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坐在台階邊吹簫。
簫聲淒涼,鳴鳴咽咽,清幽動人。
希寧和安雲袖站在邊上。安雲袖半閉著眼睛,聽得很認真。希寧的表情則有些不自在。
早在沙漠綠洲的時候,希寧就聽過江晨用葉子與楊落琴聲合奏。不得不承認,江晨懂得的亂七八糟的小花招還真不少,這首曲子雖然稱不上有多高明,至少也算清婉悅耳。
唯獨讓她感到不自在的是江晨現在吹簫的場合。
一般人吹簫,會挑個月曉風清之夜,以靜室或高樓為宜。
但江晨偏偏要在大白天,人來人往的茶樓門口,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像一個賣唱氣食的優,自顧自地演奏。
這會兒正是茶樓生意最好的時候,客人來來往往,很多人路過的時候,都會投來奇怪的眼神。
如果希寧現在手裡捧一個銅盤,說不定已經堆滿了賞錢。
但這一男兩女的氣度風采,又完全不像是走江湖的藝人。而且惜花公子和白衣菩薩的名聲,在白露城也算家喻戶曉。
很多認識他們的行人眼神交匯之間仿佛在問,這小子是不是有點毛病?
希寧低著頭,腳趾默默摳緊。
安雲袖卻聽得如痴如醉,甚至情不自禁地貼近了江晨,
令希寧絕望的是,江晨一曲吹完,又換了一曲,而且簫聲引來了很多人的好奇心,不少行人駐足觀看。
她忽然眼晴一亮,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紫衣老者分開眾人擠了進來。
這老人臉色陰沉,眼神冰冷,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善。
希寧鬆了口氣,馬上提醒江晨:「有人找你。」
江晨卻不理不顧,繼續吹簫。
紫衣老人走到江晨面前,問道:「你這支簫是哪裡來的?」
語氣生硬、凌厲、陰森,帶著興師問罪的味道,頗為刺耳,與希寧的柔婉語調截然不同,立即就破壞了簫聲營造的意境。
江晨緩緩抬起頭,打量了紫衣老人幾眼,慢條斯理地反問:「你是哪個?」」
回過神來的安雲袖在他身後小聲提醒:「他是蕭孟豪,四長老之一,掌管白露城的律獄刑罰...」
江晨當然知道這紫衣老人就是位高權重的蕭長老,揮手打斷安雲袖的介紹,
道:「你姓蕭?」
蕭長老不屑回答。
江晨道:「我姓江。」
蕭長老冷冷地道:「老夫沒問你姓什麼!」
江晨輕輕一哦,不說話了。
蕭長老道:「老夫問你,你這支簫是從哪裡得來的?」
江晨道:「朋友送的。」
蕭長老問:「誰送的?」
江晨道:「朋友送我一支簫,蕭長老也要管嗎?」
蕭長老道:「老夫非管不可!」
「理由呢?」
「因為這支簫是我的!」
「有何憑據?」
「簫上刻了兩句詩:寂寞望江獨弈客,猶是倚樓聽蕭人。」
江晨拿起簫,仔細檢查了一遍,點頭道:「嗯,確實有這兩句詩。」
蕭長老道:「所以你現在明白了?」
江晨道:「不明白。」
「哪裡不明白?」
「既然是你的簫,又怎會落在我手上?」
蕭長老冷冷地道:「老夫也正想追問呢!你是不是從小梅那裡偷來了這支簫?」
江晨道:「不對!是小梅姑娘送了我這支簫。昨夜我與她共度良宵,她見我博學多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拿出這支簫讓我吹給她聽———」
蕭長老臉色漸漸發青,雙目浮現出一片殺機。
希寧忽然「噗」一下笑出聲來。
安雲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哪裡好笑。
只有希寧自己清楚,她記得江晨昨天出去的時間,前後加起來不超過一刻鐘。
刨去路上的時間,與姑娘交談的時間——.—·-剩下的時間實在不多。
大街兩邊,聚攏過來的路人越來越多。
白露城誰不知道,小梅姑娘是蕭長老的相好?這惜花公子膽大包天,居然欺到蕭長老頭上來了。
如果只是露水姻緣,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但這小子還敢拿著小梅姑娘的簫到處顯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給蕭長老戴了頂帽子嗎?
蕭長老如果連這口氣都能咽下去,那離成佛的境界也就不遠了。
蕭長老雖有點按捺不住,沒有馬上發作出來。
他忍著一口氣,沉聲道:「這支簫是我送給小梅的,你可不可以把它還給我?」
看客們忘性大,只要這姓江的不拿著這支簫到處顯擺,過幾天就當沒這回事了。
江晨似乎未察覺到蕭長老眼中的殺機,囉囉嗦嗦地道:「小梅姑娘一再叮囑我,要替她好好保管這支簫,下次見面還要再吹給她聽———」」
蕭長老臉色鐵青,僵立了很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濁氣:「好!」
江晨笑道:「多謝蕭長老成人之美——
他話未說完,卻見蕭長老的手按在了腰間刀柄上。
蕭長老昂著腦袋,下巴一抬:「亮兵器吧!」
江晨嘆了口氣:「何必呢?不過是一支簫,再值錢也沒有你老人家的性命值錢。」
蕭長老闆著臉道:「要是不敢,就把簫還給老夫。」
江晨道:「沒有第三種選擇?」
蕭長老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沒有。」
江晨嘆息道:「那就沒辦法了———」
隨著他緩緩站起身子,蕭長老的臉色一變再變。
蕭長老分明能看見江晨就站在眼前,卻感受不到任何氣息,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一個幻影,並非真實存在。
好幾縷試探性的氣機探過去,都如石沉大海,甚至與自己這個主人失去了聯繫!
就仿佛兩個人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牆壁,牆壁內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任何過界的氣機,都會被無聲無息地切斷。
蕭長老重重一腳,右手向後一揚:「不相干的人都滾開!一會兒打起來,
別怪老夫的刀沒長眼睛!」
看熱鬧的閒人哄然散到遠處。
蕭長老退到街心,繃緊身子,蓄勢以待。
江晨走到對面另一處,與蕭長老相隔十丈,伸出一隻手掌:「請!」
蕭長老問:「你的兵器呢?」
江晨笑道:「你沒見過有人用手掌殺人?」
蕭長老眼神微變,冷笑道:「那老夫就不客氣了!」
「呼」的一聲,烏芒閃動,他的刀已出鞘。
刀出鞘的同時,人也如鷹隼般離地掠出,氣勢如虹,凌空飛斬。
遠處有人喊了一聲「好」。
很多人都沒見過蕭長老展露身手,且不論這位以嚴苛冷酷著稱的長老刀法如何,單是這一撲一斬的霸道氣勢,就讓人瞧得大為心折。
蕭長老凌空掠來的當兒,江晨隨意抬手,一掌拍出去。
隔了五六丈遠,掌風正正印在蕭長老身前。
只聽「當」的一聲如擊在銅鐵上的震響,半空金光一亮,蕭長老身形急墜直下,落地之後往後一個跟跎,腳步珊地退了四五步,才化解了這隔空掌力的勁道。
江晨等他站穩之後,又拍出一掌。
隔了近十丈,蕭長老的呼吸仍為之凝室,本能地側身躲閃,卻沒能完全避開,被掌風擊得離地而起,向後倒飛了四五丈,落在街對面的台階上,以一個狼狄的姿勢,勉強站穩。
這時,江晨的第三道掌力也拍到了面前。
遙隔十五丈,眼尖的人捕捉到了空氣中一閃而逝的扭曲波紋,眼拙的則只看到了江晨抬手的動作,蕭長老接著發出一聲悶哼,摔倒在台階上,掙扎了幾下,
沒能馬上站得起來。
「慢一一咳咳咳!」在江晨拍出第四掌之前,蕭長老喊了一聲,躺在地上發出一連串咳嗽。
江晨關切道:「蕭長老,要不要歇口氣再戰?」
蕭長老高高舉起左手,用力擺了擺,過了好半響,總算緩過氣來,撐起身子坐在台階上,道:「那支簫送給你,我不要了。」
江晨道:「多謝蕭長老好意,可這支簫本來就在我手裡,怎麼能說送呢?」
蕭長老道:「不管誰送的,反正歸你了。還有小梅,也歸你了!」
蕭長老離去時的落寞背影,讓看熱鬧的路人們瞧得心酸。
有人腹誹惜花公子的蠻不講理,也有人驚嘆他的功力驚世駭俗,隔著十幾丈遠,僅憑劈空掌力就把蕭長老打得爬不起來。
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了,江晨依舊坐回門口,吹奏起幽婉的曲調。
一個渾身浴血的身影,拖著跟跟跪跪的腳步,出現在長街另一頭。
阿英已經慌不擇路。
背後那陰魂不散的殺氣,始終沉甸甸地壓迫在他心頭。
很多時候他都是手腳並用,像狗一樣狼狽。
心跳氣喘,手腳發麻,渾身沾滿血污,視線也有些模糊了。
「咚咚!」那是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聲,仿佛和著身後索命無常的腳步節拍,模糊了他的神識,連眼前的道路都似乎開始晃動起來。
那傢伙是不是快要追上來了?
阿英已經成了一隻驚弓之鳥,草木皆兵,不敢回頭,即使精疲力竭,也咬著牙往前爬。
忽然從前方飄來清幽的簫聲,傳入阿英耳朵里,令他精神一振。
那簫聲優美如天籟,仿佛把這整條長街都洗滌了一遍,殺氣也吹得一乾二淨。好像在說:「來者是客,不動刀兵。」
阿英絕望的心中升起了希望的曙光:那吹簫之人,必定能拯救自己。
本已疲憊不堪的身軀又生出些許力量,他加快腳步,匆匆忙忙地朝前跑去。
而他身後那幽靈似的身影,則在聽到那陣簫聲的同時,也止住了腳步。
鐵穆抬起了鮮血般的長劍,心中有些遲疑,
他聽出了簫聲中的勸誡之意,是以手裡長劍流淌著的鮮血色也黯淡了幾分。
鐵穆知道惜花公子很厲害,但他挾斬殺「血劍」楚離的大勝之威而來,氣勢正在頂峰,並不覺得自己沒有一戰之力。「殺生血海劍」也因飽飲了鮮血而蓄勢待發。
可惜就是這一遲疑的工夫,他的殺意和氣勢正在被簫聲緩緩消彈。
「勝算不到四成。』
放在平日,四成勝算足以讓鐵穆賭上自己的性命。可今天不行,他還要去履行一個約定。
鐵穆陰沉沉地朝長街遠處的聽雨茶樓望了一眼,轉身離開。
阿英頭也不回地沖向茶樓,連滾帶爬地奔到江晨面前,一口氣終於泄盡,趴在江晨腳邊,喘氣如牛。
「阿英,何必行此大禮。」江晨伸手將他扶起來。
阿英氣喘吁吁地道:「有人———.呼,呼——有人追殺我——.」
「嗯,他已經走了。」
「快—-快去告訴何軍師,小姐危險!」
「雅二姐?你別著急,先勻勻氣,慢慢說。」
阿英恢復了一點力氣,抓住江晨的手掌,急切地道:「小姐在醉仙居,快去救她!」
「不急,你先喝口水—.」
「沒時間了!」阿英急得眼眶都紅了,「小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雅二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江晨和旁邊的希寧對視一眼一一那就放煙花慶祝啊!
希寧扶起阿英另一條胳膊,柔聲安慰:「你放心,雅二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三人將阿英帶進茶樓歇息,又派出探子,前往醉仙居打聽情況。
然而讓他們失望的是,探子不久後回報,尉遲雅平安無事地走出了醉仙居。
「煙花錢省下來了。」江晨搖搖頭,喝了口茶。
阿英如釋重負地癱倒在椅子上。
希寧臉上則掩不住失望,本來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半途卻又放下。
「我們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江晨搖頭:「失去了星三姐這塊金字招牌,我們現在無論怎樣行動,都名不正言不順。」
提起杜山的那檔子事,希寧就恨得牙痒痒的:「你當初怎麼不阻止他?」
「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蟲,怎麼知道他要去那種地方、做那種事。」
「你明明知道他的秉性,難道就沒有一點點防備手段?哪怕是派個人在滿春院盯著也好啊!」希寧瞪著他,目光凌利。
「你太高估我了,我才來沒幾天,布局不可能面面俱到。」江晨心平氣和地解釋,「甚至昨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老杜在滿春院還有個相好。」
希寧鼓著腮幫子,依然在生悶氣。
阿英沒了後顧之憂,便有餘暇悄悄打量希寧,只覺得這個出塵絕俗的少女即使生氣的樣子也十分迷人。
「你的心亂了。」江晨輕聲說著,「這不像你,希寧,你身懷佛法,不該為這些紅塵是非動嗔念。」
「你真是這樣認為的嗎?」一句話若天外飛來,如玉珠落地。
希寧募地放聲大笑,笑得前所未有地放肆,「不,你從來都不覺得我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