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一場秋雨一場寒」。
八月二十四,已在臨安城滋擾數日的秋雨漸漸進入尾聲,天氣寒涼一日更勝一日,雨前的臨安百姓尚且身著單衣布履,雨後已紛紛換上棉服厚靴。
清晨,毛毛細雨仍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
一輛馬車冒雨出城,於坑窪泥濘的城郊小路緩緩而行,直奔秋塘湖畔。
今日,秋塘湖畔戒衛森嚴,披堅執銳的將士如刀砍斧剁般整齊劃一,里三層、外三層將方圓數里圍的水泄不通。
伴隨著一陣「吱扭吱扭」的車輪聲響,馬車姍姍而來。
霎時間,十餘名甲士圍上前來,任風雨飄搖打濕他們的鎧甲仍不為所動,一個個手按刀柄,虎視眈眈。
「貧道在城外,你們讓我進城。貧道進了城,你們又讓我出城。」
一道蒼老的聲音自馬車內幽幽傳出,將風吹草動,雨打秋葉的自然空靈瞬間打破。
「請道長進城,是因為我家大人感激閣下遠道而來,故而想盡一盡地主之誼。請道長出城,則是因為我家大人看出閣下心存顧忌,於是想表一表君子之心。」
伴隨著一陣亮如洪鐘的笑聲,一位龍行虎步的中年大漢,在兩名軍士的陪同下快步朝馬車走來。
與此同時,孤星、孤月相繼現身,待他們將傘撐開,方才將道骨仙風的清風請下馬車。
環顧著楓葉荻花,感受著濃濃秋意,清風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頓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他將和藹的目光投向滿臉堆笑的中年大漢,問道:「將軍何人?」
「在下西府中侍郎,白錦。奉樞密副使錢大人之命,在此恭迎武當派掌門人,清風道長。」
「錢大人何在?」
「錢大人在秋塘垂釣。」
聞言,孤星不禁面露不悅,質問道:「我們遠道而來,錢大人為何不親自相迎?豈是待客之道?」
「這……」
「罷了!錢大人位高權重,我等草民豈能僭越禮法?」清風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白大人,煩請頭前帶路。」
「三位裡面請!」
白錦別有深意的目光在清風三人身上迅速打量一番,見他們並未攜帶兵刃,方才欣然允諾,引著他們朝秋塘走去。
此刻,秋塘岸邊擺放著兩把竹椅。一左一右,左邊的稍稍靠前,右邊的稍稍靠後。
身披大氅的錢大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左邊的竹椅上,手握釣竿,神態悠然,一雙似睜非睜、似閉非閉的老眼靜靜注視著被雨滴激起層層漣漪的湖面,不知在思量些什麼。
其身後,一名魁梧不凡的銀甲護衛畢恭畢敬地撐傘而立。
「大人,清風道長……」
「噓!」
白錦剛一開口,形同假寐的錢大人突然輕噓一聲,右手漫不經心地朝旁邊的竹椅微微一指,示意清風落座。
「這……」
未等孤星、孤月打抱不平,清風已優哉游哉地坐在錢大人身旁,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秋塘美景,一言不發,神態淡然。
不知沉默多久,靜如泥塑的錢大人突然雙眸一睜,從而手腕一挑,揮臂將魚竿高高甩起。緊接著,一條不斷掙扎的紅鯉破水而出,於半空划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手中。
錢大人一邊將紅鯉從魚鉤摘下,一邊似笑非笑地與清風寒暄:「剛剛魚兒正在咬鉤,恕本官不能起身相迎。」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清風意味深長地笑道,「一連數日貧道都等得,短短一刻又豈會等不得?」
清風此言聽上去客氣,實則暗諷錢大人怠慢客人。
「本官在這裡見過很多人,很多不是西府的人。與他們談論過很多事,很多與西府無關的事。」錢大人對清風的含沙射影置若罔聞,言談舉止依舊雲淡風輕,「他們之中,有些人自作聰明,淪落悲慘境地,甚至淪為冢中枯骨。有些人識大體、顧大局,因此一朝得勢,枯木發榮,現已坐擁富貴,名利雙收。」
言至於此,錢大人將諱莫如深的目光投向若有所思的清風,沉吟道:「道長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本官的意思。」
「貧道是江湖草莽,愚笨不堪,對大人的高深義理實在領悟不透,只能一知半解。」清風不陰不陽地說道,「不如我們免去那些繁文縟節,開門見山如何?」
「也好!」錢大人不可置否地點點頭,「本官的書信想必道長已經看過,不知意下如何?」
「恕貧道直言不諱,大人實在不該用貧道的骨肉至親相威脅。」清風的面色平和依舊,但語氣卻漸漸變的凌厲,「殊不知,昔日在洛陽城,天機侯趙元曾親筆寫下一紙承諾,至今仍在小女手中。承諾中,即包括洛天瑾密謀造反,與賢王府其他人無關。朝廷只對付洛天瑾一人,絕不連累其他家眷,也不覬覦賢王府任何東西。算起來,小女大義滅親,理應是大宋朝廷的功臣,而今大人又豈能重翻舊帳,非但不承認小女的功勞,反而以『株連九族』相要挾?」
「那些承諾是趙元擅自做主,與朝廷無關,皇上也不會承認。」錢大人不以為意地擺手道,「本官現在是代表朝廷、代表皇上與道長磋商此事。」
「哦?」見錢大人故意狡辯,清風不怒反笑,「如此說來,貧道今天根本不該來見大人,而應該去見天機侯……」
「道長且聽本官一句勸告,如果你現在離開秋塘,賢王府和武當派都將淪落萬劫不復之地。」
「笑話!」未等清風作答,憤憤不平的孤月已搶先駁斥,「如今的洛陽城可是蒙古人的地盤,貧道不信你敢大張旗鼓地率人北上。什麼萬劫不復?你以為僅憑三兩句威脅便能嚇唬我們?」
「你們誤會本官的意思了。」錢大人緩緩搖頭,「本官從未想過強勢壓人,更未想過派兵剿殺。我口中的『萬劫不復』,其實是有人向皇上諫言,懇求皇上頒布一道聖旨,將洛天瑾密謀造反的醜事昭告天下。天下子民雖對朝廷和官府有所不滿,但他們尚知自己是炎黃子孫,尚知禮義廉恥、忠孝仁義,如果讓天下人知道武林盟主的女婿曾串通外族,密謀推翻漢人江山,不知……中原武林那些仁人義士又會作何感想?到時,恐怕無需朝廷出手,自有為國為民的英雄豪傑替皇上……株殺洛天瑾的九族。」
「你……」
錢大人此言正中清風的軟肋,令其怛然失色,啞口無言。
言罷,錢大人再度將魚鉤投入湖中。不急不躁,給清風足夠的時間慢慢權衡。
斟酌再三,清風索性將心一橫,直言道:「大人邀貧道來此,莫非只為威脅我們?」
「此言差矣!本官是在救你們,而非威脅你們。」錢大人辯解道,「實不相瞞,曾一再慫恿皇上頒布聖旨,將你們推入火坑的人,正是對令嬡許下承諾的丞相和趙元。反之,一直在皇上面前極力斡旋,處處袒護你們的人……恰恰是樞密使與本官。」
「這……」
錢大人的一席話,令清風三人大驚失色,同時變的愈發糊塗。
「天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清風神情一稟,試探道,「樞密使與大人如此抬愛,貧道猜想……應該不止是出於善心吧?」
「樞密使與本官一致認為,剿不如撫、戰不如和、敵不如友,尤其在國家危難之際,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皆應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而不應相互攻訐,徒增內亂。」錢大人不急不緩地說道:「本官的目的,與當初趙元找洛天瑾的目的大同小異。當然,這也是令嬡對趙元的承諾。希望道長以家國大義為重,廣聚江湖賢能,在危難之際不避刀斧,不畏生死地替君分憂,為國效力。」
清風眼神一變,狐疑道:「莫非大人想招安……」
「不!」錢大人極口否認,「本官不是丞相,西府也不同於東府。我不貪圖招安、歸順這些虛名,本官只要清風道長能在朝廷需要時,舉民間之力慷慨相助即可。至於中原武林……仍是你的天下,皇上沒興趣過問、朝廷也沒興趣插手,本官更沒興趣自找麻煩。」
「這……」清風面露遲疑,「若為天下蒼生挺身而出,我等武林義士自是義不容辭。只不知,大人口中的『朝廷需要』……究竟有哪些?」
「很簡單,無外乎『戰時』與『非戰時』兩種情況。」錢大人解釋道,「若遇戰時,需道長招募民間義士組成一支能征善戰的大軍,與官軍一道衝鋒陷陣,保家衛國。非戰時,需道長好生掌管中原武林各方勢力,不求他們言聽計從,但求他們不要給朝廷和地方官府招惹麻煩,尤其不能幹一些占山為王、殺人越貨的不義之舉。當然,若遇一些不義之人行不義之事,很多時候官府難以插手,此時需道長出面解決這些麻煩。比如數月前,一些江湖人跑來臨安興風作浪,攪得皇上和百官心神不寧。此類荒唐事,日後斷斷不能重現。你們有句話叫『江湖事江湖了』,本官希望江湖亦有江湖的秩序,也許與大宋律法不盡相同,但……至少不能背道而馳。」
「天下英雄數不勝數,有權有勢者不在少數,錢大人為何選中貧道?」清風的心裡快速盤算,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因為清風道長是中原武林的盟主,很多事由你出面自然可以水到渠成。」錢大人毫不避諱地答道,「當年,東府選中洛天瑾的時候,他只是一方梟雄。朝廷又是安插內應、又是暗中相助、又是威逼利誘,辛辛苦苦折騰數年,結果卻一敗塗地。西府不想重蹈東府的覆轍,因此在適當取捨後,決定與道長精誠合作。更何況,本官剛剛說的那些條件……似乎並不過分?」
「大人對我們江湖人的心思……真是洞若觀火。」清風感慨道,「你知道我們對名節的重視遠勝於性命,因此你主動捨棄那些華而不實的招安虛名,卻又實實在在地借我之手將中原武林牢牢把持。貧道不得不承認,大人行事,確實比丞相和趙元更高明……」
言至於此,清風的聲音戛然而止,同時面露躊躇,仿佛心有鬱結。
「聽道長的言外之意,似乎另有什麼難處?」錢大人好奇道,「莫非不同意本官的建議?」
「非也!」清風故作尷尬,勉為其難地答道,「說出來不怕大人笑話,其實貧道的武林盟主之位現已飽受非議,搖搖欲墜,不知……還能風光幾天。」
「哦?莫非清風道長有什麼難言之隱?」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貧道眼下確有一個小小的麻煩……」清風眼珠一轉,諱莫如深道,「如果大人肯幫貧道解決此樁麻煩,貧道願與大人刑馬作誓,歃血為盟,共保大宋千秋太平。」
「何事?」
「替小婿報仇雪恥,誅殺奸賊……柳尋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