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上午。
臨安城的北門熙熙攘攘,喧囂如常。
南來北往的行人於重兵把守的城門川流不息,出城的人暢行無阻,一馬平川。反倒是入城的人們,於城門外排起一條長龍,依次接受守城軍士的詢查,確認無誤後才能放行。
雖然平日也有循例檢查,但遠沒有今日這般細緻嚴苛。究其根源,仍是不久前臨安經歷的那場影響甚巨的「江湖風波」,以至龍顏大怒,上至朝堂、下至臨安府衙無不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當時在臨安府衙負責維護治安的一眾官吏,大都已受到懲處,輕則降職調任,重則抄家問斬。
正因為前車之鑑鮮血淋漓,令今時今日的臨安府衙不得不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他們抱著寧枉勿縱的態度嚴守城門,誓要將一切外來的隱患扼殺於臨安城外。
長長的隊伍中,一支由十餘人組成的商隊一步步地向前緩緩挪動。
商隊中多是灰頭土臉,短衣打扮的夥計,領頭的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及一對年輕男女。其中,女子挺著一個大大的肚子,儼然懷有身孕。
「哪兒來的?到哪兒去?」
不知不覺間,這支商隊來到城門下,兩名軍士長槍交叉攔下他們的去路,另有兩名軍士圍著商隊前後打量,不時用刀朝馬車上的貨物敲一下、捅一下,檢查的頗為仔細。
領頭的軍士手拿紙筆,一邊質詢,一邊記錄。
「軍爺辛苦,我們是江陵來的茶販,進城給幾家茶樓送貨。」老者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一邊解釋一邊回身朝兩輛馬車比劃一番。
軍士頭領朝眾人輕掃一眼,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是小老兒的孫子、孫媳。」老者先朝唯唯諾諾的年輕男女一指,而後又朝十幾名夥計指了指,「其他的都是鄙號的夥計。」
「大肚子是怎麼回事?」
「小老兒年事已高,打算將生意交由孫子打理,所以帶他來認識認識臨安城的老主顧。」老者答道,「孫媳有孕在身,孫子不放心她一人在家,於是一起帶來,順便給她置辦些金銀首飾。臨安畢竟是皇城,新鮮玩意兒多,我們小地方比不了。嘿嘿……」
「那是!」軍士頭領傲慢道,「依照規矩,凡做生意的進入臨安城,一個人……收一兩銀子。」
「什麼?」老者大驚失色,「什麼時候定的規矩?我們兩車茶葉也賺不了幾個錢……」
「府衙的規矩,由不得你廢話。」軍士頭領頗為不耐地打斷道,「後面人多,老子沒時間陪你磨蹭,要麼交錢,要麼滾蛋。」
「我……」老者猶豫再三,而後順懷中掏出六兩銀子,依依不捨地遞給眼冒精光的軍士頭領,委屈道,「我們祖孫三人,再加三個夥計,至於其他人……我讓他們在城外候著。」
「看你懂事,老子網開一面,讓你多帶一人進城。」軍士頭領掂量著手中的銀子,心滿意得地揮手放行。
「多謝軍爺……」
如喪考妣的老者心不在焉地答應一聲,而後領著敢怒不敢言的年輕男女及四名夥計慢吞吞地朝城中走去。
進入臨安後,這支外來的商隊突然變得輕車熟路,於大街小巷七扭八拐,逕自鑽入城南的一處民宅。
「上天保佑,這一路總算有驚無險!」
一進入院子,趕車的夥計立即將馬鞭扔到一旁,伸手從一大缸茶葉中來回摸索一番,最後竟掏出一把腰刀。
與此同時,年輕男子和另一名夥計從另外兩口茶缸中掏出一柄寶劍及一張鐵弓。
「懷有身孕」的女子伸手入腹,竟於眾目睽睽下拽出一個繡花枕頭,圓鼓鼓的肚子登時消失不見。
此刻,一名獐頭鼠目的夥計端來一盆清水,待幾人將臉洗淨,他們的本來面目方才重見天日。
年輕男女,正是黎海棠與潘雨音。趕車的夥計是馮天霸,另一名夥計則是柳尋衣。
為他們端來清水的人,是秦苦的親信,亦是他兒時的玩伴,張順。
至於老者和另外一名夥計,也是秦苦安排的親信。
一個月前,秦苦經過千挑萬選,精心打造這支特殊的商隊,目的是護送柳尋衣四人順利回到臨安。
結果顯而易見,一路南下他們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兇險。更有甚者,有幾次他們與那些伏擊「柳尋衣」的江湖人同住一間客棧,亦沒有被人察覺蹊蹺,可謂承天庇佑,順風順水。
「張順,回去後替我向秦兄再三道謝。」柳尋衣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衣衫,一邊向張順叮囑,「我又欠他一個人情,待此事平息後,一定請他喝酒。」
「柳大哥放心,小弟一定轉達!」張順一臉諂笑,欣然允諾。
「對了!」柳尋衣眉頭一挑,好奇道,「你知不知道秦苦究竟找了多少人假扮我?」
「聽秦大哥說好像有十幾個……」張順一愣,「可有不妥?」
「並無不妥,只是……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
「我們南下這一路,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關於『我』的消息。據傳,被人綁送到賢王府的『柳尋衣』足有數十人之多。如果秦兄只找了十幾人假扮我,那其他的『柳尋衣』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這……」
經柳尋衣提醒,張順、馮天霸幾人不禁面露愕然。直至此刻,他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此事確實有些不同尋常。
「會不會是謠言?」潘雨音揣測道。
「也許吧!」柳尋衣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但我總覺得……這段時間江湖中出現的『柳尋衣』實在太多、太多,多的有些……不像是秦兄一人的安排。」
「會不會有人在暗中相助?」黎海棠若有所思道,「也許有人與秦府主心思相同,於是在暗中推波助瀾,幫柳大哥逃過此劫?」
「難道是……雲追月?」
「聖主遠在大理,應該……不是他。」黎海棠的回答模稜兩可,「但也說不準,聖主辦事一向神鬼莫測。」
「還有!」柳尋衣話鋒一轉,又道,「進城前,我發現臨安城外有許多形跡可疑之人,其中一些人是用賢王府的暗號進行聯絡,不知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他們仍不死心,想像上次一樣闖入臨安鬧事?」
「說不準……」
「我去查!」未等柳尋衣作答,黎海棠已主動請纓,「反正你們要回朝廷復命,我無處可去,索性出城探一探他們的底細。」
「黎兄弟,你可以暫時在這裡落腳。」張順趁機提議,「這間院子是秦家在臨安置辦的產業,十分隱秘。」
「河西秦氏能在臨安置辦產業,想必其他門派在此也有藏身之所。難怪上次清剿處處掣肘,原來他們一直潛伏在最危險的地方。」
感慨作罷,柳尋衣收斂心思,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心事重重的潘雨音,躊躇道:「潘姑娘,如今我們已回到臨安,我的傷勢也恢復的七七八八,你不必再擔心。眼下,朝廷的局勢尚不明朗,你與我們走的太近……也許會引火燒身。依我之見,你應儘快回到潘府,記得替我向潘大爺、潘夫人和潘公子問好。」
「我……何時才能再見到柳大哥?」潘雨音本欲拒絕,但她又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故而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曾答應過公主……」
「潘姑娘,公主對你的囑託……不過是一時意氣,你不必放在心上。」柳尋衣神情一稟,心中再三措辭,方才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盤托出,「你是潘家的大小姐,又是桃花婆婆的徒弟,本應過著錦衣玉食,春誦夏弦的逍遙日子,日後無論從商從醫,皆前途無量。實在不該因為公主的一句話而耽誤自己的大好青春,更不該因為我……整日顛沛流離,擔驚受怕。」
「可……」
「如果我能逃過此劫,定去潘府拜訪潘大爺與潘夫人!」柳尋衣不給潘雨音爭辯的機會,向茫然無措的黎海棠匆匆囑咐,「替我送潘姑娘回家。」
「我……」
「柳大人,我們耽擱多日,想必丁輕鴻早已回到臨安。」馮天霸不合時宜地插話,「我們怎麼辦?直接向皇上復命還是……」
「皇上豈是你我說見就能見到?」柳尋衣思忖片刻,緩緩開口,「你先回丞相府,將此次和親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丞相,我回天機閣向侯爺復命。至於接下來何去何從……只管聽命行事。」
「有道理!」馮天霸連連點頭,「丞相和天機侯處事周全,我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們,順便也能打聽一下丁輕鴻有沒有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不錯!」柳尋衣當機立斷,「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動身。」
商議作罷,張順與秦家的人先一步乘馬車離開,而後是滿眼尷尬的黎海棠催促著心亂如絲的潘雨音走出院門,最後是柳尋衣與馮天霸各奔東西。
眨眼間,這座熱鬧一時的民宅再度恢復往日的靜謐。除留在院中的幾大缸茶葉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東西能證明這裡剛剛來過一群匆匆過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