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框玻璃隨之碎裂。
陸南渡皺眉。
一秒後江汐聽見他嘖了聲,聲音有點不耐煩:「操。」
車就停在旁邊,陸南渡為更好應對,伸手拉開車門,將江汐塞進車裡。
他沒看她,臉色不善盯著那邊人,甩上車門:「別出來。」
那人年紀大概四五十左右,皮膚黝黑。許是沒想江汐有幫手,原本盛怒的火氣看到面前男人時弱了大半。
陸南渡懶得跟他玩遊戲,眉間壓著躁鬱,上前一把攥住男人衣領:「有毛病是吧?」
男人比陸南渡矮了一截,下意識往後退。
自從離開校園後陸南渡已經很久沒打過架,看男人這個孬樣,他笑了下。
「有病我給你治治怎麼樣?」
男人這個時候還不忘虛張聲勢,結巴道:「動我一下我他媽告你!」
「哦,」陸南渡語氣散漫,眼神卻不是那麼回事,「那你打我就可以了?」
他咧嘴一笑:「對不起啊,我好像不是那麼大度,有點睚眥必報呢。」
下秒眼神轉冷,一拳狠狠砸在男人嘴角上。
車裡的江汐面無表情,沒有因此被嚇到,卻在看到地上碎裂的畫幅時神色一頓。
木板斷裂,裱框玻璃碎成網狀。
玻璃下是滿片的火紅色,火焰沖天,火舌仿佛叫囂著要從畫框裡伸出魔爪。
漫天黑煙,熏成黑色的窗口防護欄已經被剪斷。
身穿橙色的消防員正欲將窗台上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抱上雲梯。
兩個小孩嚎啕大哭,小臉沾滿黑灰,不要命地往回伸手。
窗台上的女人卻再也不會抱他們了,她還維持著用身體護住他們的姿勢,卻已經沒有任何生命特徵。
眼睛閉著,背部焦黑,火舌燎上她發尾。
她的孩子們哭著喊媽媽,哭嚎著朝媽媽伸手的小女孩被消防員抱走,緊緊牽著媽媽的手斷開,指尖分離。
畫面定格在這一瞬。
作品名稱《靜》,右下角標籤上作畫者:江汐。
江汐指尖微顫,原本鎮靜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縫。
她推開車門下車,沒有看見另一個從死角樓道里跑出來的人。
江汐撿起那幅畫,玻璃碎渣扎進她肉里都沒反應。忽然啪嗒一聲脆響,一個雞蛋碎裂在江汐側額。
粘稠的蛋清蛋黃往下落,滴在畫上,紙張被洇染。
江汐落在畫上的眼睛瞬間轉冷,稍側頭,目光落在來人身上。
面前男生大概十幾二十,身板消瘦,正是男生抽條拔高的年紀,臉色些許蒼白,眼睛裡神色格外倔強。
江汐朝他走了過去,男生沉沉站在車邊看她。
下秒江汐忽然伸手拽住男生衣領,猛地甩到了車門上。
男生背部狠狠撞上車門,江汐攥著他衣領,眼神很冷。
男生沒因此有絲毫紊亂,仍是死死盯著江汐,而後輕飄飄說了句:「這麼愛惜你的作品啊。」
「可是你不太配,」他一字一頓道:「抄襲狗,你配畫這樣的畫麼?」
說到小三的時候,他的眼神狠厲又決絕。
《靜》正是江汐被指抄襲的作品,她沒說話,沉沉看著男生。
「你的畫啊,跟你人一樣低賤。」
前後不過幾秒之間,陸南渡注意到這邊時江汐已經把人壓在車上。
保安跑了出來,陸南渡將手裡的人交給了保安,然後朝江汐那邊走過去。
他聽到江汐冷淡的聲音:「道歉。」
男生看著她,似乎覺得這個理由可笑,不屑笑了笑。
江汐又重複一遍:「道歉。」
這時又有兩個保安跑過來,正想阻止這場爭執,插兜站旁邊看著的陸南渡抬了下手,示意他們不要上前。
保安認得陸南渡,問:「不攔下?」
陸南渡沒看他們,手插回兜里,說:「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別管。」
那邊江汐攥著男人衣領的手未松一分,額邊碎發微沾蛋液。
看著男生不屑又叛逆的表情,她說:「不道歉是吧?」
男生很白,嘲諷扯了下嘴角:「我弄髒的是你抄襲的東西。」
他一字一頓道:「抄、襲、的,我憑什麼道歉——」
話頭戛然而止,江汐一個巴掌甩在他臉上。
許是沒想到江汐真的動手,男生一時沒回過頭來,舌尖頂了頂腮幫,前一秒還帶著戲謔的眼神瞬間變得不善。
他轉回頭似乎就要有所動作。
江汐絲毫不怕他,紋絲不動,下一秒被身後的陸南渡扯到了身後。
他截住男生揮過來的拳頭:「滾遠點。」
男生看見陸南渡:「喲,這是你最近勾搭上的男人?你倒是過得挺滋潤啊。」
這話聽著似乎兩人似乎認識,陸南渡微蹙眉。
男生看向陸南渡,眼神裡帶著嘲諷:「有權?有錢?有勢?」
江汐冷眼對他。
陸南渡忽然笑了聲,散漫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根本不把面前的人當人看。
「我的確什麼都有,」他稍湊下身,唇角微微上翹,笑意卻不達眼底,「所以你信不信我讓你牢底坐穿都出不來?」
他五官好看到鋒芒畢露,連帶眼底冷意也更為鋒利。
有一瞬間男生神色閃過一絲裂縫,稍縱即逝,很快被很好掩蓋。
陸南渡懶得再跟面前人多說一句,沒等他說話便直起身。
江汐沒再說過話。
佟芸大概是聽到消息了,朝這邊趕來。
即使陸南渡不是她上司,但利益相關,佟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陸南渡一向畢恭畢敬。
這是發生在公司樓下的事,且江汐是她手下的藝人,佟芸多少有點責任,保護手下藝人安全本來就是公司責任。
「陸總,」佟芸見陸南渡臉色不是很好,說,「不好意思,讓你來一趟就遇上這種事。」
說完想上前盤問男生幾句便放人走。
會做攻擊藝人這種事的人性格本來就比常人要偏激,如果跟他較真把人送進警局裡,等人拘留出來後只會招來更猛烈報復。
佟芸剛想開口卻被陸南渡打斷:「幫我把人送派出所。」
陸南渡會這麼說佟芸也不意外,畢竟這人動了江汐。
她也不多問,這倒是給她省了麻煩,微笑應道:「好。」
江汐頭髮上還沾著東西,陸南渡將她帶上車。
上車後江汐沒說話,微低頭看著腿上的畫。
這是江汐三年前畫的最後一幅畫,自此以後她沒再完整畫過一幅。
畫上被蛋液浸染,江汐下意識用袖子去擦。
裱框玻璃細碎,陸南渡眼疾手快抓住她手:「會傷到手。」
江汐這才意識到。
陸南渡見她不會再伸手去擦,想拿過她懷裡的畫。
這次江汐不肯:「我自己拿著。」
陸南渡知道這幅畫對江汐意義重大,隨了她了。
江汐視線掠過自己的畫,這是當年她參加一個美術界頗有權威的比賽拿了獎項的畫,按理來說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陸南渡恰巧也問:「這幅畫為什麼會在那人手裡?」
江汐看了他一眼,搖頭:「不清楚。」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畫為什麼會在那兩個人手裡。
餘光里忽然出現一隻手,陸南渡用濕巾幫她擦頰邊頭髮。
江汐這才想起自己兩頰碎發還粘結著蛋清,她伸手去拿陸南渡手裡的濕巾:「我自己來。」
陸南渡沒依她,說:「你拿著你畫就行。」
許是今天有些疲累,江汐沒堅持。
車廂里一片靜謐,忽然陸南渡問了一句:「你和那人認識?」
江汐原本正低眸,聞言抬起眸。
陸南渡對上她目光。
安靜一會兒後江汐移開眸,嗯了聲:「任盛海兒子。」
以前江汐是任盛海身邊的學生,任盛海私事他們這些學生的多少知道點,家人也見過面。
陸南渡沒再問她。
經過這趟折騰這頓飯是吃不了了,陸南渡也沒問她意見,直接驅車回自己家。
江汐畫畫上有天賦,筆下東西格外有靈性,所以當年自進入大學後便格外受任盛海這位教授賞識。
任盛海長相頗為書生氣,看起來溫和慈祥。在美術領域任盛海頗有話語權,歷來作品格外有名,再加上性格溫和原因平時格外受學生敬重。
江汐也如此,平時任盛海在學業上幫她不少忙,逢年過節會拎些東西和同學一起上門拜訪。
任盛海年輕時和朋友合夥創建了一家工作室,後來自身名利攀升,自家藝術工作室也跟著名聲暴漲。
美院不少學生擠破頭都想在裡面謀求一職,因此任盛海工作室入職門檻極高。
而江汐是任盛海得意門生,在大四還未畢業那年便順利進入任盛海工作室實習,後來繼續讀研也靠這份工作維持生計。
有人天生天之驕子,當年江汐在同圈子裡人眼裡就是這樣的人,天賦異稟,運氣加持,一路順風順水。
要說不被嫉妒不可能。
明里暗裡會有很多閒言碎語,江汐親耳聽過不少,只不過她從來不在意。
太多人不願意承認別人身上閃光點,也從不給出一句真心實意誇獎。一旦別人拿到自己一輩子得不到的東西,他們會給對方找很多荒謬理由,幸運、不道德勾當、有後台,理由千千萬,就是不會打心底里真正佩服人家。
他們說江汐和任盛海有些說不清的關係,說江汐畫畫一點也不好看,就是靠著她那張臉迷惑人。
流言再多也沒一句真,聽了只會讓人覺得人惡意可以有多大,江汐不會讓這些東西影響自己。
讀研第二年,江汐參加了一個比賽。
這個比賽在美術界頗有權威,如果畫手憑藉自己作品拿了相關獎項,後半生將名利皆收。
那兩個月江汐因為沒有靈感日常失眠,筆下畫出來的東西盡數進了垃圾桶。
直到比賽前幾天,她翻出了舊畫,那是她上大學時花了很長時間畫的畫,不為比賽,也不為任何活動。
只是畫給媽媽的一幅畫。
江汐和江熾母親在他們幾歲的時候因為那場火災離開了人世,兩個孩子在她懷裡安然無恙。
那幅畫是江汐的親身經歷。
大學那段時間江汐沒事便到畫室里畫畫,不求快,每天細緻認真地畫上幾個小時。
有次任盛海來畫室正碰上她畫這幅畫,層次把握很好,畫風細膩漂亮。
但或許因為經驗年輕的原因,總少了點什麼。
江汐作品不少經過任盛海指導,當年這幅畫任盛海也給了她幾句指導。
經過三年再翻出那幅畫,江汐已經能從中找到些缺點,她帶著作品去工作室找任盛海聊了聊,說了些自己的看法。
那次任盛海態度還是一如既往地好,指導了她其中幾個點。
江汐開始沒日沒夜重新畫,因為親身經歷過那場火災,她筆下的每處火焰仿佛都有了實質,灼得人心發疼。
江汐廢寢忘食,幾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上面。每次在工作室完成工作後立馬拿出自己的畫,畫至凌晨才走。
有天江汐一口氣畫了幾個小時,作品正式完工,等她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天將亮。
她起身過去拉開窗簾,外面天空透絲微光,一縫陽光落在畫上。
時隔三年再畫,這幅畫被琢磨得越來越出色,每一處下筆都不是多餘,衝擊力格外強烈。
明明是靜止的畫面,卻仿佛身臨其境。
後來這幅畫不出所料得了獎,那天的江汐前途一片光明,未來路途一片平坦。
那天晚上同學祝福她,朋友與她碰杯,皆是歡聲笑語。
凌晨江汐回工作室拿點東西,意外遇到還在工作室的任盛海。
走時江汐跟他打了聲招呼。
任盛海坐在辦公桌後,像任何一個好教師,他笑著祝福江汐。
「恭喜。」
那時候的江汐並不知道這兩個字後面的含義,她以為這位她敬佩的老師祝她前途一片光明。
就在領獎那天,她的世界天傾地覆。
光明不見了。
那些前不久剛祝賀過她的同事站在台下對她聲討力伐,她們拿著任盛海兩年前畫過的一張畫,罵她為什麼連老師的創意都盜竊,為什麼可以為了一己私慾抄襲。
牆倒眾人推。
江汐站在鎂光燈下,看著底下烏泱泱的人群千張嘴七嘴八舌質問著她,活動現場秩序徹底被擾亂。
人群,明亮,他們說他們是正義的。
江汐找不到任何證明自己沒抄襲的證據。
她三年前那張頗為稚嫩的底稿不見了,工作室監控有她帶著三年前畫的畫找任盛海討論的證據,可全都找不到了。
一張透不過氣的網早就嚴絲無縫罩住了她。
她束手無策。
那天過後江汐才知道,原來任盛海從三年前便看中她的畫,他覬覦她的靈感,畫法,核心梗。面上不動聲色,仍舊扮演溫文儒雅的恩師,卻在不知不覺中剽竊了她的東西。
那幾年正是任盛海瓶頸期,他知道這幅畫有多好,他確信可以以此得到不少名利,可以攀升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而江汐成了那個犧牲品。
這項比賽從來沒遇過這種醜事,任憑江汐怎麼說自己沒抄襲對方絲毫不領情,而就算江汐沒抄襲,她對這個比賽已經造成損失和惡劣影響,當天便取消了江汐的獎項。
活動和校方有合作,抄襲事件討論度太高,影響過於惡劣,學校出於社會輿論開除了江汐。
不過幾天之間,江汐徹底從高處跌落,千人笑萬人嘲。
未修完的學業,正在準備的出國進修,一片光明的前途,她什麼都沒有了。
只剩下聲名狼藉。
他們說江汐這兩個字和繪畫連在一起都是一種侮辱。
甚至畫筆都不再是她配拿得起的東西,喜愛的畫畫猶如一座牢籠,將她困在暗無天日裡。
她再也畫不出任何東西。
……
江汐很久沒夢到這些事情了,掙脫夢魘那一瞬猛地睜開眼。
壁燈微光落入眼裡。
臥房光線不是很亮,她躺在陸南渡床上。
江汐側頭,看見了趴在她枕邊睡覺的陸南渡。
許是她在床上,他沒上來,就這樣坐在地板上枕她旁邊,長睫乖巧搭著。
極度想靠近她,卻又怕惹她煩,極力克制著。
費盡心思找了這麼個安全距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再不準時更不叫舒虞。
隨機40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