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混在風中,時而悠揚婉轉,時而凝澀刺耳,如同這五濁世間的喜怒哀懼,每一個音符都敲打在聆聽者心頭,勾起他靈魂深處的那一道道最不願回憶的脆弱傷痕、那一段段最不堪回首的悲傷往事。
人在紅塵中打滾,誰能一塵不染,誰能初心不負?
「紅塵妙音」一出,悲歡離合,顛倒迷離,連菩薩都不復清淨,從蓮台跌落塵埃。
半空中七八朵熊熊燃燒的火焰,像是被巨浪迎頭澆下,一下子就熄滅得無影無蹤。
江晨舉目搜尋,仍不見文殊的人影。
大殿之外,一道窈窕纖長的倩影自黑夜裡飄然而至,青絲散飛,如仙如魅,橫吹洞簫。
江晨道:「別吹了,人已經跑了。」
周靈玉黛眉微,眼波一轉,澄澈晶瑩的眸子流盼之間,已將大殿內的情形盡收眼底。
「我來遲了?」她道。
江晨道:「你是半路拉肚子了嗎,怎麼來得這麼晚?」
周靈玉道:「我剛才感受到一縷特殊氣息,追到了大雄寶殿,又去了一趟戒律堂,都沒找到文殊真身,想不到他居然在這裡出現。文殊極擅隱藏,又得此地風水庇護,幾乎立於不敗之地,就連我也差點遭他迷惑——..」
「不是差點,你已經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周靈玉並不辯駁,眼眸中波光灩,舉目顧盼,突然輕婷一聲道:「你未免也狂妄過頭了!」
她將洞簫放在唇邊,微微一運氣,笛聲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樣從每一個笛孔溢了出去,悄然溢滿了整個天地。
大殿中的風水格局陡然劇變。八門倒轉,結界化為囚籠。
無論在此界、或者不在此界的靈魂,只要未能修得真正的琉璃玉身,皆被簫聲滲透毛孔,無所遁形。
人在紅塵,心有所欲,慾念隨著簫聲膨脹,迅速滋生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周靈玉倉促之間沒來得及區分敵我,她眼中只看到那一縷隱藏在暗處的氣息被自己捕捉,一點點地被拽出三界障壁,卻沒注意處於簫聲籠罩之中的江晨正直勾勾瞧著她,面孔煥發出不自然的赤紅色。
暗處的那縷氣息卻注意到這一點,冷冷一笑,趁機倒誦真言,煽風點火,將江晨心中的那點欲望催生得愈發旺盛。
江晨雙目熾熱,微喘粗氣,挪動腳步向周靈玉靠近。
周靈玉當年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容貌毋庸贅言,此時面上雖似有一層薄薄的煙霧籠罩,但僅是那一雙蘊含著淡淡哀愁的眼眸和完美無瑕的輪廓,就足以令正常男人為之傾倒。
倘若能把這樣的一具嬌軀樓在懷裡,那簡直是極樂世界才有的享受。
周靈玉正凝眸施法,要將那股暗處的氣息打入凡世,冷不丁雙臂一緊,竟是被江晨攬入懷中。
她霧時吃了一驚,饒是她修為通天,但面臨如此情形,簫聲中也不禁產生了些許凌亂,「紅塵妙音」停頓了一瞬,隨即婉轉如常。
暗處的文殊已捕捉到這一剎那的機會,瞬間穿出生門,主動將琉璃真身降臨凡世,就要一舉降服兩大魔頭。
鐘聲陣陣,木魚敲擊。
天花亂墜,地涌金蓮。
琉璃真身,降臨於光暗交接之處,強悍的氣息甫一臨世,就引得整座浮屠廟燈火蕩漾,眾生見之膜拜。
「看,那是什麼?」在廣場上排隊進香的善男信女之中,很快有人發現了東邊的異狀。
「羅漢堂!是羅漢堂!」
「天哪!菩薩下凡了!」
「菩薩顯靈!菩薩顯靈!」
嘈雜聲中不知有誰帶頭,人群一片片傾倒,皆高呼菩薩之名,朝著東方三即九拜。
無怪乎他們如此震動。
此時羅漢堂已不復原本模樣,整座大殿皆成為菩薩真身的蓮台,琉璃之軀端坐蓮台上,至少有十幾層樓高,聖潔莊嚴,腦後浮現出一圈巨大的輪盤,輪盤上雕刻著梵文真言,緩緩轉動,在黑夜裡大放光明,映徹半邊天空。
感受到那股浩瀚澎湃的仙家偉力,別說普通信眾,就算是玄罡高手見了此番情形,恐怕也得兩股戰戰,生不起一絲反抗之心。
簫聲戛然而止。「紅塵妙音」的迷幻之樂,已無半點可聞。
菩薩端坐白蓮台,清淨無垢,
左手執青蓮花,般若之性一塵不染。
右手掌大智慧之金剛劍,斷一切無明煩惱,斷一切不清淨雜念,斷一切外魔侵擾之糾纏。
雖在滾滾紅塵中,卻遺世獨立,不染半點塵埃。
此時,聖城城頭上的衛兵也看到遠處的那一尊菩薩相,甚至連眉目都清晰可辨。他們面面相,有的使勁揉著眼睛,有的直接就跪下了。
他們也能聽到虛空中傳來悠悠蕩蕩的梵唱,彌散到整個天地間,仿若無數比丘齊聲誦念,恢宏浩大,直震心魂。
浮屠廟中千萬眾生的信力為之所牽引,化作降魔之力,朝大殿中兩個渺小的人影沖刷過去。
凡人不會意識到,那股令他們敬畏崇拜的浩瀚力量,正是源於他們本身。
金剛法劍斬下,空間一層層塌陷。
周靈玉和江晨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
文殊尊者藉助千萬信眾發出的全力一擊,無可抵擋,傾國傾城。
江晨右手一揮,大片坍塌下來的空間為之定格。
周靈玉幽幽一嘆。
這是此屆《英傑榜》榜眼與探花的第一次聯手。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聯手。
就在下一刻,那慈眉善目、寶相莊嚴的琉璃菩薩面容上,忽然蒙上了一層灰黑色的陰影。而菩薩的神態,也在剎那間顯得詭異起來。
那些散布於周圍的佛經頌唱聲無法保持一致,變得嘈雜錯亂,而另一縷空幽的簫聲卻如同跨越時空而來,每一聲皆穿透菩薩的琉璃心菩薩額頭上陰影顯現,原來是一道巨大的漆黑裂紋,分明乃衰敗寂滅之相。
這或許是幻影,但在凡夫俗子眼裡看來,就是真實。
笛聲漫過的不僅僅是菩薩,也有這滿滿一廟的善男信女。這一招釜底抽薪。
底下的一些信眾注意到菩薩的異狀,驚恐地大叫起來。
驚慌的情緒以一傳百,這對於強自支撐的菩薩來說,不於火上澆油。
假作真時真亦假!
那真實的強橫,竟被區區一道虛幻的假象擊破。當所有人都信以為真,那麼假象便也成了真實。
菩薩張嘴,意欲發出金剛斷喝。然而他靈台動搖,佛體崩潰,竟連一句咒罵的話語也說不出口了。
他腦後寶光黯淡,金身不受控制地崩碎,最後保持著雙手結涅印的姿勢,跌坐入滅-—」·
星光射破沉雲,灑落大地。
江晨喉嚨里發出奇異的悶響,猝然張嘴噴出一口鮮血。
周靈玉放下笛子,捂著嘴咳嗽幾聲,亦見有絲絲紅色自她指縫間滲漏出來。
兩人對視一眼,面容都是一樣的慘澹。
能夠同時重創兩大高手,文殊尊者的捨命一擊,不可謂不恐怖。
如果只有江晨一個人在此,就算能以「空間凝固」避開大部分力道,也最多與文殊兩敗俱傷,
同歸於盡。
幸好,他身邊還有一個周靈玉,多一個人分擔壓力,就將致命傷化解成了無損根本的皮肉傷。
稍作休整後,兩人都壓制住了傷勢。此時,也聽到眾多雜亂的人聲往這邊趕來。
剛才十六丈金身的菩薩寂滅時所顯現的景象,已經被很多人看在眼內。除了那些不知所措的信眾,遠在聖城的高手們可能也感應到了什麼,江晨可以肯定的是,不出一個時辰,文殊尊者的死訊就會傳遍聖城,而在那之前,江晨也不希望受傷的自己被眾多高手圍觀。
「走吧。」江晨轉頭對周靈玉道。
周靈玉拭了拭唇邊的血絲,抬起眉梢道:「你先走吧,我要去取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江晨只是順口一問,也沒指望得到回答,但周靈玉並未有遮掩之意,坦然道:「忘憂果。一種生長在佛像之旁的果子,竊取佛陀香火,受萬民供奉,據說服之有長生之效。」
「還有這麼神奇的果子?」江晨心想周靈玉為了彌補「剎那芳華」的後遺症,恐怕正瘋狂地在各地搜尋這種擁有類似於增壽、長生、返老還童一類效果的藥物。也難為她還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一點時間來對付浮屠教了·—
或許,搶奪忘憂果才是她千里迢迢來誅殺文殊尊者的真正目的?
周靈玉道:「傳聞未必屬實,但總歸能增加幾年壽命。我猜想這裡是浮屠教最大的寺廟之一,
應該會有一兩顆果子,所以去碰碰運氣。你要跟我一起來嗎?」
「呢,不必了,我還年輕——..」
江晨說到一半才發覺自己言語不妥,可能會傷害到這位可憐姑娘的自尊心呢。
但周靈玉不以為,微笑道:「那麼就在這裡分手吧。下一步的計劃,我需要根據浮屠教的反應來擬定,如果要藉助你力量的話會派人通知你的。」
「好吧。」江晨心想這姑娘還真不客氣,敢情把自己當成一個免費勞力來使喚了。不過如果是對付浮屠教的邀請,他自然也不會拒絕。畢竟,有一個盟友並肩作戰,比自己孤獨一人在黑暗中前行的滋味要強多了·————·
臨走前,江晨放了一把火,將方才戰鬥的痕跡抹除。大風吹過,大殿中發出劇烈的啪聲響,
熊熊的火舌洶湧噴出,於風中迅速蔓延,很快將大片牆壁都吞裹進去。
不多時,整個羅漢堂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江晨悄然離去,站在河邊柳堤上回頭看了一眼焚空的烈焰和惶恐逃出來的人群,微微吐了口氣河水清澈依舊,月光美麗依舊,但這片大地上在月色下奔跑的人們,心情早已不復來的平靜。
不知為何,眼皮總是跳個不停,心中陣陣不安,
是文殊的鬼魂在纏著我嗎?
江晨回到客棧,隔壁房間裡仍然響著一陣陣木劍交擊聲。宮勇睿和凌霄還沒有歇息。
江晨靠坐在床頭,閉目聆聽了一會兒,宮勇睿和凌霄相互餵招的情形清楚地映現在他腦海中。
宮勇睿渾身大汗淋漓,口中呼喝有聲,手上木劍揮劈撩砍也算有板有眼,但江晨一眼可以看出,他動作虛浮,急於進攻,雖然看似凌厲,但仍是門外漢的水平,離成為一名真正的劍客還差得遠。
可以說,經過一晚上的練習,宮勇睿的進步並不明顯,雖然學了幾手招式,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太過華麗,他連基本功都沒有掌握紮實,更別說領悟劍法中的精髓。凌霄作為劍道大宗師,一定能夠看出這一點,但他似乎半點也不著急,也不要求宮勇睿站樁扎馬步練下盤什麼的,只是玩耍般與小少年餵招。
「他不想教勇睿真本事?』江晨心頭閃過這個懷疑。
不應該吧·.·
江晨看得出來,凌霄對宮勇睿是發自心底的喜愛,要不然也不會親自上門收徒,給了他一天一夜的時間來考慮,又再度登門勸說,可謂是費盡了心思。即便宮勇睿如今掛在自己名下,但以凌霄的老奸巨猾,不至於看不出自己的意思。這老傢伙既然能一眼瞧出宮勇睿是世所罕見的根骨,又豈會..
江晨又看了一會兒,覺得凌霄只是以教劍法為幌子,實則引領著宮勇睿學習一套步法。以江晨的眼力,也瞧不出這套步法有何出眾之處,或許跟「無劍訣」比較搭配吧。他也不再關注那邊的情形,轉念沉入自己的修行之中。
身兼武夫與煉神者,以神念淬鍊體魄,也算是另闢蹊徑。
觀想自身,真元穩固,氣象磅礴,內景化實,如同火山口一般,熾烈旺盛。
岩漿順著地脈之力,一股股時漲時落,每一次收縮或擴張都暗合玄理,意味著江晨正一步步向那超越凡俗的天人之境進逼。
虛空中有風湧起,烏雲在穹頂聚集,天地間昏暗一片。
江晨獨坐於火山之巔,感悟道法正理,募覺風雲突變,似乎有極大的危險正從上空逼近。
莫非,是相傳每個肉身成聖者所必須經歷的雷火天劫?
他心頭湧起感悟,又聽到了緲緲接近的天人梵唱聲。
難不成,我就要在今日破關?
頭頂上方,仿佛有天人端坐虛空正中,宏聲高唱:「但盡妄緣,即如如佛。一念回光,便同本得。在佛不增,在凡不減,在生不垢,在佛不淨,在佛不生,在生不滅———」
隨著那一聲聲唱誦,江晨腳下的岩漿膨脹得愈發熾烈,甚至湧出了火山口,漫向天地四方。
江晨在這時察覺到不對。
那些岩漿、熾火噴發的節奏,雖然磅礴浩大,幾如烈日當空,卻已經逐漸脫離了他自己的掌控。
「我走火入魔了?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隨之而泛起的是一絲恐慌的情緒,火山、岩漿因此愈有失控的勢頭。江晨急忙收心神,默念冰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