
他在這種小樹林裡,難道已經把阿雅·——』
朱雀驚慌又憤怒的叫聲從心底響起。
「放心,雅姑娘的衣衫還很完整。」江晨一邊安撫朱雀的情緒,一邊打量尉遲雅。
瞧見來的是這兩人,尉遲雅眼裡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整個人好像失去了鮮活的生機,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無力地靠在樹幹上。
既然江晨和朱雀追了過來,那麼獨孤鴻的命運自是不問可知。
鐵穆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他現在更像是一個厲鬼了。
過了良久,他才開口問:「獨孤———-死了?」
朱雀點點頭。
鐵穆嘆了口氣,瞄了身邊的尉遲雅一眼:「可惜了這個大美人,他到頭來都沒機會享用。」
「你,你別亂來!』朱雀的意識在心頭說話,可惜鐵穆卻聽不見。
江晨也在尋找出手的機會。
可惜鐵穆離尉遲雅的距離太近,讓江晨投鼠忌器,一旦動手,鐵穆的劍一定比朱雀的拳頭快。
朱雀平和地問道:「你跟獨孤鴻是朋友?」
「朋友-————-不完全算吧。」鐵穆搖搖頭,露出追憶之色,「當初我年少無知,為了救活阿南,被青冥殿利用,成了他們手裡的刀。後來遇到獨孤,他告訴我,青冥殿所謂的復活之法,不過是拼湊成一具行屍走肉,再塞上一些記憶,傀儡而已,連人都算不上,哪裡算是復活?」
江晨面上維持平靜,內心卻大為震動。他想到了林曦所透露出的青冥殿主的執念,不正是想用這種方法,復活他的妻子?
「」..—-獨孤讓我打消了復活阿南的念想,傳了我《血神咒》,助我悟出「血海殺生劍」。作為回報,我也要幫他尋找屍妖復原之法,消除「九幽幻身」的隱患。一直以來,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師長。我本來以為,他會成為超脫痛苦、引領眾生的那個人。可惜,他還是失敗了!」鐵穆說到這裡,又嘆了口氣。
朱雀問:「你要為他報仇?」
鐵穆搖頭:「他敗了,說明這條路走錯了,他是殉道而死,輪不到我報仇。」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放過阿雅姑娘?」
「她是獨孤的遺,我本來就沒打算動她。」
鐵穆說完,一步一步後退,很快消失在林間的霧氣之中。
江晨沒有追趕,以他現在的狀態,就算追過去也未必能輕易戰勝鐵穆,能夠救回尉遲雅,已算達成了目的。
江晨的目光移向尉遲雅,道:「阿雅姑娘,你是跟我回去,還是自己走?」
尉遲雅沒有回答。
對於周圍的一切變化,她都恍若未覺,黯淡月光透過林梢枝葉灑下來,在她臉上投射出迷濛的影暈,那哀傷的輪廓令人心碎。
她沉默著,神情麻木,眼神空洞,眸中映不出江晨的身影,仿佛眼前只是一片虛空。
她的心已經死了。
朱雀在心裡嘆了口氣:『帶她回去吧。』
「你確定要帶她回去?」江晨加重了語氣,「現在的白露城,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
「一個孤零零的女子,還能去哪呢?不管怎樣,白露城都是她的家。』
「希望你們不會後悔。」
朱雀走上前,背起尉遲雅,與江晨一同返回白露城。
可惜今夜的白露城,已經與昨日的白露城大不一樣。
對於尉遲雅來說,這裡究竟還算不算她的家,應該打一個問號。
尉遲雅一回去,直接被關進了大牢里,這是白露城唯一能給她的容身之處。
尉遲雅對此並無抗議,她只是默默坐在角落裡,像丟了魂一樣,不飲不食,
身形日漸消瘦,容顏日漸憔悴。
朱雀來探望過她幾次,但無論怎麼勸說,尉遲雅都像個木頭人一樣,對外界的動靜毫無反應。
「城裡變化很大,姓江的和姓杜的大肆封賞,任人唯親,江山獵團那幫獵手都跟著雞犬升天,什麼八大金剛、驍騎將軍、先鋒小彪將,就連那個姓許的瘤子,也封了個軍師將軍,現在可威風了,走路都像螃蟹!」
朱雀一邊說,一邊學著許遠山的樣子,一一拐地走了幾步,手臂朝兩邊使勁甩來甩去。她自己都被逗得笑了起來,但再看看尉遲雅,根本連頭也沒抬。
朱雀背靠著鐵門,長長嘆了口氣:「阿雅,區區一個獨孤鴻,並不值得你這樣-----我後來打聽到,他跟你的那位幽大姐也有勾結,甚至可能已經行過了苟且之事。他把你們姐妹倆都當成了棋子,唆使你們自相殘殺,製造出很多冤魂,來助他修煉「九幽幻身」。至於你們哪一個登上城主之位,其實他根本就不關心!
那個大總管雲修,也是受他蠱惑,害死了老城主和一干老臣,你姐姐也在其中出了一把力·—.」
「唉,跟你姐姐比起來,你和獨孤鴻之間簡直可以說是清清白白,你的身子還是乾淨的,還可以從頭再來———」
「再說一個可能讓你不開心的消息,姓江的那個沒良心的狗賊,把罪名都推到了你頭上,什麼勾結妖魔殺害老城主,什麼布置邪陣殘害百姓,很多人在外面罵你,連那些土兵都被他騙了。我罵過他幾次,可他不聽我的,唉----也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絮叨一陣之後,朱雀失落地離去。
她沒有看到的是,在她走後,尉遲雅以袖掩面,無聲哭泣。
過了幾天,朱雀又來探望尉遲雅。
這次她帶來了一個竹籃,裡面放著一些木頭人,和幾頁泛黃的紙張。
「阿雅,你看看這是什麼?」朱雀的語調比前些天輕快許多,像是一個發現了新奇玩具的小孩。
尉遲雅渾渾噩噩地警去一眼,證了征,再也無法挪開視線。
塵封的記憶被打開,她想起了很多舊日時光,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已被她封存許久。
「這些木頭人都是你親手雕刻的,你還記得不?還有這些曲譜、詩文,都是你寫的吧?我念給你聽!」
朱雀拿起一個木頭人晃了晃,又攤開泛黃紙卷,照著上面的詩文朗聲吟誦。
一篇讀完,她再抬頭看時,便驚喜地發現,尉遲雅湊到了近處,扶著鐵欄杆,用沙啞的嗓音詢問:「這些東西,從哪裡找來的?」
「他們清點老城主遺物的時候,發現寢房有一口舊箱子,以為是什麼藏寶圖,想要獻給姓江的,當時我就在旁邊,一眼就認出了你的筆跡。」
「是在—————父親的寢房裡?」尉遲雅已好幾天沒喝水了,嗓子十分干啞,但眼眶裡卻不自覺地湧出淚水。
她自幼聰慧,博學多才,雕刻、詩歌、戲曲、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有一年老城主大壽,尉遲雅花了一個月時間,親自製造了一套木偶,上演了一出傀儡戲祝壽,觀眾無不喝彩。
但老城主只是略略點頭,說了一句:「費心了。」
反而是三妹的女紅得到了老城主的誇讚。
那時尉遲雅傷心失落了好久,覺得自己一腔心血付諸東流,沒想到時隔多年,還能見到當初的彩繪木偶和牽絲戲譜。
她凝視木偶,那上面的每一道花紋都是她親手繪製,衣衫綺麗,舞袖精巧,
嫵媚的面孔榭榭如生,仿佛在朝她眨眼微笑
那一年賜它新生,也是這般明媚的微笑,可惜一眨眼,已是十年光陰悠悠而過,物是人非。
這十年來,她成為了白露玫瑰、大將軍、女諸葛,人人敬服,都說她有老城主當年的風采,可老城主始終吝惜一聲讚譽,直到最後,甚至沒來得及告別-—」
眼前的木偶仿佛在告訴她,她錯了一一當她轉過身去時,其實老城主一直在凝望她的背影,一直以她為驕傲。
然而,她終究所託非人,讓老城主失望了。
那份刻骨銘心的愛情,卻只是一場幻夢,她為了這場夢付出一切,撞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也讓所有期待著她的戰友、親人失望了。
大夢初醒,恍如隔世。
她用衣袖指了指臉,抬起頭來,對朱雀說道:「我餓了,拿食盒過來。」
「你終於想通了!」朱雀拿起食盒遞給她,「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裡還有半點「白露玫瑰」的風采?難怪姓江的那個色胚都對你不聞不問!」
「你去告訴他,如果他還想納我當小妾,讓他自己來跟我說。」
朱雀異地看著她:「你還真想給他做小啊?我覺得這事不用著急吧,雖然上回你選錯了,但也不是只剩下他一個選擇,你這麼好的條件根本不愁嫁——」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白露城。」
「也對!那傢伙前一陣使勁往你身上潑髒水,但他如果要娶你,又得趕緊幫你洗清罪名,哈哈,這樣一來可就有意思了!」
朱雀清脆的笑聲沖淡了地牢里壓抑陰暗的氣氛。
尉遲雅卻沒有笑。
這幾日來的飢餓,讓她的身體無比虛弱,她迫切需要食物來補充元氣。
只有吃飽了,她才有機會走出去,重新回到白露城的陽光下,去瞧一眼那個城主寶座。
她還沒有認輸。
她已經明白了老城主的期望,所以,她一定會奪回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揭開食盒的蓋子,露出裡面簡陋的幾樣小菜。
飯還是溫熱的,騰起的熱氣足以讓她胃口大動。
同樣聞到這股香氣的朱雀忽然面色一變,劈手打落食盒,急聲道:「飯菜有毒!」
飯菜灑了一地,尉遲雅後退兩步,呆呆著看著狼藉的地面,喃喃道:「那些人果然不會放過我——」
「阿雅,這食盒是誰送來的?」
「外面的獄卒和差役,每天早晚都會送一次食盒。不過你也不必問他們,都是些小人物,你就算殺了他們,也撬不出什麼話來。」尉遲雅目光閃動,低沉地笑了笑,「真正的幕後主使,只有一個人知道。」
「一定是姓江的!我這就找他算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