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腳步一轉,脫離隊伍,朝東走去。
身後響起默黑僧人的喝問:「施主往哪裡去?」
江晨頭也不回地道:「晚上喝水太多,實在是憋不住,只好委屈一下佛主他老人家啦!」
「」——」默黑僧人捏緊了拳頭,恨不得把江晨當做掌中的佛珠狠狠捏碎。好半天之後他才平息了怒火,然後想起來,茅廁好像並不在東邊。
江晨走在眾多菩薩像的腳下,這些雕像和圖騰將身後的喧譁隔絕,幾步之後就仿佛遠離了俗世。他走在彎曲空蕩的道路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音。如果膽子小的人獨自走在這裡,四面又是或獰或詭笑的雕像,肯定會感到陣陣心驚膽戰。而江晨想到一個或者更多可怕敵人可能就藏在雕像後注視著自己,也免不了步步驚心,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
他已經察覺出來,這眾多雕像拜訪的位置以及腳下相互交錯的紋理,使得這一片的空間都變得摺疊而扭曲。當在那些圖騰柱下多停留一會兒之後,甚至有產生一種時間也逐漸停止的錯覺。這定然是一種古怪的陣勢,足以讓那些偶然或刻意闖入此間的香客萌生退意。
江晨也像一個偶然迷路的遊人,腳步倉促,神情慘澹,似乎慌不擇路地闖入一個又一個摺疊的空間,直到從另一側的廣場邊緣走出來。
前面終於傳來了人聲和腳步聲,都是些巡視的僧兵。江晨收斂呼吸,藏在一座雕像背後,等那隊僧兵經過之後,便一閃而出,身形沒入庭院台階下的陰影中。
江晨在陰影中迅速四顧,發現庭院北側有一個大殿,殿外漆著「羅漢堂」三個字,不少僧兵在那邊巡視。
江晨觀察片刻,找准兩隊僧兵交錯而過的時機,身形疾動,一個閃身已射過庭院中的水池,貼著那兩隊僧兵的尾巴閃進了那大殿之中。
大殿中空曠一片,牆壁上全是佛陀降魔的圖畫,兩旁陳列著無數木魚。江晨伏在陰影中,隨著殿中燭火的明暗晃動一點一點地前進。
他已經聽到了堂上兩人說話的聲音。
「上師,這次機會難得啊!姓林的老東西已經是眾矢之的,咱們只需順勢而為,拿住那小丫頭,不愁老東西不乖乖就範!」
「不妥!姓林的老奸巨猾,絕非你想像中那麼好對付的。別忘了,他家以前可出過算聖!」
「但是這機會千載難尋—.」
「商納,你莫要聽信旁人的言語,去做那火中取栗之事。佛主未回,你且安心修禪,切勿多生事端。」
「上師三思啊!」
「我意已決,休得多言!時候不早,你退下吧!」
那名喚商納之人慾言又止,最後還是應了一聲喏,悶悶不樂地退下了。
腳步聲漸遠,殿中只剩下了一明一暗兩個人。
許久之後,再聽不到其他動靜,江晨略略抬頭去一眼,見那「上師」披著袈裟,正匍匐在佛像前,躬身讀經。
殿上雖然只有他一人,然而佛光燦爛,煦煦如春日暖陽,一人之勢勝過千百僧侶,足見得此人修為非同小可。
江晨心想,這傢伙就算不是文殊本人,也定是與其地位相差無幾的大頭目。既然讓我撞上了,
嘿嘿,有殺錯,沒放過!
江晨慢慢挺起身子,踩著無數虛空世界的交接點踏出一步,身形穿越虛幻與現實,一閃之後便落在台階上,恰好是商納離開前走過的位置。
他微吸一口氣,整個人的氣息從無到有,不突出也不微弱,與商納的氣息極為相似,掩蓋了重重殺機。然後,他故意踩出腳步聲,一步一步走上台階。
起初,上師還對這腳步聲充耳不聞,但等江晨走得近了,他的修行被徹底打斷,只好輕咳一聲,略帶不悅地道:「商納,我不是讓你去休息了嗎?」說話之時,他仍盯著佛經,眼皮也沒抬一下。
「啟稟上師,屬下還有一事稟報。」江晨模仿著商納的嗓音,眼中映出的上師的背影越來越近。
「何事?」
「請上師—.」江晨走到上師背後五步之處,眼中的殺機終於濃烈得無法掩飾,右掌閃電般從袖中探出,朝上師的脖頸伸去,「去死!」
上師駭然回頭。
迎面撲來的熾烈殺氣已令他呼吸頓止。
他瞳孔中大放毫光,已將江晨的形貌看得真切。千鈞一髮之際,他掌中佛珠揚起,金色梵文疾舞,就要化作實質性的蓮葉,為他擋下致命一擊
但他眼際閃過一縷冷電,只覺陰陽錯離,現世瞬息被虛空侵襲。一線流光過後,那隻意味著死亡的白皙手掌凝固在他眼前,極度森寒的殺意聚於那一瞬之內,視野為之定格,
刺耳的風聲消失了,空氣不再流動,光線定格在眼前,甚至連周身的靈氣,也被一種難以理解的強大力量凍結起來,無法再與他溝通。
萬物皆寂!
上師駭異地想,難道是瀕死之前的恐懼,讓我產生了時間停止的錯覺?
不,不是錯覺!因為那隻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可怕右手,還在徐徐向他脖頸伸來。
上師目恥欲裂,心中急念佛咒,卻不能從無形的牢籠中掙脫。
無法動彈,無法再與天地靈氣溝通,當然也不能發動禪院的守護結界。一身佛法無法動用分毫,就如同江中溺水之人,拼命掙扎也無法抓住那根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在這死寂的時刻,他的感官仿佛被剝離出陽世,獨存於陰陽虛無之中,靜靜看著年輕的死神著淡淡的殘忍笑容,用那隻玉白修長的右手刺穿了自己咽喉·—」·
「此!」
虛空退卻,現世中空氣重新流動起來,但上師的腦袋,卻已不在它原本該在的位置。
那顆頭顱已被江晨提在手中,斷腔噴血,凝固的眼瞳中倒映出江晨酷冷的面孔,至死未能目江晨看著頭顱,微微一笑:「四大金剛,十八羅漢,你是其中哪一位?」
頭顱的眼珠轉了一下。
死人的眼珠如何會轉?
江晨的心跳剎時漏了一拍,
他立即將手中的頭顱往遠處甩去,然而還是有一灘鮮血朝他面門撲來,雖然他迅速仰身,可臉上仍被濺了一滴。
那滴鮮血頓時如同一滴油落入滾燙的水中,膨地爆發出巨大的能量。
江晨倒跌著滾下台階,拼命忍著才沒有發出喊聲。
他渾身無處不痛,氣血充盈沸騰,燃燒如火,似乎要將這具皮囊衝破。
「該死——
他竭盡全力壓制魔血的暴動,渾身骨骼咔咔作響,體表的血管如同蚯蚓般蠕動著,在他全力安撫下,才逐漸恢復平靜。
江晨癱軟在地上,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
實在驚險!倘若是在十天之前,他對血脈的掌控力未達到今天這個境界時,那滴「復仇之血」
就已經要了他的命!
他慢慢直起身子,看著佛像下的那顆血淋淋的頭顱,不禁咒罵了一聲,抬手就要讓其消失在人間。
這時殿外忽有一股冷風颳進來,
江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就好像在午夜時分獨自坐在荒瑩墳地里,身旁若有鬼魅盤桓,低笑疹人。
冷風過處,殿內燭光劇烈搖曳,大片大片的燭火隨之熄滅。濃郁的黑暗從殿外湧進來,大肆侵蝕著堂內不多的光亮。
江晨的視野越來越暗,只見燭火一團團熄滅,最後只剩下一團,被有如實質的黑暗壓縮至微小的一點桔光,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瞬間,便要徹底在黑暗中沉淪。
江晨的身形浸在彌散的黑暗之中,定定注視著僅剩的那一朵苟喘殘延的燭火,右手上開始泛起一層殷紅色的光澤。
「浮屠教的禿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既然來了又不敢見人,躲在後面玩些裝神弄鬼的把戲,唬誰呢?」
江晨的嗓音在空曠的環境下被拉得空幽而怪異,如同妖魔在詭笑。
他眼中的那團燭火要滅不滅,昏暗的角落裡斷斷續續地傳來冷風的呼號,就像幽魂低低嘆息的聲音。若是仔細去聽,仿佛有沙沙的腳步聲在殿中迴蕩著,顯得格外.陰森。
低徊聲中,江晨周圍的黑暗如同霧氣般涌動起來,糾纏著無數青面療牙的恐怖鬼臉,張牙舞爪地朝他撲來。
江晨冷哼一聲,動也沒動,周身放出一圈皎潔瑩白的光暈,那些鬼怪之影撲上來,就如浪花拍打在崖壁上,撞成一片片粉末,慘叫著跌回,
『文殊,你也跟地藏一樣,喜歡與鬼魅為伍麼?」
江晨說著,伸手一划,一道明艷的雪白劍光自他手掌催生,撕裂虛空,連無形無質的黑暗都被分割成兩半。大殿一瞬間遍灑白芒,纖毫畢現。
在那短暫的光明中,江晨銳利的眼神將所有可以藏人的角落都巡視了一遍,並未找到文殊的身影,視線重新定格在那團僅剩的燭火上。
「文殊,想不到你原來是個縮頭烏龜。怎麼,聽到地藏的下場,是不是駭破了狗膽?」
黑暗中傳來一把縹緲的嗓音:「你非要見一見本座的真身,才肯死心嗎?」
聲音混在風中,搖曳不定,仿佛從四面八方飄來。但江晨眼神募地盯住那團燭火,沉聲喝道:「滾出來!」
在他注視下,那團火焰飄離了燭台,緩緩浮上半空,燃燒得越來越旺,光芒逐漸擴散,在視野中占據的大小也不斷增加,裡面顯出一個盤膝而坐的白色剪影。
那剪影坐在火焰中,頭頂五髻,左手持蓮,右手執劍,身下環繞著白色蓮瓣,看不清面貌,兩點目光平淡地望過來,其中不夾雜一絲感情,沒有吃驚,沒有憎恨,沒有冷傲,就如同神龕上的塑像,淡漠地俯瞰世間。
「文殊,果然是你!」
話音出口之時,江晨已有所動作,身子往前一傾,整個人就化為一道灰濛濛的影子,如幽靈般向半空中的火焰射去。他身後在黑暗中拖出了一道長長的水痕,無數波紋向兩旁擴散,空氣劇烈震動起來,黑霧中的無數鬼臉仿佛受到了驚嚇,憤怒咆哮著朝中間涌過來。
然而江晨的速度比波紋擴散得更快。等他一閃而過後,所有鬼怪都撲了個空,而他已撞入那團火焰中,周身瑩光進發,將火焰撕得四分五裂。
五團火焰分別射向四周,每團火焰中都端坐著一個白色人影,皆開口言道:「由一切法,無所有故。空所顯相,是實有故。由業煩惱,非所為故!」五人同時抬起右手,朝江晨一指。
江晨的身軀剎時如有千斤之重,跌落塵埃。
他奮力抬起身子,只見大殿內書架上的佛經全部飛上半空,書頁卻飛速翻動著。滿堂木魚以奇異的節奏一聲聲敲擊起來,伴隨著虛空中陣陣鐘響,空靈迴蕩。
「就只有這點鬼把戲嗎?」
江晨咬著牙撐起手臂,右手一點,一道匹練般的銀光刺出,將正上方的火焰劈散。然而那散開的碎片卻未消失,而是漂浮於半空,熊熊燃燒起來。
半空中的眾多白色人影俯視凡生,眼中無欲無神,齊聲梵唱:「嗡阿若巴佳吶地一一隨著這妙音真言,鐘聲與木魚聲交織成激烈的降魔曲,一卷卷佛經上也放出光亮,成為火焰的薪柴,助其越燒越旺。
熊熊火焰,如七八輪明月當空而懸,將底下的江晨的身影照得纖毫畢現,似乎要透過他的靈魂,映徹他前世今生。
江晨額頭的血管突突直跳,遍身血液如煮沸的開水般肆意奔涌,仿佛又要失去控制。
他頭頂冒出一朵白色蓮花,靈魂飄蕩九霄,色身被鎮壓,法身亦被迷惑。
他高昂著頭顱,卻被那些耀眼的火焰晃得睜不開眼睛,血絲逐漸布滿了眼珠,視野中染上了一片赤紅之色,變得越來越模糊—··—
不妙..——
文殊的真身躲在哪裡?完全找不到!
禿驢妖法厲害,似乎連通了這方禪院的結界,其威能遠遠勝過我之前所料。本少俠貌似干不過這地頭蛇,這樣下去,恐怕真要被引渡靈魂,強行打入輪迴了。
還未找到文殊真身所在,難道就要被這禿驢掏空底牌?
不行,扛不住了,這廝妖法厲害,本少俠短時間內沒法看穿他的幻術,必須找機會跑路——
江晨不得已之下,只好強行聚攏神念,就要施展最後一次「空間凝固」·」
這時候,忽然從殿外飄來一縷悠揚的笛音。
江晨霧時精神一振,壓力頓減,昂首發出一聲清越長嘯,頭頂那朵鎮壓他色身的白蓮四分五裂。
周靈玉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