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東宮的紫藤開得繁茂,紫色的藤蘿沉甸甸的墜著,隨風輕搖的場面,顯得十分雅致。
她為了排解無趣,在後院種花養草,還插了根葡萄藤。
一直到紫藤的花朵漸漸稀疏,陽光越發刺目的時候,春日也就要結束了。
皇后和周攻玉關係越鬧越僵,連帶著小滿也被看不順眼。
而惠貴妃卻因此而喜愛她,時不時就讓江若若和小滿一起去她宮裡喝茶。
小滿若去了,便要被皇后永遠厭惡,只能找藉口推脫。
一來二回的,惠貴妃也沒了興致。
起初,朝臣對周攻玉選的太子妃都不看好,以為會再納幾個出身世家的側妃,好用以籠絡勢力牽制人心,哪知道都入夏了,側妃的事始終沒有動靜,御使代表其他人,委婉的和皇上提了這件事。
皇上也勸了周攻玉,依舊沒能使他動搖,念著他新婚,也就不好再多說。
因為此事,周攻玉在朝臣心中,從以往的明智清醒,成了一個沉溺情愛,固執自我的人。
周攻玉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他從前很聽旁人的話,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幾乎沒有什麼疏漏。
不知從何時起,他對旁人的勸誡和說教感到厭煩,只想拋下這一切,聽到那些沒完沒了的指點,心中是說不出的煩躁。
天氣逐漸炎熱,朝臣們的官服也換了輕薄的長衫。
去年春闈的榜首是江所思,排在他之後的一位李大人同樣出采,也一同入仕,留在京城謀了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職。
然而這位李大人自己爭氣,沒有什麼背景,卻還是在去年冬日立了功,隨江所思一起升遷了。
可就在夏日裡,爆出來的一件事,讓聽者無不是瞠目結舌。
那位李大人,其實是李姑娘。
小滿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李大人已經被收押牢獄。
周攻玉和三個朝臣在書房中議事,將近一個時辰後三人才離開。
小滿端著冰過的葡萄去找周攻玉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案前揉眉心,看上去是真的有些苦惱了。
見到她來,還是勉強笑了笑,扯了扯她的袖子,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看到她手裡端的葡萄,立刻又問:「冰的?」
「對啊。」
周攻玉將碟子移了移,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我說過了,你不能吃這些,對身子不好。」
「就吃了一點點,都送來給你了。」
小滿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說起來也沒什麼悔改的意思。
他面色微沉,語氣重了些。
「這是你自己的身子,為何就是不肯聽,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總讓人我操心。」
說完後便喊了白芫一聲,等她進來後,嚴厲道:「日後看著太子妃,不許……」
話還沒說完,便注意到身旁的小滿將頭壓得極低,剩餘的話便戛然而止了。
周攻玉停頓了片刻,語氣軟下來,臉上還有幾分慌亂。
「小滿?」
她低著頭沉默不語,兩隻手攥在一起,纖瘦的肩忽然顫了顫,看上去脆弱極了。
周攻玉伸手想去拉她,而她撐著起身要走,也不回身看一眼。
「你等一等,不要鬧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說出的話又像激怒了她,握住她的五指被一根根用力掰開。
五指用了些力,小滿掰不開,也就不再動了。
周攻玉以為她終於要冷靜下來,聽他好好說話,卻聽到了抽泣聲。
小滿抬起微紅的淚眼,哽咽著說:「你放開……」
周攻玉愣了一下,連忙鬆開手,慌亂地起身,問道:「怎麼哭了?
我不是要凶你,只是太醫說了……」
他伸手給她揩眼淚,而淚水卻像是停不下來。
「我要回益州……我不想在這裡,要回去……」小滿抽噎地停不下來,斷斷續續說了這些話,哭得可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攻玉抱著她跪坐著,輕輕地拍著後背安慰,低聲解釋:「我不是不想讓你吃,太醫說過你身子弱要忌生冷,況且你每次來月事都會腹痛,這個月也快了,屆時疼得徹夜難眠怎麼辦?
方才是我不好,語氣有些重了,這次就不要與我計較了。」
小滿被他安撫了一會兒,情緒也漸漸穩定,趴在他肩頭懨懨的,還是忍不住覺得委屈,聲音里的哭腔還未退去。
「我就吃了兩個……」
周攻玉有些心虛地道歉:「抱歉。」
「都要說我不好,你也覺得我不好。」
小滿是真心覺得委屈。
她只是想給周攻玉拿葡萄,就要被說不好。
進宮後好像沒什麼人喜歡他,都覺得她做太子妃,其實是不配的。
周攻玉和很多人都被看好,唯獨她站在了這個位置,被好多人背地裡譏諷,偶爾走到御花園賞花,都能無意聽到那些對自己的議論。
他們說她是病秧子,是個除了姿色一無是處的草包,周攻玉遲早會膩煩她,屆時等她病死了,還有更合適的太子妃。
說的也是實話,她的確是要離開的,也想過對外稱病死。
可被人這樣說,她還是會覺得難過。
這個太子妃又不是她要當的,她知道自己不該做太子妃,可太子妃之位也不是她求來的。
周攻玉明白了她在說什麼,心中的愧疚更甚了。
「你很好,是我不對。」
小滿被他抱在懷裡哄了一會兒,聲音悶悶的,說道:「你是不是也後悔了,覺得我很煩,一點用也沒有。」
周攻玉臉上滿是無奈的笑意,揉了揉她的發頂,說道:「不要瞎想,我是真心喜愛你,從未這樣想過,旁人的話都不作數,只有我自己說的才算。」
夏木陰陰,樹影透過窗欞落下,點點日光斑駁的落在磚石上。
小滿的綾羅衫子輕薄,光線映照,隱約能窺見薄紗下玲瓏有致的身軀。
周攻玉眸色暗了暗,手輕撫過她的背脊,意味深長地問道:「要洗澡嗎?」
小滿頓時就想到了別處,臉色一變就要推開他。
周攻玉笑出聲,將她拉回來。
「我是說笑的,怎麼還當真了?」
「你不知羞恥!」
他笑夠了,起身整理被她蹭亂的衣襟,說道:「好了,不生氣就好,稍後我要去一趟地牢,看看那位李大人,早些回來陪你。」
聽到李大人,小滿不禁蹙眉,疑惑道:「你準備如何處置她?」
「還未想好,等見過再說,大多數朝臣都想治她欺君之罪,可她雖未女子,功績卻是屬實,也有朝臣為她說情,此事不好輕易定論。」
「那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她沒忍住問了一句。
周攻玉轉身奇怪地看著她:「你想見她?」
「我覺得她很厲害……」
他思索片刻,說道:「地牢不是什麼好地方,可能會嚇到你,真的要去嗎?」
「要去。」
見她堅持,周攻玉也不再勸阻。
宮裡不少人都知道這位太子妃身子不好,冬天怕冷不能吹風,夏日裡光太刺眼也不行,一看到有人撐傘,立刻就想到了她。
只是再一細看,撐傘之人竟是太子殿下,宮人又紛紛跪拜,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小滿微眯著眼,踮起腳湊近他耳邊,小聲說:「她們不敢看你了。」
周攻玉無奈一笑,說道:「那正好,讓你一人看。」
牢獄外是炎炎烈日,踏入獄內,似乎立刻有一股寒意撲面而來,夾雜著血腥和濕冷的霉味兒。
小滿的腳步頓了一下,周攻玉便說:「你可以去歇息,想問什麼和我說便是,我替你和她說?」
她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
「我只是沒有來過這裡,不是害怕。
沒什麼好害怕的……」
當初在祟山,她親手殺了一個流匪,又看過徐燕姐妹的死,一直到如今也沒能釋懷。
一想到這些,其餘的事好像也不怎麼可怕了。
牢中還算整潔,關押的都是要犯,許多人還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不乏被周攻玉這個太子抄了家的。
走近後,認出周攻玉的人跪地求饒,他目不斜視地略過了他們。
李大人名李遇,身上的官服被脫下後,穿了身素淨的圓領袍就被關押到了這裡。
因為是大牢中唯一一個女子,周圍的罪犯也會時不時對她出言挑釁,言語髒污不堪。
周攻玉思及此,讓人為她換了一件最裡面的牢房,四周都沒人,也算清靜。
見到周攻玉和小滿後,她起身行禮,衣袍整潔,髮髻也一絲不苟的用木簪別著,不像是個被關押的犯人,倒像是個清貧的書生。
「起來吧。」
「謝太子殿下,太子妃。」
李遇直起身,隔著牢門和二人對視。
小滿打量了李遇一會兒,才驚嘆道:「你好高啊,長得也很好看。」
李遇雖是女兒身,身量卻不輸男子,眉眼英氣俊俏,若好生打扮,確實能做到混淆雌雄。
她笑了一下,更加好看了。
「太子妃謬讚了。」
周攻玉當然知道李遇是女子,但看到小滿兩眼發光的盯著她,心中還是覺得彆扭至極,輕咳兩聲,說道:「說正事。」
李遇恭敬道:「殿下且問。」
獄卒殷勤地搬來椅子,讓周攻玉和小滿坐著問。
周攻玉問話的時候,小滿也認真地看著李遇。
也許是因為假扮男子太久,李遇一舉一動,言行舉止都沒有半點女氣,仿若一個真正的男子。
若不是她確實沒有喉結,胸前又有隱約的弧度,真的很難被人看出。
「……你的母親出身官宦之家,後來被貪官污衊,父親慘死。
還有一個弟弟,李遇這個名字,也是你弟弟的。
頂替他的身份,假扮男子參與考試,從鄉試一直到殿試,去年才為李家翻了案,是嗎?」
「殿下明察,家道中落後,微臣的親弟感染風寒,母親拿不出買藥錢,弟弟夭折後,因為母親自小疼愛他,此事於母親而言打擊過大,從此便神志不清,總將微臣當作弟弟。
後來微臣便穿著他的衣服,用他的名字,一直到如今。」
小滿聽得怔愣住了,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便問她:「那你的本名呢?
你以前叫做什麼名字?」
「微臣原名李願。」
「你做了李遇,那『李願』怎麼辦呢?」
李遇愣了愣,顯然沒想到她會關注這個問題,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笑容勉強,帶著幾分苦澀。
「既然如今是『李遇』,死去的自然就是『李願』了。」
周攻玉看到小滿的表情,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問道:「你可甘心?」
李遇搖頭:「微臣如今雖拋卻了『李願』的身份,可我依舊是自己。」
「你的母親一直以為死去的是你,可有覺得不公平?」
李遇沉默片刻後,答道:「微臣的確曾感到不公,也怨恨過母親的偏心,可到底是我活著,即便世人眼中的我不是『我』,那也無妨。
換了一個身份,雖然有所失去,可假扮男子卻讓我得到了更多,有了更為寬闊的天地,更多的選擇。
這一切都是曾經的『李願』所無法得到的,即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成為李遇。
若說到真正的不公,我只覺得女子無法入仕,才是真正的不公。
男子能做好的,我能做好。
男子做不好的,我亦能。」
說完後,李遇抬眼看向周攻玉。
堅定的眼眸一片清明,不摻半點雜念。
周攻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已經為李家翻了案,若我不治你得的罪,將你貶為庶民,可有不平?」
李遇俯身行禮。
「微臣謝殿下不殺之恩。」
小滿站起身,走到李遇面前,問道:「你就沒有想過,以女子之身入朝為官嗎?
還是你做官只為翻案?」
李遇跪下,答道:「臣見過雲霞,泥灰再難入眼。」
她以男子的身份,走到曾無法觸及的高度,見到了從無法見識的景色。
要她跌落塵泥,從此淪為平庸,一切志向再難觸碰,自然是不甘心的。
小滿和李遇的目光對上,烏黑的眼眸中閃著熠熠的光亮。
二人隔著牢房的幾根木樁子,離得十分近不說,小滿的眼中還滿是不加掩飾的欣賞。
周攻玉沉默地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提著小滿的領子,將她扯回自己身邊,利落地往懷裡一按,然後面帶不悅地眯了眯眼,問李遇:「離那麼近做什麼?」
李遇面色微僵,趕忙道:「是微臣失禮了。」
周攻玉冷呵一聲,問道:「你辦事比吏部的廢物要好,看在你的政績上,不要你的性命。
以女子之身為官,你敢嗎?
無論辦事如何,都會陷於眾矢之的,你所受到的排擠冷眼,甚至是栽贓陷害,將會數不勝數。」
李遇聽到他這些話,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又趕忙跪下謝恩,沒有出現過猶豫的神色。
「微臣謝殿下成全!日後自當萬死不辭,效忠於殿下。」
周攻玉點了點頭,帶著小滿轉身離去。
等走遠後,小滿才問他:「你居然讓她入朝為官?
!」
周攻玉挑了挑眉:「你不就是這麼想的嗎?」
小滿還是按捺不住滿心的驚訝。
「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這麼做!」
「讓她繼續為官,你就那麼開心?」
周攻玉心中忽然又有些後悔了。
「你很喜歡她?」
她點頭後,周攻玉的面色立刻又沉了下來。
——
李遇沒有被處死,只是被降了官職,此事一出,眾臣無不譁然,紛紛上書斥責周攻玉此舉糊塗。
前朝也有過女子為官,卻不像李遇身在重職,如今的李遇自然要更惹人議論。
皇上和周攻玉談了半個時辰,被他說服後,也決定不再管李遇的事。
而朝中曾得罪過李遇,或被李遇搶了功勞的人,更是不遺餘力的詆毀羞辱她。
周攻玉也不在乎旁人怎麼說,只是某一日,奏摺中有人斥責此事是因為小滿,因她開辦女學,違背倫常。
使得太子心性大變,做出一干糊塗事,要他廢了太子妃。
周攻玉默不作聲,將那人的辦不好的政務給了李遇。
李遇完成的很好,打了那個朝臣的臉後,周攻玉在朝上毫不留情地嘲諷了他。
被斥責後的臣子,面紅耳赤恨不得撞柱自盡。
等到了夏日,宮裡的荷花開得正盛,皇后邀請那些王妃夫人進宮賞蓮,小滿身為太子妃再推脫就說不過去了,只好換了端莊的衣裳準備前去,正好見到李遇和江所思從周攻玉的書房出來。
「兄長,李大人!」
李遇看到小滿後立刻行禮,看到她穿著羅裙,笑顏嬌艷如花,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小滿笑道:「第一次見李大人穿女子的衣裳,還是很好看。」
李遇做久了男子,即便讓她換為女子,穿得衣裳也都是素淨簡單的暗紋,連繡花找不到。
其實繼續穿男裝也無妨,可更多的時候,她還是想區分開,讓人清楚的知曉,她就是以女子之身上朝堂的人。
的確這陣子,遇到的麻煩比以前多了十倍不止。
可至少不用再掩飾身份,得以堂堂正正的活著。
「謝太子妃誇讚。」
李遇看到小滿的笑臉,頓了一下,面色微紅,又補了一句:「太子妃今日也十分好看。」
話說完,背後的人涼颼颼地開口:「是嗎?」
周攻玉一說話,炎熱的空氣都好似吹了陣涼風過來。
李遇不禁身子一抖,也不知道怎麼說是好了。
李遇不知所措地看了江所思一眼,江所思有些好笑地說:「既然如此,我和李遇就先走了。」
周攻玉冷冷地撇了李遇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以後離她小滿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