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一年冬比往年要冷,第一場雪就下了整整三日沒有停歇。
從相府千金的生辰宴回去後,太子便大病了一場。
傳聞中要冊封太子妃的詔令也並沒有頒下。
似乎有什麼大事發生,可京城風平浪靜,什麼也沒變。
一場寂靜無聲的大雪,將流言蜚語隨同真相掩埋,隨著春日融雪一起消失乾淨。
周攻玉病後,依然堅持處理政事,絲毫沒有鬆懈,甚至比平日還要勤勉。
在外人看來是可歌可頌的事,在阿肆眼裡,更像是強迫自己專注政務,不把心神放到其他事上。
當朝皇帝似乎覺得讓太子處理政務是件極為舒坦的事,他索性讓自己病得更久了些,將擔子都交給太子,自己和惠妃好不快活。
幾個老臣對此是頗有微詞,部分人還是贊成的此舉的。
皇帝平庸,沉溺於情愛,反而是太子有治世之能,自接管政事以來,開源節流強本節用,反而讓他們省了許多心思。
天子之道,在於制衡。
而不在於以意為之,獨行其是。
情愛是周攻玉最不需要的東西,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
如同他的父皇母后,身居高位卻只能困溺於一個情字上,執迷不悟,失了本真。
他對小滿是有情意在的,正是這份情意讓他猶豫不決。
於是他又想將這悸動壓下去,不讓它擾亂自己的心神,也不給它產生變數的機會。
似乎一切都很簡單,但實際上又不是這樣。
那個時候,周攻玉想了很久,他認為自己的確對小滿心動了,也僅僅是心動。
回到東宮後,周攻玉連著幾日都沒睡好。
夢裡總是零零碎碎的夢到些過去的人和事,說話聲也是悉悉率率的聽不真切,夢境中,一切都離他很遠,看不清摸不到。
又過了幾日,夢境越來越清晰。
入目皆是蒼茫一片的白雪,唯有一人身披紅色的斗篷,在雪地中好不顯眼。
小滿就那麼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面容悲戚,眼角還掛著淚。
那個夢太真實,似乎能感受到鋪天蓋地的寒意。
他朝小滿走了很久,都沒能靠近她半分。
小滿只是站在原地,深深看他一眼,轉過身朝相反的方向離去了。
她的身影在風雪中漸行漸遠,無論他如何呼喊,都不曾回過一次頭。
夢醒後,冷汗淋漓,竟濕了衣衫。
周攻玉起身,一動不動地沉默了良久。
他沒有叫宮人來掌燈,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刺骨的冷意從腳底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推開門,看到還未消融的落雪,這才徹底從夢中回過神來。
小滿分明就不在了,是他沒來得及抓住她。
這次離開,是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恍惚間,周攻玉才後知後覺,他對小滿的心思並不是心動而已。
無論他如何摒棄這些念頭,脫離了政事,他腦海中便只剩下了這麼一個身影。
仔細一想,他過去的人生里,值得再回味的日子,也都是與她有關。
歡喜也好,悲傷也好,都說給她聽。
現如今,午夜夢回,寂靜空蕩的大殿裡獨剩他一人。
周攻玉緩緩坐於書案前,看著濃黑的夜色,心中的酸澀苦痛如潮水席捲,鋪天蓋地而來逼得他窒息。
若只是心動,也會有這般痛苦的感受嗎?
他心中茫然,連同曾經堅定清晰的前路,也在此刻變得虛幻。
——
巴郡的冬日很快過去,柳枝抽芽,迎春含苞,是大地回春,萬物生暉的景象。
小滿喝了整整一個冬日的藥,嗓子才算是徹底好了。
這段時日裡江郡守和江夫人都對她關懷備至,因為小滿的性子討人喜歡,府中的人都多多少少的關照她。
包括江家唯一的千金江若若也和小滿成了閨中密友,幾次三番提議要將小滿的住處搬到她的院子。
韓拾的父親是有名的雲麾將軍,母親也出身簪纓世家,夫婦二人在他十二歲那年便雙雙戰死,留下韓拾一人。
好在江郡守一家憐愛他,待他如親子,府中也都是拿他當正經的少爺看待。
唯一不同的是,江家是書香門第,家風嚴格不說,還興建書院。
因為江郡守太過嚴厲,江氏子弟無一不是規行矩步的人,唯獨一個韓拾特立獨行,他們是想管也不能管。
小滿的眼睛慢慢恢復了八九成,除了要避免在強光下待太久,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江夫人待小滿好,也有其他原因。
江夫人年少時有過一個友人,時隔多年都快忘記長相了,可見到小滿又讓她憶起了那位故人。
她隱約看到過小滿手臂的傷疤,心中猜想她的過去必定是極為悲慘苦痛,為了不觸及到小滿的傷心事,便壓著心中疑惑許久都沒能開口。
郡守府開辦書院,招收的學生都是男子,為他們傳道解惑的也是有名的大儒。
江所思勤敏好學,一直以來都是書院最出色學生。
韓拾和他恰好相反,在書院連一刻鐘也坐不得,聽不進去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時常翻牆逃走,玩夠了就被責罵抄書關禁閉。
江若若雖是江家千金,卻依舊要遵循禮法,讀書習字都是有先生來教,不能和男子同學。
小滿來郡守府不久,江夫人就建議讓她和江若若一起學習,也能少些無趣。
一開小滿是歡喜的應了,等和江若若學了再久些,連她這種耐性極好的人都坐不住了。
當初來巴郡,韓拾就提醒過她,說江郡守一家心善好客,唯獨家嚴格禮數眾多。
如今看來,何止是嚴格,甚至說得上迂腐。
除了夫子以外,還有一位女先生,兩人教導小滿和江若若的,都是些《女誡》《女訓》,時不時還要看《孝經》。
除此以外,江若若還要習女紅和琴棋書畫。
在相府的時候,小滿說得上是無人管教。
因為無法出府,就時常找書來看,雖然都是囫圇一遍過去,沒吸取到什麼精粹,卻也增長了見識。
那個時候她想看什麼書是沒人管她的,周攻玉也時常從宮裡給她捎書來。
從艱澀難懂的史書兵法,到一些民間流傳的志怪話本,她幾乎什麼都看,唯獨沒看過《女誡》這種東西,初次聽先生講授還覺得新奇,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書中所授也讓她感到詫異。
江若若聽得認真,見小滿愁眉緊鎖,還疑惑地問她:「怎麼了?
可是哪裡不對?」
先生也停下來,審視著小滿。
小滿態度謙恭,問:「學生有些不懂,方才說了『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可接著又說男子可再娶妻,女子不可再嫁,否則便是違背禮義。
為什麼男子可以娶多個妾侍,女子再嫁卻是要遭到上天懲罰……這是為何?」
江若若沒想到這點,很奇怪小滿會有這種想法。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天經地義的啊,這還要什麼為何嗎?」
夫子暫且有耐心,解釋道:「江小姐說的不錯,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
男子娶妾實屬常理,無論如何,嫁了夫婿,自然是要以夫婿為大。
二位小姐都是人上人,往後必定是正妻,若夫有所求,豈能不允。」
小滿越聽越疑惑,接著又問:「男子娶妾為什麼會是常理?
那就沒有一個女子,嫁給多個男子的?」
一旁的江若若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夫子陰沉下來,捏著書卷又翻了一頁,疾言厲色地說了幾句更加晦澀的話,小滿一頭霧水的樣子令他升起怒火,面色不悅地說道:「小姐身為女子,此等言論還是少說得好,若說與外人知,必定要嘲笑小姐不知禮數,不知賢良淑德為何物。」
韓拾在窗外探進來一個頭,在夫子背後對小滿和江若若招手。
江若若輕瞥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反觀小滿,不僅看向韓拾,還也沖他招了招手。
夫子登時怒了,認為小滿不識禮數,頑劣不堪,和韓拾是一路貨色。
再加上知道小滿無權無勢,只是郡守府收養的一介孤女,語氣就更差了。
「朽木不可雕也,如此女子,怎堪當人婦!」
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連江若若都皺起了眉,小滿渾然不在意,點點頭頗為贊同:「那便是吧。」
她是真心贊同這句話,卻被當成故意頂撞,使得夫子臉色黑如鍋底,氣得鬍子都在顫動。
韓拾連忙進屋,在夫子大發雷霆之前將小滿拉走。
小滿出去了,心中還疑惑道:「夫子為何要生氣?」
韓拾輕哼一聲:「誰知道呢,儒士都是有脾氣的,但凡學生不如他的意,就要想法設法讓你低頭認錯,贊同他的話。
小爺我也有脾氣,還偏就不聽他們這些酸儒的話。」
陽光正好,郡守府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有幾尾紅鯉游過,爭食水面漂浮的柳葉。
小滿蹲在湖邊,問他:「先生說的話也不一定對嗎?」
「這不是廢話,你可別和我表哥他們一家學壞了啊,什麼對不對的,讓自己不舒坦的,那就是不對!」
韓拾斜倚在柳樹上,眼角眉梢都透露著肆意。
她蹲在湖邊,裙裾微微沾濕。
「書中的道理都是古人定下的,並不是不可更改,等我們死了,也就成了古人,那我們也可以自己定規矩。」
這話聽著混亂,卻不是毫無道理,韓拾也沒弄清楚她在說什麼,就一頓猛夸:「小滿真聰明,說得對,什麼抄書不抄書的,我還偏不!」
他話音剛落,背後就有人涼涼一句:「你自己逃課,居然還帶著小滿。
宋夫子若是告到父親那裡,你們二人都要受罰。」
江所思冷著臉看向韓拾,視線移到小滿身上的時候,面色又柔和許多。
「起來吧,別離湖邊太近了。」
韓拾還是有些怕這位兄長的,稍微收斂幾分,笑道「小今日這般好的天氣,怎麼能浪費在屋子裡。
好不容易這丫頭身子好些了,我還想帶她看看巴郡的好風光呢,表哥你就別管了。」
江所思沉默片刻,扭頭看向小滿,問道:「你想去嗎?」
「想去!」
他無奈,輕嘆一聲。
「那就去吧,但回來還是要受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