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益州不比京城的繁華,然在江郡守的治理下,百姓也是安居樂業,一派祥和。

  韓拾自己浪蕩慣了,身邊多帶了一個小滿還有些不習慣。

  她難得出門一次,看什麼都新奇。

  巴郡人的口音和京城差別很大,尤其是不會說官話的百姓,嘰里咕嚕一堆聽得她一頭霧水。

  春寒還未消退,街上的人多是穿著厚襖的,小滿畏寒,臨走前江所思還讓她帶了一個手爐。

  「你這身子也太弱了,都來一個多月了,怎麼還是不見長個子。」

  韓拾看著勉強到他肩頭的小滿,忍不住念叨了幾句。

  「太瘦了,風一吹就能飄走。」

  小滿反駁:「一個月而已,怎麼可能會長高。

  我已經長胖了,只是你看不出來。」

  她來郡守府這段時日,確實有好好用膳,氣色好了不少,分明是韓拾眼光挑剔。

  攤市上蒸騰的熱氣,小販的吆喝聲,行人那些奇怪的口音,都讓小滿覺得新奇有趣。

  韓拾望著她臉上的笑意,覺得有些感慨。

  剛撿到小滿的時候,她身上積了一層碎雪,人已經在雪地里凍僵了,像一隻即將死去的幼鳥。

  至於為什麼會帶她回巴郡,還是因為覺得二人有緣,在冬至的燈會上見過一次,後來又偶然救了她的命。

  冬至的時候,小滿笑起來極為好看,他自然是印象深刻。

  只是沒想到再見,這丫頭又瞎又啞,可憐兮兮,醒來之後竟也沒有哭,反而是強撐著對他笑了一下。

  大概就是因為那個笑,韓拾便堅定了帶她來巴郡的心思。

  「你一向乖巧,今兒個是怎麼讓夫子動這麼大火氣?」

  韓拾正發問呢,才見身邊人又不見了。

  他急得回頭尋找,發現小滿正蹲在一個賣絹花的小姑娘身邊說話。

  她蹲在那處,曳地的裙邊被人踩了一個泥印子都沒發現。

  韓拾又好氣又好笑,幾步走過去,「我說你能不能長點心,走大街上被人賣了怎麼辦?」

  賣絹花的姑娘面黃肌瘦,在尚有寒意的春日裡衣衫單薄,籃子裡的絹花倒是做得精巧。

  「你想要絹花?」

  韓拾說著就要掏錢,小滿卻搖頭了。

  他頓住。

  「那你要做什麼?」

  小滿繼續問那個姑娘:「那你的兄長還沒有考中進士嗎?」

  賣花姑娘說的話帶著一些口音,小滿琢磨了一會兒才理解過來:「他七次都沒能考中?」

  韓拾嗤笑一聲:「豈止,我還見過考到死也沒中進士的。」

  小滿蹙起眉,不解道:「他考不中進士,為何不讓你來試試呢?

  反而要賣花供他讀書,這是什麼道理?」

  此話一出,賣花的姑娘和韓拾都啞口無言,像看到什麼驚奇的東西一般盯著小滿。

  他多少能猜到為什麼夫子會對小滿發火了。

  「女子是不能參加科舉的。」

  韓拾回答她。

  賣花的姑娘點頭,「奴家連字都不識得,姑娘就莫要取笑奴家了。」

  她好好在街邊賣花,突然來了個衣著不凡的貴人,本以為今日能多賺些銀錢,哪知道對方養尊處優,竟對著她這種窮苦人家胡言亂語。

  小滿想到郡守府興辦的書院就是只招收男子,不禁問道:「是因為書院不收女子嗎?」

  韓拾看不下去了,一把將她拉起來,掏出碎銀子遞給賣花的姑娘,帶著小滿轉身就走。

  「你沒發現她都不耐煩了嗎?」

  「為什麼不耐煩?」

  小滿又問。

  「因為我讓她去參加科舉嗎?」

  韓拾忍俊不禁:「你自己聽聽你說的什麼話,女子參加科舉?

  女子怎麼可能參加科舉。

  不說那書院不收女子,就是收了又能如何,教她們孔孟之道?

  讓她們學《周易》《中庸》又能如何?

  難道要靠這些相夫教子不成。」

  「入朝為官啊,男子為了致仕,那女子讀書,不也是可以嗎?」

  她甚至還回頭看了眼那個賣絹花的姑娘。

  「也許他兄長做不到的事,她可以做到呢?」

  一開始的時候,韓拾還以為小滿在說玩笑話,看到她表情認真才反應過來,她竟真是這麼想的。

  他此刻更加疑惑小滿過去是怎樣生活,想法異於常人,甚至說得上天真無知。

  韓拾想了想,說道:「這怎麼可以,男女天生就是不同的,很多事都是女子不能做的,雖然大靖民風開放,沒有逼著女子不能拋頭露面,但女子若是與男子整日廝混在一起,名節受損便會遭人口舌,這讓她的夫婿情何以堪。」

  小滿:「那男子名節受損,他的妻子該怎麼辦?」

  韓拾要受不了了,扶額嘆息。

  「你都要把我繞暈了,這叫我怎麼說,總之女子和男子是不同的,男主外,女主內。

  還好今日你問的是我,若你去問我表哥,他必定要長篇大論的說教了。」

  小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張口欲再問,韓拾連忙打斷她:「停!你別問了,一會兒我的火氣也得上來,今天是帶你出來玩的,一會兒問得我興致沒了,你就自己逛吧。」

  小滿答應了,果真不再追問他。

  枝頭綻放的春櫻沾了雨露,清風一吹,花瓣颯颯飛舞,卷著幽香飄到小滿腳下。

  她腳步停下,朝花瓣吹來的方向看過去,明眸中映出月老祠的廟牌。

  韓拾手上提著給江若若買的糕點,以為她是好奇,說道:「那是月老祠種的櫻桃樹,這樹也有些年頭了,當然跟京城那樹精是沒法比的,現在沒什麼人,你要想看我帶你去看看?」

  「我不看。」

  她眼中閃過一瞬的失落,很快恢復如常,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不看也好,從前我和朋友去月老祠偷櫻桃,不小心踩斷了幾根樹枝,被人追了兩條街,你要是想去我還怕挨打呢。」

  韓拾回憶起往事,面色十分複雜。

  他說著,又嘆息道:「玩夠了回去還是要受罰的,我姨夫肯定不會對你怎麼樣,不像我,回去就要抄書。」

  說完後,他還裝作不經意地瞥了眼小滿的表情。

  「我可以替你抄。」

  小滿誠懇說完,韓拾面上的愁容一掃而空,得逞地笑出聲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逼你,要是我表哥看出來……」

  「是我自己要幫你的。」

  兩人出去遊玩耽誤了許久,等回到郡守府的時候天色幾近昏暗。

  江郡守對著韓拾發火,將他怒罵一通。

  「胡鬧!惹怒了兩位夫子不說,還耽誤了小滿喝藥的時辰,我看你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明日午膳之前不把勤學卷抄完,半月不准出府!」

  等訓斥了韓拾,江郡守面色稍緩,對小滿說:「日後你要出去,可以和若若一起,讓她帶著你和其他小姐遊園賞花,韓拾帶你出去我始終是不放心。」

  坐在一旁的江夫人凝視著小滿的面容,看了許久仍是覺得相似。

  小滿也發現她在看自己,便問道:「江夫人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江夫人笑了一下。

  「沒什麼,你下次可別和你的韓拾哥哥出去,他把你弄丟了都不知道。」

  韓拾不滿:「你有什麼想問的直接問便是,怎麼還要扯到我身上?」

  「韓拾!」

  江夫人沉下臉。

  天色暗下來,昏黃的燭火映了一室暖光。

  小滿的臉在並不明亮的屋裡,連輪廓都和她認識的那個女子重疊。

  「江夫人是想問我的身世嗎?」

  小滿的語氣平靜。

  江夫人猶豫了。

  「你若不願,也可以不說。」

  她臉色淡然,沒有出現什麼悲慟,「沒有不願意,還是可以說的。

  我母親是相府的妾侍,名叫陶姒,我是丞相姜恆知的庶女,但父親和母親都不大喜歡我。

  去年秋日,母親投湖身亡了。」

  眾人呆呆地望著小滿,燭影搖動之下,一室寂靜。

  江郡守看向因為震驚而睜大雙眼的江夫人,輕聲問了句:「你說的那位友人,是這個嗎?」

  江夫人張了張口,面上的神情悲喜交加。

  她此刻的心情稱得上百感交集,暗含慶幸驚喜,又交雜著對世事無常的悲哀。

  良久後,她長嘆一口氣。

  「小滿,我收你為義女吧。」

  ——

  三月,滿京城的梨花盛開,任春風一吹,瑟瑟落下,仿若冬雪再至。

  周攻玉最終還是沒能讓立太子妃的詔令頒下。

  沒人能證明孫敏悅是被姜月芙所害,也找不到姜月芙害她的理由,任憑孫敏悅如何哭泣懇求,孫太傅仍是態度冷硬地將她強嫁給了郭守言,二人定下了婚約不久,周定衡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衝進相府質問姜月芙。

  他雖然痛恨郭守言,卻也知道此事與他無關。

  被三皇子一鬧,孫太傅覺得丟人現眼,姜丞相也憤怒至極,此事沸沸揚揚在京城傳開,姜月芙也成了被恥笑的對象。

  程郢要為姜月芙討個說法,最後激怒了周定衡,兩人在相府動起了手。

  久病不愈的皇上這時候倒精神了,親自上朝護著周定衡,將姜恆知和程郢痛罵一通,孫太傅和郭侍郎又不知從哪得來了程郢的罪狀呈上,又讓他被皇上罵得狗血淋頭。

  杖三十,官降六品,罰俸三年。

  暮靄深深,簾卷黃昏。

  周攻玉站在院中,面無表情地聽阿肆說起程郢的慘狀。

  「殿下,這樣做會不會太過了?」

  他眼眸中的陰晦冰冷,從初雪之後就不曾消散。

  「還不夠。」

  東宮新植了幾棵紫藤,藤蔓纖細脆弱,連病懨懨的花苞都少得可憐,看著十分淒涼。

  眾人都不明白,他們的太子好端端怎麼想起擺弄花草來了,但看他日日對著紫藤發呆,宮人也不敢敷衍,都用盡了心思去照料。

  阿肆忍了許久,終於說出口:「殿下,你不是不喜歡小滿姑娘嗎?」

  周攻玉垂眼,樹葉婆娑,如鴉羽般的眼睫覆下。

  其實他最該懲罰的,是他自己,若他願意,程郢他們又怎麼會有機會傷她分毫。

  說到底,只怪他自己涼薄,明白得太晚,遲來的情深終究是在自欺欺人。

  「我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