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寧這種反常的表現,讓江晨頗為意外:「何出此言?」
希寧冷笑:「你已經學會了偽裝和克制,不是當初那個偏激少年,有了一副高高在上的超然姿態。在你眼裡,我們這些紅塵打滾的蠅營狗苟之輩,都是愚不可及、可憐可笑的吧?」
江晨認真地看著她:「之前我就說過,我並不覺得你可笑。而且,你也不必在意我的眼光。」
「看吧,就是這種憐憫的眼神,這種自以為是的嘴臉,才讓人難以忍受啊!」希寧握緊雙拳,如玉的臉蛋因激動而蒙上了一層緋紅之色,雖極力壓制,
語氣仍免不了帶些激昂,「承認吧!你根本就不在乎這場爭鬥的結果,在你眼裡這就是一場遊戲,你只是降下身段來陪我們玩耍,只要玩得盡興,無論誰勝誰負你都不關心!」
「我不是—」
「你是!」希寧加重語氣,「在你眼裡所有人都是愚蠢的,包括我,包括杜大哥,因為你覺得自己超然物外,不在棋局之中,所以任何消息傳來的時候,你總是泰然自若,不動如山,冷眼旁觀我們的喜怒,永遠嘲笑著眾人的無能!」
「如果你非要糾結這個問題,那我可以告訴你,我並沒有嘲笑你們!」江晨沉聲道,「沒錯,我像個旁觀者,但我並沒有自認為高高在上,因為我跟你們一樣,也有自己的執著,所以我不會嘲笑任何人。只不過你們身在局中,而我算半個局外人,受到的干擾更少,看到的更多一些。而你本來也能跟我一樣,摒除情緒因素之後,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更能夠俯瞰全局,可你終究還是困入了局中,所以我才為你惋惜。」
希寧的眼神有所變化。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後,希寧才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陷入這場亂局嗎?」
「你說過,是為了報答老杜的救命之恩。但我要勸你一句,有這份心即可,
不用拘泥於勝負,否則,執念太重,就會墮入魔道!」
希寧低下頭,十指緊扣,思索良久,輕聲說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一次是你提醒得對。」
她鱉了江晨一下,又換上了另一種冷漠的語氣:「不過你欠我的,還遠遠不夠!」
阿英凝視希寧那白皙剔透的鵝蛋臉,只覺得這個冷漠的女孩子偶爾露出柔弱神情的時候,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呵護。
但希寧接下來的言語,頓時讓阿英無法淡定了:「你既然旁觀全局,是不是已經在雅二姐身上布下了後手?」
江晨微微一笑:「無需我做什麼,自然有人代勞。」
希寧眼晴一亮:「是那鬼隱門主?」
她輕輕一拍手掌,「是了,那鬼隱門主既然讓雅二姐平安走出醉仙居,一定在她身上做了手腳!雅二姐現在多半已經中了屍毒,雖然看起來安然無恙,但生死只繫於鬼隱門主一念之間—.
阿英張大嘴「啊」了一聲,再也按捺不住,騰地站起身來,急切地道:「江大哥,你快想辦法救救二小姐吧!」
江晨與希寧對視一眼。
這個單純善良的小伙兒,直到現在還沒搞清形勢啊-----他以為白露城只分善惡兩邊,江晨救過他,就是善良的那一邊,理應與雅二姐並肩作戰對抗邪惡麼?
江晨含糊地嗯了一聲,壓了壓手掌:「是該想辦法。你先坐下。」
阿英勉強坐下,焦慮不安地扭來扭去。
希寧道:「以雅二姐的聰慧,一定已經察覺到了幽大姐的隱藏底牌,但是這場對弈她完全處於劣勢,即便有朱雀幫忙,也不足以應對古月和鐵穆的聯手。誰也沒想到鐵穆雖然與葉星魂他們三個並稱四大名劍,但真實戰力完全凌駕於另三人之上。」
江晨注意到她對葉星魂是直呼其名,便問:「你跟葉星魂的關係不太好?」
「他可能有點怨恨我,當初在沙漠裡的時候,我阻止過他追殺尹夢姐姐。」
「都過去這麼久了,你倆還沒和解?對了,尹夢的孩子快出生了吧,葉星魂還想打掉那個孽種嗎?」
「怎麼不想?別看他平時對尹夢姐姐很照顧,其實一直在尋找機會。不過我給了尹夢姐姐幾張護身符,讓他沒機會下手。」
「呵呵,你還是那麼喜歡多管閒事——」
「咳咳!」阿英旁聽了一會兒,實在耐不住性子,這倆人的話題越扯越遠了,乾咳一聲打斷他們,「江大哥,想出辦法了嗎?」
「嗯,還在想呢。」江晨朝外望了一眼天色,「現在有個十分困難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
希寧接口道:「晚餐吃什麼?」
江晨道:「這茶館裡的飯菜實在難吃,難怪客人們都不愛來。」
「江大哥!」阿英實在難以理解,雅二姐都要死了,他們還在討論晚飯在哪吃,「事有輕重緩急,咱們還是先想辦法救救二小姐吧!」
「我知道,放心,有朱雀的火羽勁幫襯,雅二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噢,那就好。」阿英舒了一口氣,重新坐回原位。
但他又忍不住追問:「二小姐能撐多久?」
從江晨的淡定臉色中,阿英期待聽到一個寬裕的答案,譬如半個月或者一旬之類的。
而事實,卻讓他的期待幻滅。
「撐過今晚應該沒問題。」
「今晚?」阿英傻眼。
「別著急,鬼隱門主應該不會讓毒素馬上發作,否則他不必手下留情。」
「那大概會在什麼時候?」
「這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阿英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忽然醒悟過來,瞪著江晨道:「江大哥,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救二小姐?」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
阿英這回終於看出了江晨的敷衍,當即起身,大步離去。
希寧嘲笑道:「瞧,沒有人看得慣你這副泰然自若的虛偽嘴臉。」
「誰說的?」旁邊的安雲袖摟住江晨的胳膊,嬌軀緊貼過來,「公子永遠都胸有成竹的樣子,奴家最喜歡了!」
日落西山,殘陽如血。
隨著盔明甲亮的精騎簇擁著尉遲雅離去,醉仙居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一個媚視煙行的黑衣女子,邁著妖燒的腳步,款款登上了三樓。
白衣男子散發披衣,正一個人與自己對弈。
黑衣女子坐在白衣男子對面的位置上,看了一眼棋局,笑道:「閒敲棋子落燈花,獨孤先生好雅興。」
獨孤鴻頭也不抬,落下一子:「魔劍丁晴,久仰大名。找我有何貴幹?」
「雙喜臨門,特來為獨孤先生道賀。」
「喜從何來?」
「大局已定,那兩姐妹結下死仇,自相殘殺,終是獨孤先生笑到了最後。」
獨孤鴻放下棋子,看了丁晴一眼:「你也懂下棋?」
丁晴搖頭:「懂一點,不精。」
「那你又是從哪看出來,大局已定呢?」
「白露城誰不知道,血劍楚離是雅二姐的心腹愛將?他昨天才在滿春院買下花魁,為雅二姐的離間計出了大力,今天卻橫屍街頭。於公於私,雅二姐勢必要向幽大姐發起報復,她們之中只能活下來一個。這一切都在獨孤先生的計謀之中吧?唯一可惜的是,獨孤先生大概不能姐妹雙收了————
「現在說這個,為時尚早。」獨孤鴻搖搖頭,「你說的另外一喜,又是什麼?」
「恭喜獨孤先生,血神咒即將大成,神功無敵,橫掃天下!」
獨孤鴻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抬起頭來,死死盯著面前這個妖嬈魅惑的女子:「你還知道什麼?」
丁晴連忙擺手:「獨孤先生放心,我知道得很少,只不過從楚離的戶體上看出了一些痕跡。鐵穆的「殺生血海劍」,就是出自《血神咒》吧?我猜,是獨孤先生教給他的,對嗎?」
獨孤鴻眼神深沉:「你很聰明。可聰明人往往活不長。」
丁晴笑了,笑得很妖媚:「獨孤先生無需忌憚我,我也根本不會成為獨孤先生前路上的阻礙。相反,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助獨孤先生一臂之力。」
「我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好意。」
「小女子自然有事相求。」
「說說看?」
「雅二姐身邊的阿英,我希望獨孤先生能饒他一條性命。」
「原來你是為阿英而來。」獨孤鴻露出玩味的笑容,「阿雅,朱雀,再加上一個你,那小子真有那麼大魅力嗎?連你魔劍丁晴這樣風流的人物,也不惜為他以身犯險,獨自來與我見面?」
丁晴嘆了口氣:「獨孤先生誤會了,他是我弟弟,從小腦子缺根筋,我這個做姐姐的,沒少為他操心。」
「哦,你親弟弟?」
「獨孤先生如果不信,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證明我的誠意。」
「哪種?」
丁晴沒有再說話,而是站起身來,輕輕解下了系帶。
獨孤鴻看著她的舉動,呼吸漸漸加重。
屋子裡漸漸響起另一種聲音。
驟雨初歇。
獨孤鴻半側起身,喝了口酒,語氣隨意地道:「我有個疑問。」
青絲凌亂的丁晴,臉頰暈紅,明眸撲閃:「你問什麼我都答。」
「以鐵穆的劍法,在斬殺楚離之後,本該能追上阿英,最後為什麼容他跑脫了?」
丁晴扭了扭身子,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是我攔住了鐵穆。」
獨孤鴻手指在青絲間划過:「你雖被稱為「魔劍」,一手御劍術甚是了得,
但還不夠留住鐵穆。」
「鐵穆雖強,但一個女人想拖住一個男人,其實很簡單。」丁晴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根本無需出劍。」
「就像現在這樣?」
「可惜鐵穆只猶豫了一下,並沒有付諸行動。」
「他總算還記得我的囑託。」
丁晴柔媚地笑了:「我也有一個疑問,還望獨孤先生不吝賜教。」
「一人一個問題,很公平。」
「我雖然不擅長弈棋,但也大概能看出來,在當前的局面下,今天其實並不是最好的時機。獨孤先生的這一步棋,走得略微浮躁了些。」
獨孤鴻的眼晴微微眯起:「你口口聲聲不懂棋,但眼光其實很不錯。」
「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人的心思總歸更細膩。我能感受得到,你走的這一步棋,原本不在你的計劃中,但是因為某種擔憂,你決定提前動手———」丁晴轉過臉龐,對上他的眼神,「你-是不是對尉遲雅動了真心?不然,你本不該讓她活著走出這座酒樓。」
獨孤鴻淡淡地道:「尉遲雅活著比死了有用。」
「是什麼讓你進退失據,亂了方寸?因為尉遲雅對阿英青眼有加,讓你感受到了威脅———.
「閉嘴!」
丁晴露出一個嫵媚多情的笑容,湊近臉龐,在獨孤鴻嘴唇上輕輕一吻。
然後,她起身披上衣服,看了一眼神情複雜的獨孤鴻:「為了讓你安心,我會把阿英支開,他不會留在尉遲雅身邊礙眼。希望你也別忘了你的承諾。」
獨孤鴻沒有挽留丁晴。
他獨自坐在黑暗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天黑了。
阿英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聽雨茶樓。
希寧對他的去而復返十分意外:「阿英,雅二姐沒事了?」
阿英苦著臉,唉聲嘆氣:「我沒見到她。」
「她死了?」儘管知道這樣很不禮貌,希寧的嘴角還是忍不住翹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當然,她很快控制住了笑容的擴散。
「唔?」阿英了一下,奇怪她怎會問出如此荒唐的問題,但心頭縈繞著的那種灰心喪氣的情緒讓他無力思考,搖了搖腦袋,「我被除名了!二小姐下了命令,不再讓我擔任她的親衛。那些人把我趕了出來,連門都不讓我進。」
「這樣啊。」希寧臉上難言失望之色,隨口問道,「為什麼要驅逐你?」
「朱雀告訴我,小姐聽信讒言,以為我是江山獵團的奸細,當場大發雷霆,
連朱雀也勸不動。唉——」
「那真是太不應該了。」
希寧安慰幾句,注意力被一陣喝彩聲吸引過去。
眾多閒漢湊在一塊兒,聽一個說書先生口沫橫飛地講述惜花公子降服七仙女的故事。
「話說那惜花公子離了快活林,走了半日,望見前面有一座佛堂———」
聽見「佛堂」兩字,希寧就知道,艷名遠播的畫眉姑娘馬上要出場了,她將在佛堂與惜花公子上演一段膾炙人口的桃色佳話。
這種低俗下流的故事明明已經講了很多遍,人們偏偏百聽不厭,每到酣戰之處還跟著起鬨噪。都重複了幾百上千遍,背也能背下來了,還有多大意思呢?
希寧很難理解這種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