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他靜等了好一會兒,終於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雖然身體被廢,但視覺聽覺還都很好,這麼遠的動靜他也能聽得清楚。
男人常年征戰,身形英武,走路的步子大卻穩,這一下一下,工整得像鼓點一般,生生落在他靈魂上。
沈清弦覺得他踩著的不是光滑的地面,而是他的尊嚴。
他終究還是無法想像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於是難堪地閉上眼,希望看不到也能感覺不到。
近了……越來越近了……門開的瞬間,沈清弦強撐著面上的平靜,手指卻扣入了掌心。
只求噩夢快些結束!
顧見深一進來便看呆了。
本就思念了這許久,再看到他這模樣,登時一股邪火四處亂竄,恨不能現在就把人給帶回唯心宮,這樣那樣得親熱一番。
沈清弦閉眼等著,等著承受屈辱,可等了很久——久得有些詭異。
怎麼……怎麼還不來?
他很確定顧見深仍站在屋子裡,他的呼吸聲那樣清晰,他的氣息那樣極具侵略性,讓人想忽視都做不到。
為什麼一動不動了?他……在幹嗎?
沈清弦等了很久,等到心都平靜了,還是沒能等來該來的。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睜開了眼……
明亮的月光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邊,定定地看著他,那如虎狼般的視線里滿是露骨的痴迷……
沈清弦如同被燙到了一般,極快地閉上眼,他手攥得更緊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仍是感到了難以言說的屈辱與不堪。
他果然是,他當然是!
若非貪圖這皮相,他又怎會留他一命?又怎會給他治傷?又怎會好聲好氣同他說話?
沈清弦覺得難堪,卻也認了。
一切都無所謂,怎樣都好,變得如此骯髒也沒關係,他只想報仇雪恨!
沈清弦胸膛起伏著,咬著下唇,默默等待著。
顧見深看得口乾舌燥,可也不能真回唯心宮……
他輕嘆口氣,開口的嗓音帶著情動的沙啞:「要睡了嗎?」
沈清弦身體微顫,不懂他這話的意思。
顧見深卻道:「時候還早,我這兒得了壺好茶,要不要嘗嘗?」
沈清弦懂了,他嘴角微揚,諷刺地想著:當了王子果然不一樣,還懂得附庸風雅。
沈清弦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坐起來。
他嗓子也好多了,能開口了,只是他不願和他說話。
顧見深也不強求,只說道:「外頭月光正盛,出來看看?」
沈清弦點了點頭。
顧見深眼眸溫柔,舉止規矩,竟為他開了門。
沈清弦正要出去,顧見深又道:「雖說天氣暖和,但你身體弱,還是披個外衣吧。」這國家的衣裳實在單薄,他家寶貝這麼美,除了他誰也別想多看一眼。
沈清弦聽得眉心緊擰,這是把他當成女人了嗎?也是,他如今的力氣怕是比不過深閨中嬌養的女孩。
沈清弦連之後那麼大的屈辱都認了,這點兒又算什麼?他「聽話」地披了件外衣。
這一穿,顧見深更不滿意了,瘦削的身體,松垮垮的外衣,怎麼瞧著比之前還勾人了。
沈清弦已經看向他。
顧見深怕惹他生氣,沒敢再提要求。
兩人去了院子裡,如顧見深所言,今日天氣極好,月亮掛在天邊,像個小太陽般將夏夜喚醒。
白日炎熱,這晚上卻是涼風徐徐,很是舒服。
顧見深帶他走近前頭的亭台,雙雙入座。
沈清弦對周圍的一切熟悉得很,畢竟曾經是自己的宮殿。
顧見深不願他觸景生情,可暫時也沒有辦法,他沒法換地方住(國王不會允許),也不想沈清弦整日窩在屋裡不透氣。
罷了,慢慢來,他儘量不惹他。
侍者將茶具端上來,顧見深便揮揮手讓人都下去了。
沈清弦猛地繃直了後背:他讓侍者下去,難道是讓他給他泡茶嗎?連自己的父王都沒有……
想到這裡沈清弦又垂下眼帘……只是泡茶而已,一切才剛開始。
他正欲伸手,顧見深卻先他一步拿起了水壺。
沈清弦一怔,猛地抬頭,只見顧見深微微垂首,動作嫻熟地溫熱壺盞,初沸之水注入瓷壺和杯盞,帶起氤氳水汽,也讓茶具保持在了最好的溫度狀態。
接著是撥茶入壺,然後懸壺高沖……
沈清弦生在王室,見慣了茶師傅的高超功夫,早已精於此道。
在他心目中粗鄙不堪的印九淵竟還懂得這些?
不只是懂,而是極精,水初沸、蟹眼過魚眼生,正是沖泡的最佳時機,更讓他錯愕的是,他動作熟稔,舉止優雅之處連宮中最頂尖的茶師傅都要自愧不如。
印九淵……竟懂茶道?
沈清弦斂眸看向茶杯中的紅茶。
的確是上好佳茶,茶葉形狀美色澤佳香氣悠遠,再加上沖泡手法的精湛到位,這一杯紅茶可當真是漂亮極了。
茶湯紅艷,金圈掛沿,色美而氣長,當真是絕世佳品。
沈清弦是愛茶之人,尤愛紅茶,此時看得眼睛微睜,當真是驚訝極了。
極度厭惡之人竟能沖泡出讓他都嘆為觀止的紅茶。
這……
顧見深面上未變,心裡卻甜滋滋的,果然封了記憶,沈清弦也還是沈清弦。
他討好他,他總能受用。因為他懂他,也適合他。
所謂天造地設,大概就是他們這樣吧。原諒帝尊大人的不要臉,畢竟是地獄模式,總得給自己討點兒甜頭。
顧見深道:「嘗嘗。」
沈清弦猶豫了一下,終究是不願錯過這茶湯的最好時候,端起杯子輕啜了一口。
顧見深問他:「怎樣?」
香、美、絕。
沈清弦垂眸,斂下眼中的驚艷,只微微點了點頭。
顧見深也不著急,他本就喜歡他這彆扭性子。
他道:「尚能入口的話,便多喝點兒,這茶溫補,於你的身體大有益處。」
提到身體,沈清弦的眸色黯了黯。
他不說話,顧見深也不無聊,沖茶泡茶如行雲流水,飲茶閒聊似故交好友……
沈清弦忍不住有些恍惚,似乎眼前人不是那放浪形骸的印九淵,而是另一個人,一個……
怎麼可能。
沈清弦暫時放鬆了,他需要這樣一份靜謐,這樣一絲安心,這樣一個麻痹痛苦的時刻。
不去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去考慮即將承受的屈辱,沉浸在一個虛幻的空間中,享受著片刻的寧靜。
天色漸漸暗了,茶香也已經淡了,一壺茶的功夫恍如投入地獄的一縷光明,給了沈清弦無盡的力量。
捲起一陣涼風後,顧見深道:「回去吧。」
三個字將沈清弦從夢境中喚醒,跌進殘酷的現實。
他唇間尚且漾著茶香,心底已是一片枯冷。
該來的終於來了。
沈清弦自嘲地想著:印九淵這手段真不錯,先甜後苦,糟蹋人竟也這般講究。
他起身,輕輕頷首。
他哪裡知道自己這模樣有多誘人?薄薄月光下,心上人這般順從的模樣,當真是……
尤其自家心上人還是個強勢的性子,還是個壓不住的天道第一人,顧見深心中的火熱,真是一言難盡。
兩人一起回屋,出來時的美景如今全成了淒冷,沈清弦一步一步地走著,雖未停頓,但卻帶著走進深淵的覺悟。
經此一夜,他便不再是他了,只是一個渴望復仇的亡國奴。
沈清弦默默做了一堆準備,結果回屋後,顧見深道:「你好好休息,等有空了我再來看你。」
沈清弦一愣,沒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顧見深站在門邊,視線像月色般溫柔。
他不進來嗎?他竟然要走了?
反應過來的沈清弦有些懵,他薄唇動了動,話到嘴邊卻是問不出的。
顧見深不敢再多看,已經轉頭道:「我走了,有事的話你儘管吩咐,他們會好生安排的。」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離開。
真的離開了!
沈清弦站在原地,看著逐漸走遠的高大背影。
怎麼回事?他就這麼走了?他什麼都沒做就走了?
這……這怎麼可能!
沈清弦滿眼都是錯愕。
走了好大一段距離,快要走遠的顧見深一個沒忍住竟又轉頭。
這一看……卻是把持不住了。
沈清弦這可憐模樣多像在勾他留下——當然顧見深很清楚這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還是沒忍住,他想他,想得心肝不聽使喚。
罷了……稍微討點兒甜頭。
顧見深又大步走回來,扣住他腰,垂首吻上他的唇。
熾熱和溫涼碰撞,淡淡的茶香氣交雜在一起,兩人皆是心神一震。
顧見深忍不住吸吮著他甜蜜的唇瓣,沈清弦卻是清醒過來,他竟意外地安心了些,果然該發生的是躲不掉的,這樣也好,總比像那咬著餌食的魚兒般不上不下地好。
他閉上眼,一臉的順從。
顧見深親了好大一會兒,最終憑著驚人的毅力停下了,他不敢再看他,低聲道:「抱歉了。」然後轉身走人,這次他走的極快,步子極大,細細品起來,竟像是落荒而逃。
沈清弦茫然睜眼,看著空蕩蕩的漆黑夜色,完全愣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印九淵到底在想什麼?
印九淵在想什麼咱不知道,顧九淵滿腦子都是:幸虧不舉,不然就犯下大錯了。
這情況下要了沈清弦,只怕到死都別想讓他正眼看他了。
沈清弦這一宿都沒睡好,他總覺得顧見深會再回來,可是等到天亮也沒把人給等來。
他鬆了口氣,忍不住有些慶幸。
哪怕想開了,可能不發生他也不願發生那種事。
身為男人,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承歡,實在是……
沈清弦想想都覺得醃髒到了極致。
之後數日,顧見深都沒來找他,沈清弦也樂得清閒,他不僅能用書房,還可以到花園處四處走動。
書畫能紓解心中憤懣,沈清弦看日頭剛好,便想去園子裡走走。
他耳聰目明,知道有人在暗中跟著自己,不過也無所謂,因為他沒想過要逃跑。
以他這身體,出去了又怎樣?別說復仇,只怕會死得極快。
沈清弦走了幾步,意外聽到了極遠處的竊竊私語聲。
「你急什麼?那沈清漣生得再好也愚笨得很,我看殿下已是喜新厭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