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孤雁獨飛嘆奈何(伍)

  莫子泠單拎著酒罈,一步一步上了不居山,因她心裡滿是這些時日發生的事,亂糟糟的,就沒注意到在自己打開院門前,那門就已經是半開著的了。

  一徑走到房前,也不進去,只在前面的階上坐了。

  天將拂曉,星月暗淡,莫子泠倚靠柱子,仰頭遙望,舉起酒來就喝,不想第一口就被嗆的吐了出來,她猶自笑道:「什麼好東西,多久也不能習慣!」說罷就一口一口喝了起來,漸次的竟落了淚下來,一顆連著一顆,止也止不住。

  殷孽原不過是來看望殷申的,由於手中的任務做的晚了,所以才至沒多久,忽聞及院門響動,就猜到是莫子泠來了,他自己就在後院沒有現出身來,果然莫子泠就沒覺察到他。現聽見有悲咽哀泣之聲,倒心動起來,又有「咣當」一聲,殷孽驚了,怕她出了什麼閃失,便轉身過去,已見莫子泠醉倒在欄杆旁,手裡的空酒罈也滑落滾到地上。

  司幽少主大婚的消息早傳遍了,殷孽也從尚雪柔處得知了莫子泠雲芙、魏子渂三人的因由,只是沒料到莫子泠會就此這般傷心。再深一些的原故他也不能盡知,當下只好先照顧著莫子泠,恐她睡在這裡著了涼,亦是見了她滿面淚痕於心不忍,遂上前俯身伸手,把她攔腰抱起,送回了房裡,小心放到床上,又道了「失禮」,為她褪了鞋子,除了外衫,蓋好被子,就不再停留出去了。

  莫子泠被午後院門開合的聲音吵醒,恍惚著坐起身來,尚且不覺,腦袋也脹得厲害,就糊裡糊塗地走出了房門。

  殷孽方至階下就見莫子泠出來了,本要關心的詢問她身體如何了,卻瞧她僅著中衣跑了來,連鞋也未穿,忙把眼睛別開,道:「我去打些水來,莫姑娘穿戴好就過來。」一面提著桶就去了。

  莫子泠還沒有完全的從酒醉中清醒,忽聞殷孽如此說,就怔怔的,自己走開穿衣裳去了。她的衣衫都被酒水打濕髒了,又無別衣可換,就尋了母親昔日的舊服出來。

  一時,殷孽回來,莫子泠就坐在院子裡石桌前等他,殷孽舀了盆清水端過去,莫子泠就著桌面洗了臉,才稍稍緩過來些,向殷孽致謝,殷孽倒了用過的水,只立足看她,並不言語。

  莫子泠被殷孽盯的奇怪,也禁不住向自己的身上瞧,問道:「公子何以如此看我?」

  殷孽聞此一問,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掩口輕咳一聲以作掩飾,開口道:「在落梅谷時我就想說了,姑娘還是不要穿得太單薄了。」

  莫子泠誤會了殷孽的意思,以為他是同魏琰一樣,怕自己受涼,就解釋道:「妖族是不會生病的,寒熱也無妨礙。」

  「……」

  罷了,殷孽也不曉得該怎樣和莫子泠闡述這件事,於是暫且揭過不提,過去挨著莫子泠坐下了,又關心道:「燒了兩日,身子可好些?」

  莫子泠此刻神清,想起了之前在落梅谷的事,低頭沉思不答,如今見殷孽這般待她,自己倒出了半日的神,因問他:「殷公子不是說,你我兩不相欠?」

  殷孽聽了這話,就將手裡的長劍放到了莫子泠面前的桌上,莫子泠心下明白,還有些難以容情,就不再過問。

  殷孽問:「怕不怕?」

  「什麼?」

  「我問你,割血的時候,怕不怕?」

  莫子泠默然不言,反笑了,道:「殷公子真是阿芙一樣,總喜歡問我怕不怕的問題!怕與不怕若是作為行事準則,莫憐早就不是莫憐了。」

  所以,還是怕的。

  莫子泠估量著殷孽方才聽到雲芙名字時的神情,不似有驚訝之色,頓感有端倪,心裡懷疑口中就問道:「殷公子和阿芙,可是認識?」

  殷孽見問,一絲猶豫,回道:「雲芙和雪柔,乃是好友。」

  莫子泠聞言立覺腦中「轟」的一下,須臾竟將一口血噴了出來。

  駭得殷孽匆忙上去扶住她,連問:「怎麼了?」

  莫子泠只是笑,笑著笑著眼淚也出來了。

  原來,被保護的那個人,是我嗎?

  且又一把抓住殷孽的手,「公子不是問過,我在害怕什麼嗎?」說罷也不等殷孽回答,就自行一用力,將梅女村子那日的眼中所見之景象盡數傳了過去。

  殷孽是見過莫子泠那晚躲著自己哭的樣子的,知道她現神思低落,後又看她激動難抑,剛醒來的人恐傷了身體,就趕著近前安撫,再不料會有此事,心中全然沒有防備,僅那一瞬,腦海中如洪水般湧入了大量的畫面,且那都是各式各樣之人的死亡場景,鮮血肆溢猩紅滿地、斷肢殘軀四飛,具體詳細,甚至連哪一處的皮肉綻開皆清晰可見。他是靠奪人性命為生的刺客,鬼蜮里爬出來的,然而還是被這慘烈的情形震撼住,猛地掙開了莫子泠的手,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驚詫瞪著她。

  莫子泠好似早就預想他到會有此種反應,不過冷笑自嘲著,轉身走開了,卻不想殷孽在後突然拉住挽她在懷裡,又用手遮在她的眼前,耳邊輕聲道:「別怕,我在。」

  今日的蟬鳴格外的刺耳些。

  辛玉墨雖然沒有明著講出來厭煩,但舉止已經帶出,王廷心中領會,就吩咐帝鴻山莊內各院的下人拿竿子把那樹上的蟬都粘下來。

  辛玉墨則披衣坐在屋子裡的榻上看書,敞開著的月洞窗里滿是來往忙碌卻一絲也不雜亂的人群。

  一時,燭台上的幽暗光影微微晃動了一下,而後白青木就身著黑色衣裳,避開眾人的目光從外跳了進來。

  辛玉墨聞及只略把眼睛抬了一抬,瞧他面上沾血,那身上自然就更多了,不免心裡不自在起來,便沒好氣的嗔他道:「弄髒了我的地板。」

  白青木只沉著神色,說道:「東街兩門及護院,已經解決。」

  不待他說完,辛玉墨就「啪」的一聲將手裡的書撂在案上,也不去接他的話,反而正色問道:「我說過你不必來見我,為什麼抗命?」

  白青木垂著頭,躊躇半晌,方支吾開口道:「此事……」還是沒能鼓起勇氣說下去。

  辛玉墨見他這般扭捏,那心裡就愈發的不受用了,他最是懂的如何駕馭如白青木這樣外表冷漠實則重情的人,遂故作退了一步,反向他道:「我知道你是外面來的做這些殘忍的事自是不肯了,辛氏從來也不缺家生的忠僕,你不願,我也不勉強,換一個人就是。」

  辛玉墨著意將「換一個」三個字說得重了些。

  白青木聽的出他的話外之意,也清楚他說的換一個的人是誰,萬般無奈之下也只能伏首低了頭,道:「青木,明白。」說罷就轉身退出去了。

  辛玉墨只是望著他,那神情漸漸的就落了下來,又悵然自笑自嘆,道:「唯談玄論道,問因果報應!」

  由於帝鴻頻發人命大事,山莊裡加派了不少人手,夜間輪值的次數也多了幾班。

  段青楓發現白青木隱藏著身影在山莊院子裡穿行,心中立感不對勁起來,加之他近來行蹤詭異便一直悄然跟在身後,於無人處一把拉住,在他回手反擊之前忙道明了自己的身份,硬是拽他進入了房間。

  段青楓在觸碰白青木時就覺手中濕粘,即到房裡點了燈果然一片鮮紅,卻是沾染了血漬,便舉到他眼前,質問道:「哪裡來的?」

  白青木猶像從前那般閉口不言。

  段青楓原就是辛玉墨的人,這段時日山莊的異動他自然知道內情的,如今見了白青木如此也就猜到幾分,然他又是個有事悶在心裡的,就一時情切急了,沒顧得上那話對與不對,能講不能講,直接問他道:「是不是莊主讓你做了什麼?」

  白青木依舊不語。

  段青楓怒了,大聲道:「講話!」

  白青木聽他當真動了顏色,也明白是在關心自己,遂才不忍抬起眼來,道:「師兄,不要再問了。」

  柏冬青因與白青木和段青楓兩個人居住的院子很近,值崗回來進門前恰聽見段青楓這一嗓子,還以為他二人起了爭執就過來了,在外敲門,喚道:「師兄!」

  段青楓聞言忙斂起神色,壓低了聲音對白青木道:「你選擇閉口就要記住此後一個字也不要講,一個人也不能提。」說著就匆匆出去打開門。

  柏冬青站在台磯上向裡面張望,滿心擔憂就要進去,段青楓便一把拉住她,故作笑意道:「這個悶葫蘆臭小子,衣服都破了也不知會一句,虧得那些婢女們瞧見了,看不過都告訴了我,我一時生氣說了他一句,現在正在更換,師妹你就不要進去了。」

  柏冬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又拿眼睛略瞄了一瞄,才道:「既如此,我就先回了,師兄也不要太苛責師弟了。」

  段青楓含笑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