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春院。
自從昨天那場鬧劇之後,滿春院的客人不見少,反而愈發熱鬧了。
登門的客人絡繹不絕,大家都想瞧一瞧那個惹得「浪裏白條」杜山與「血劍」楚離大打出手的花魁究竟長什麼模樣,是不是比星三姐還要貌美,不然憑何讓老奸巨猾的杜山也為她痴狂?
可惜花魁瓊裳如今已經不在院裡,她被楚離贖身帶走了。
現在滿春院最紅的花魁是秋葵。
秋葵正陪著一位貴客聽曲。
屋內溫暖如春,貴客喝了不少酒,解了衣襟,渾身發熱。
如果有人進來看清這位貴客的模樣,也許會大吃一驚,因為這位貴客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剛剛為瓊裳贖身的「血劍」楚離,昨天鬧得沸沸揚揚的兩位男主角之一。
他花了大把銀子買下瓊裳,不在家好好溫存憐賞,怎麼今天又來滿春院做客?
如花似玉的秋葵,蜷縮在楚離懷中,撲閃著水汪汪的眼晴,問道:「楚郎,
你最愛的女人是誰?」
楚離手指在她滿頭青絲間撫過,打了個哈哈:「當然是你了。」
秋葵扭了扭身子,不滿地撒嬌:「騙人!奴家要聽心裡話!」
楚離略一沉吟,道:「我既愛你的嬌蠻俏皮,也愛小紅的溫柔善良,和雅二姐的英武高貴,對我來說,你們都一樣重要,分不出上下高低。」
秋葵咬了咬嬌艷的唇瓣:「那瓊裳姐姐呢?你花了五千兩銀子為她贖身,她一定是你心裡最愛的女人吧?」
楚離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頭:「原來你在吃她的醋!那我告訴你,我對她根本沒有那種意思,全都是受人所託,逢場作戲,這樣你心裡會不會好受一點?」
秋葵愣愣地睜大眼睛:「你對她沒有那種意思?」
「要不然,今天我也不會到這裡來了。」
「可那五千兩銀子——」
「也是別人給我的。不然我怎麼會把那麼多銀子浪費在一個女人身上?」
秋葵先是鬆了一口氣,聽見他後半句話之後,臉色又變得僵硬了,眼圈一紅,垂淚道:「你也從沒打算為我贖身?」
楚離連忙為她拭去眼淚,口中安慰道:「你跟她不一樣,我自然會為你想辦法·————」
遠處的街道上燃起一朵煙花。
楚離臉色一變,從窗戶望去,只見瞭望台的哨兵連續變換了幾次旗幟。
是雅二姐緊急召喚的信號!
楚離連忙撥開秋葵,顧不得解釋,翻身下床,隨手披上外袍,提起長劍跳窗而走。
秋葵懂事地沒有多問,只趴在窗台上朝他的背影喊道:「楚郎,萬事小心!」
楚離沒有回應,身形幾個縱躍,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一紅一白兩條身影在馬車前對峙。
紅衣朱雀,白衣古月。
「你練出了幾條尾巴?」朱雀問。
「八尾。」古月答。
「八尾靈狐,難怪手段如此了得!人妖兩界被盤龍宮阻隔,天狐不出,人間的狐狸都得以你為尊吧!」
「過獎。」古月始終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口吻,只有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阿英的時候,才會泛起一絲漣漪。
「你的「空月幻境」雖然厲害,卻要在午夜子時才能發揮威力,現在是大白天,你沒有勝算。」
「未必。」
古月說著,往前走了一步。
她的身形仿佛被朱雀散發出的高溫熱量灼烤得微微扭曲起來,越發朦朧不清,好像隨時就要像水中倒影一般破碎。
但朱雀的臉色愈發凝重。
眼前的白狐雖然沒有強大的壓迫感,但氣機縹緲不定,仿佛散入了四方天地間,飄忽難以捉摸。那種虛假詭異的感覺,就好像風暴來臨前的海面,看似寧靜卻讓人頭皮發麻。
「阿英,你還愣著幹什麼,退到遠處去。」朱雀皺著眉頭道「不,我不走。」阿英嗓音有些顫抖,卻鼓足勇氣站直身軀,「我絕不會臨陣脫逃!」
朱雀叱罵道:「蠢貨!別在這礙手礙腳!」
古月視線落在阿英身上,語氣冷漠地道:「你叫阿英?全名是什麼?」
她的目光讓阿英壓力倍增,眼神情不自禁地躲閃,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記不清了·——」
阿英其實對這位古月姑娘的印象極好,尤其是那碗月茶,是他平生僅見之美味。古月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也讓他仰慕不已。只不過越是仰慕,就越是自慚形穢,越發不敢抬頭看她。
他吞吞吐吐的回答和畏畏縮縮的表現,使得狐國之主大皺眉頭,周圍溫度仿佛也下降了幾分。
「把頭抬起來!」
不容置疑的口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令阿英不自覺地抬起頭顱,與古月雙目相接。
視線相觸的一剎那,阿英又本能地想要躲閃,但古月的眼神中傳來一種無形威,令他生生忍住了挪開眼晴的衝動,硬著頭皮與她對視。
真美啊—————」
眼中映出佳人天山雪蓮般高貴清麗的身姿,青衣少年從心底里發出讚嘆。
古月的嘴唇翹起一個很小的弧度,幾乎看不出那是一個笑容:「阿英,你願意為我而死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蘊含著勾魂攝魄的魔力,讓阿英臉蛋發熱,眼神迷醉,情不自禁地就想點頭。
然而一道火紅的身影躍入眼帘,隔開了兩人交織的視線。
「他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小子,你犯不著為難他!」朱雀將阿英護在身後,沉聲道。
古月瞬間收斂起笑容:「如果我非要為難呢?」
「那你會付出想像不到的代價!」朱雀腳尖一點,身形忽然往古月疾沖而去,口中同時冷喝,「阿英,快去通知雅兒!」
古月眯起眼晴,看見朱雀的拳頭由小變大,挾裹著滔天熱浪,灼烤得她月光般的身影幾乎要融化碎散。
金剛體魄,可誅陽神!
古月在身形在拳鋒臨體之前碎散成無數月光,漫向四方。
朱雀一拳擊空,口中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挾裹火焰的拳頭化作漫天拳影,
千千萬萬個拳頭砸向四方,整個街道也隨之化作一片火海。
阿英本來想跟著衝上前,然而才跑出一步,就被轟然爆散的強勁氣流颳得倒飛出去,後背重重砸在馬車上,砸塌了半個車廂。
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瞧著眼前火焰奔騰的場面,臉色陣陣發白。
即使隔著十餘丈遠,那強勁的氣流仍令他呼吸不暢,耳邊似乎響起了空靈的笛聲,眼前的景色一陣模糊。
他現在終於明白,朱雀對他說的那句「別礙手礙腳」並非客套,在這種等級的戰鬥中,他連充當觀眾的資格都沒有!
僅僅是戰鬥餘波,就差點要了他的命!
阿英當機立斷地轉身朝酒樓跑去。
朱雀說得對,既然幫不上忙,就趕緊去給二小姐報信!
隨著遠離戰場,那種喘不過氣的壓迫感逐漸消失了。阿英正要衝入酒樓,忽然眼皮一跳,本能地剎住腳步。
有人攔在酒樓門口。
阿英第一眼看見他,只覺得他不該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
因為此人不像一個人,而像一個鬼!
只見他一襲黑衣,披頭散髮,雙手各握著一柄鮮血般的長劍,散發出比鬼魅更加陰森邪異的氣息。
被他那雙血紅眼晴盯了一下,阿英汗毛倒豎,後退兩步:「你是誰?」
黑衣人的嗓音暗啞如鬼:「我叫鐵穆,受人所託,賜你一死。」
「雙劍鐵穆?」
阿英手心捏了一把汗,心知自己絕非此人對手,一時進退兩難。
鐵穆的視線忽然越過他,落在他身後某處,眼睛似乎縮小了幾分。
一個人只有在皺眉時,眼睛才會縮小。
能夠讓鐵穆皺眉頭的人,白露城也找不出幾個。
阿英身後的人,恰恰是其中之一。
「血劍」楚離。
雖然與「雙劍」鐵穆同列為白露城四大名劍之二,但楚離與鐵穆其實並沒有交過手。
很多人都說,「血劍」這個外號其實更適合鐵穆,因為他的那兩把劍真猶如鮮血澆灌似的,看上去就嚇人。
而楚離的那把佩劍「傳火」,更合適稱作「火劍」。
對於這種傳言,楚離通常一笑置之。
楚離成名已有十餘年,而鐵穆只在近一兩年才嶄露頭角。兩人差著半個輩分,而楚離也算不上是個好勇鬥狠之人,拉不下臉去找一個晚輩的麻煩。
然而鐵穆似乎不這麼認為。
他瞧著楚離掌中「傳火」,陰森一笑:「這就是你的『血劍』?」
楚離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朝阿英吩附道:「這裡有我,你速去虎步營找何軍師!」
阿英應諾,轉身狂奔而去。
鐵穆不緊不慢地走下台階:「交代完後事了?」
楚離左手伸出兩指,在劍身上緩緩抹過,「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很生氣?」
「哦?」
「你也是青樓常客,應該很清楚,一個男人在興頭上被打擾有多難受。」
「那確實很難受。」
「所以咱們最好速戰速決。」
「沒問題。」
「早聽說你的「殺生血海劍」神鬼莫測,我今天就要領教領教!」
「可以。」
說話間,鐵穆已走下台階,雙劍指向楚離:「沒有要說的了?」
「沒有了。」
「那好—.—」
最後一個「好」字還在半空,鐵穆出手,鮮血般的劍影劃出悽厲的軌跡,方圓五丈之內,皆被這片血色光華所浸染,
楚離抬起「傳火」,毫無花哨地與鐵穆硬碰一記,然後倒退飄飛。
兩柄血劍猶如索命的鬼魂緊追不捨,劍芒如疾風驟雨,朝楚離急速殺到。
楚離手腕一抖,連擋七七四十九劍,腳下一蹬,躍上半空。
血色劍影席捲而至,化為一道十餘丈高的滔天巨浪,將他身影吞沒。
楚離發出一聲低低的悶哼,身軀仿佛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盪向半空,直撞到牆壁,才發出轟然一響,慢慢滑落到地上。
鐵穆站在身前,低頭默默看著楚離。
楚離眼睛發亮,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剛才那一劍。
如魔似幻,如夢如魅,虛空幻滅,天地失色,萬物皆被那片血色光華所吞噬楚離自身的武功,已到了空明返照之境,卻仍無法躲開那一劍。
那一劍一旦出現,便象徵著無法逃避的死亡。
即便因那一劍而死,他也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沉迷。
「這就是「殺生血海劍」?」
這句話出口,楚離才發現自己如此虛弱,如此痛苦,生命的氣息正在離他而去。
鐵穆點點頭,嘆道:「也許我早該拿回「血劍」的名頭。」
「的確,只有你才配得上它-———」楚離艱難地說著,口鼻溢出鮮血。
「你最後的相好是誰?」
「秋———·秋葵—」」
「我會替你安慰她的。」
「你——」楚離臉色烏青,只說出了一個字,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英跌跌撞撞地從一個小巷子裡鑽出來,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隨時都要栽倒。
他周身籠罩著一層黑色煙霧,煙霧中傳出詭異的女子笑聲。
「好弟弟,別急著走嘛!」
「難得再見一面,陪姐姐多玩一會兒。」
「上回被尉遲雅那個小婊子攪了興致,今天姐姐會好好心疼你的———」
阿英滿臉痛苦之色,額頭青筋如蚯蚓般凸起,身軀好像不受自己控制,走得歪歪扭扭,最後被自己絆倒在地。
「放開我!」他喉嚨里發出沉悶的低吼。
煙霧中的女子嗓音嬉笑道:「好不容易逮到你落單的時候,姐姐要把你扒得乾乾淨淨,你的皮膚、血肉—」
話音未落,卻聽見後方巷子裡傳來一聲冷哼:「在我看來,你才是落單的!」
癱坐在地的阿英轉頭望去,只見巷子裡走出一個身材高挑的黑衣女子,束著發,蒙著面,如劍一般銳利的眼神冷冷地朝這邊掃來。
阿英第一眼看見這女子,心中便莫名生出親切之感。
他周身的黑色煙霧翻騰收縮,凝聚成兩個黑衣女子的身形,一左一右將他鉗制在中間。
「魔劍丁晴!」阿英左邊的女子發出氣急敗壞地咒罵,「你這爛屁眼的媚婦,自己沒男人嗎,非要打擾老娘的好事!」
右邊的女子幫腔:「小騷蹄子長得有幾分本錢,不如去滿春院當個花魁,保管你合不攏腿!」
丁晴未理會她們的叫囂,目光久久凝注在阿英臉上,銳利的眉眼間似乎也多了幾分柔情。
「阿英,站起來。」丁晴的聲音成熟魅惑,略帶一絲沙啞,聽著別有一番風味。
阿英身旁的兩名女子皆惱怒不已:「小婊子,當我們姐妹不存在嗎?」
「一會兒把你手腳打斷,賣到滿春院,看你怎麼勾男人!」
這對姐妹倆心有靈犀,幾乎在同一時刻抽出袖中幽黑細劍,如毒蛇般朝丁晴的脖頸吻去。
丁晴右臂一抬,手上也多了一支劍。
三尺長劍,劍鋒如一泓清水。
素手一探,劍鋒化作百十道虛影,與兩支黑劍在半空交擊,進濺出大蓬火花「l一一黑劍來勢被截斷,另一劍匹練般射向左邊女子眉心。
那女子躲閃不及,被一劍刺穿額頭,卻如煙霧似的彌散。
劍光未止,竟從丁晴手中脫出,繞了個圈,又刺穿了另一名女子的後腦勺,
從前額透出。
那女子的身形同樣散裂成黑煙,煙霧中發出氣急敗壞地叫喊:「你怎麼會「御劍術」?」
「獨孤鴻沒有告訴你們嗎?」丁晴動人的嗓音伴著劍光襲來,將兩股黑煙攪得不成人形,「看來在他眼裡,你們姐妹倆只是隨手可棄的小卒子罷了。」
說話間,她一把將地上的阿英拽起,又用了一股柔勁將他拍到遠處,送他脫離了戰圈:「去你該去的地方!」
「小子別想跑!」黑煙叫罵著,濃如實質的黑色線條翻騰不已,散發出陰森恐怖的氣息。
阿英聽著背後的鬼魅嚎哭之聲,頭也不敢回,沒命地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