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說馬夫能不能快點,我今日可是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你這慢悠悠的我赴宴都遲了。」
郭守言煩躁至極,厲聲催了兩句。
前幾日在相府救了孫敏悅,他爹非說是相府設計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讓他再和相府扯上關係。
今日本就來得遲,偏偏這雪路還濕滑難行。
郭守言心中越發煩躁,掀開帘子朝街上看了一眼。
空蕩的街上還有個人瑟縮著往前走,他定睛一看,居然還有幾分眼熟。
「誒,那不是姜二姑娘身邊的侍女嗎?」
小廝驚訝道。
郭守言立刻就想起來了,滿目疑惑:「這大雪天的她在街上幹嘛呢?」
待馬車走近,雪柳也抬頭看了眼,正和郭守言的目光對上。
她眼神一亮,如同見到了救命恩人,幾步跑到郭守言的馬車邊,扒在窗口上,口齒不清道:「郭公子,求求你……求你救我家小姐,救救她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郭守言皺眉道:「你說什麼玩意兒呢?」
雪柳將信的事說了出來,又篤定程郢不可能會幫忙,求郭守言去提醒姜恆知。
郭守言一時還有些不信,直到雪柳跪在雪地要給他磕頭,立刻應道:「好好好,你別跪了,這大雪天的趕緊走吧,我會把話帶到的」
雖然他平日裡喜歡招惹那個小姑娘,卻也沒想過真把人怎樣,要是耽誤了傳話把人害死,那可就是天大的罪過了。
郭守言想到這些,暴躁地催馬夫:「快點沒聽見啊!人要出事了我跟你沒完,早上沒吃飯呢?」
馬夫用力揚鞭子,委屈地應了,內心憤懣極了。
趕路的是馬又不是他,罵他有什麼用。
馬車迎著大雪,慢悠悠趕到相府。
郭守言一下馬車就奔著周攻玉去了,恰逢詔令開始念。
相府里的人跪了一排準備接旨,除了宣旨的人,就剩周攻玉和慌亂跑進去的郭守言還站著。
目光齊聚到他身上,驚得他話都要說不利索了,腦子一抽,直接對周攻玉說:「姜小滿要死了,殿下能不能等一會兒。」
郭侍郎跪在地上,抖得像篩糠一樣,恨不得立刻跳起來掐死這個不肖子孫。
「跪下!」
被他爹吼了一句後,宣旨的人挑了挑眉,郭守言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姜恆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臉色凝重,一動不動地盯著郭守言。
宣旨沒有繼續,周攻玉快步走向他。
臉上的淡然在此刻碎裂,連腳步都紊亂了。
「你方才說什麼?」
「殿下,不可耽誤了吉時。」
阿肆回道:「又不是拜堂要什麼吉時?」
宮人被凶了一句,想回嘴又不敢,頗為怨懟地瞪著阿肆。
郭守言被這麼多人盯著,還有來自他爹的怒目而視,心中有些崩潰,直接說:「有人給你和丞相送了信。」
周攻玉一怔,緊接著轉身離去,衣袖帶起紛飛的雪花。
宣旨的宮人和跪了一地的朝臣被他拋在腦後,皆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純淨冰冷的雪花在天地間飛舞,抹去了世間的髒污,也抹去千百種痕跡。
將他還未宣之於口的情意一同壓在了灰敗的人間。
找到湖邊的枯柳時,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將足跡徹底掩蓋。
周攻玉沒有撐傘,任冰雪飄飄灑灑落在他肩發,積了一層白。
踩在雪上的步履有些不穩,待他見到湖面還未凍結的窟窿時,渾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凍結,呼吸也一同停滯了。
風雪聲和身後的呼喊聲都忽然消失了。
一瞬間萬籟俱寂。
他踉蹌著坐在雪地里,低頭猛地咳嗽起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讓人看不真切。
手中的信被緊攥著,用力到發白的指節,卻又突然失去力氣般,五指慢慢鬆開。
阿肆在距離周攻玉還有幾步的距離停下,做了個手勢讓所有人都不要靠近。
眾人停住了,遠遠地看著他。
茫茫天地間,身著太子華服的周攻玉,卻無端身影寥落,如同飄零的遊魂。
——
益州靠南,冬日裡要比京城暖和,卻也是會飄雪的。
韓拾急著趕路回巴郡,不想錯過和姨母一家的年飯,卻也沒想到路上會撿個又瞎又啞巴的姑娘。
巧的是,這人還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正是冬至的時候,他和堂兄打賭裝作書生擺攤,那個來攤前看畫的小姑娘。
也正是這個原因,韓拾動了惻隱之心,一路將人帶回了郡守府。
「這裡就是巴郡,我跟你說過吧,我姨夫就是這裡的郡守,他在這裡可是人人稱道的好官,為人正直愛民如子,我姨母心地善良,雖然他們家風嚴了點,但是為人好相處,一定會喜歡你的。」
韓拾走出馬車,朝車中的女子伸出手。
郡守府的下人立刻迎過來,歡喜喊道:「二公子回來了!快去告訴夫人!」
緊接著他們看到馬車中又走出一位姑娘,即使眼上覆了一條綢緞,依舊難掩她姣好的面容。
幾個下人皆是瞠目結舌,片刻後又大喊:「公子從京中拐了個姑娘回來,快去告訴郡守!」
小滿嗓子嘶啞,聲音極低:「我真的能治好嗎?」
韓拾輕嗤一聲,俊朗的臉上浮現笑意。
「都說了是雪盲,幾日就好了,你非不信。」
一旁的小廝正搬個矮凳準備放下去接她下馬車,韓拾卻伸臂要攬她下來。
江所思身著竹青色深衣,緩緩走出府門,見狀便輕斥一聲:「韓拾,注意舉止。」
小滿聞聲抬起頭,髮髻上的長流蘇垂過面頰,更襯得她膚白如雪。
韓拾收回手,挑眉笑道:「表哥,你怎麼沒在書院?」
「近年關,書院前日便讓學生歸家了。」
侍女過來扶小滿下了馬車,她點頭,開口道謝時,粗糲如砂石的嗓音讓兩人都訝異了。
江所思微微皺眉,看向韓拾:「這位姑娘是?」
韓拾答道:「路上撿到的小丫頭,被心上人拋棄,我見她可憐就帶回來了。
嗓子被藥啞了,眼睛又因為在雪地走了太久雪盲。」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唏噓一片,看向小滿的目光滿是憐憫。
江所思擔心韓拾這樣直白,會挑起小滿的傷心事,然而卻見她面上並未流露傷感,反倒小聲說:「我沒啞……」
韓拾拍了拍她的腦袋:「你聽聽這聲兒,破鑼一樣,還不是這兩日才慢慢能開口,之前可不就是個啞的。
能少說話就少說,不然你的藥可就白喝了。」
江所思點點頭:「敢問這位姑娘怎麼稱呼?」
「她叫小滿,圓滿的滿。」
韓拾笑了笑,調侃道。
「就可惜過去的經歷不算圓滿。」
她也低頭笑了一聲,對韓拾的話並不在意。
小滿沒說姓氏,韓拾就不追問,江所思也心照不宣的沒有提起。
被眾人簇擁著走進府,婢女都圍在小滿身邊,面露憐愛的扶著她,嘰嘰喳喳地說起巴郡的風光。
不多時,江夫人也出來了。
她外穿一件葡灰的百蝶披風,裙子是滿地金的馬面。
江夫人衣著端莊,面容溫婉秀麗。
走近韓拾後,親近地拍了拍他的手,問道:「這是從京城來的姑娘吧?
都道上京美人如雲,如此看來,此話不是作假。」
她怕提及對方的傷心處,即使看到她眼上的綢帶,也沒有當面表現出疑惑來。
小滿不習慣被這麼多陌生人包圍,難免會顯得有些拘束。
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靦腆地笑了一下。
江所思出言提醒江夫人:「母親,韓拾和小滿姑娘一路舟車勞頓,不如讓他們先休息幾個時辰,屆時再問也不遲。」
江夫人點點頭:「也好,那便讓人收拾一間房出來,將小滿姑娘安頓下來吧。」
巴郡的雪才下過不久,如今太陽出來,屋檐和樹枝的雪都開始化了。
太陽雖然出來,卻抵不住化雪的絲絲寒意。
融化的雪水從屋檐落下,滴滴答答清脆如碎玉。
小滿被人扶著走過檐下,有冰冷的濕意不慎砸入衣襟,凍得她腳步一頓。
「小滿姑娘小心台階。」
扶著她的侍女開口提醒。
「這是何處?」
她有些艱難地開口。
侍女一聽到她的嗓音,不忍更可憐她了。
「這是夫人為姑娘安排的住處,和我們小姐的閨房相鄰,夫人和大人是出了名的善人,姑娘安心住下便是。」
小滿點了點頭,等進了屋子,光線暗下來,她抬手解取眼上覆著的綢帶。
視線短暫的模糊過後,等適應了昏暗的房間,眼前的一切才緩緩清晰。
靜下心來後,回憶這短短几日的時光,就像是做夢。
侍女一邊布置房間,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巴郡和京城的不同。
一扭頭發現小滿拆下了眼上的綢緞,驚訝道:「姑娘看得見?」
「大夫說是雪盲。」
侍女若有所思的點頭,繼續忙活手上的事務。
「我們這裡少有像京城那樣的大雪,這種眼疾我也只聽人說過,好像是在雪地里待太久,一直看著雪就容易壞眼睛。
姑娘這些日子就少見日光,把眼睛養好了,讓我們二少爺帶你出去看看巴郡的好風光,絕對是不輸給京城的。」
小滿想到陶姒在信里說的話,益州到了春日,百花齊放彩蝶紛飛,是真正的人間仙境。
陶姒還說,若是小滿能康健的活著,就替她回來看看。
離開了京城,往後就不要再回去了。
相府的姜小滿,死在京城的初雪。
這個冬天過去,往後就是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