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玉親王

  戰事推進並不如八國聯軍統帥傑克遜所想的那樣順利。

  即便在用大炮轟開了街壘,推平了房屋之後,那些廢墟中仍在作戰,突施冷箭的兵勇,反倒叫他更加的頭疼。

  好在八國聯軍仍然向前,進攻的態勢並未停滯下來。

  過了兩個鐘頭以後,他們已越過了遍地好似戰壕一樣的街壘,接近了津門的廣場。

  原先這裡是鬧市中的一處,後來建了教堂,因此便有了一大塊特許的空地建設成廣場,供教徒遊行,休憩。

  漸漸地這裡也就成了有人旅遊的地方。

  只不過現在,就連噴水池裡的天使雕塑上都染了一層黑色,周圍炮火隆隆,叫這裡再無半分的祥和與寧靜。

  這裡只是戰場,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

  任七騎馬穿過廣場,所有的人都沖他投來注目禮。

  他並不回應這些目光,而是驅馬來到師鐵兵的身邊。

  師鐵兵十分地懊惱,低聲道:「我應該跟聶火一塊死的,因為我們都違反了你的命令,只顧著追擊逃敵。」

  「然而你沒死,不是嗎?」

  任七斜眼看著他,「沒死的話便不用著急去死,因為總有機會。你也不用在意說自己違反了命令,因為你不是軍人,做不到令行禁止。

  即便是軍人,不也有臨陣脫逃的嗎?」

  說完,他並不打算停留。

  可師鐵兵仍感覺到慚愧,「許多人因我的輕舉妄動而死,可我還活著。」

  任七聽到這話,終於一鞭子抽在他的臉上,叫師鐵兵的臉上出現一道血痕。

  師鐵兵緊皺著眉頭,臉上滴下鮮血,神情不變。

  「這不是對你的懲罰。」

  任七端坐在馬上,眼角睥睨著師鐵兵。

  「你以為這些人是被你害死的?那你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沒有人故意要去死,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即便是在那種九死一生的險境裡,有人之所以前往,也是因為相信奇蹟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你聽著,沒有人想死,也沒有人以死作為一種榮耀。他們之所以會死,只是運氣不好,實力不濟而已。

  就是聶火,也是因為他學藝不精,所以才死在了戰陣裡頭。」

  師鐵兵瞪大了眼睛,熊熊怒火燃燒。

  「任七,他曾稱你作兄弟的!」

  師鐵兵的拳頭握的嘣嘣作響,剛才被任七抽一鞭子,他並沒有異議,然而在任七這樣冷漠無情的評價聶火的死時,他卻是感到胸口有熊熊烈火在燃燒。

  「你應該道歉,任七,因為他們是英勇戰死,為了許多人的撤退而死,而不是像你所說的那樣,只是因為無能才身死沙場。」

  在他的身邊,師鐵兵家族的人都義憤填膺,也感覺到了任七話語裡的偏頗與片面。

  然而任七隻是冷笑。

  「他們是不是因為無能而身死沙場,不取決於我的看法,而在於你們這些因此倖存下來的人身上。」

  任七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帶著最嚴厲的審視。

  「聶火托人帶給我的最後一段話,他說白蓮教的陣亡是不是有意義,不取決於他,而在於我。

  這話我也留給你們,你們要想叫他的死有意義,那只能看你們怎麼做,口頭上討來的東西,一點用都沒有。」

  說著他便踢一腳馬肚子,繼續往前走。

  「等等。」

  師鐵兵叫住他,指著臉上的傷疤,「我會記住的。」

  「你大可以記住,隨時找我報仇。」

  「不。」

  師鐵兵眼神堅毅,「我是說,我會記住你的這句話,聶火和白蓮教眾人是死了,然而只要我們記住了,他們便不算白死。」

  「你能明白最好。」任七微微點頭。

  師鐵兵抱拳道:「還請發布新的軍令給我們,任統領!」

  【統領嗎?】

  任七嘴巴咂巴了幾下,似乎是在品位這個稱呼到底對不對。

  然而師鐵兵十分地認真,絕沒有用這個稱呼來貶低,或者攻擊,陰陽怪氣的意思。

  頓了頓,任七對師鐵兵說道:「我得去一趟總兵府,在這之前,你們在廣場待著,我想八國聯軍也快沒氣了,一時半會打不到這裡來。」

  「那要是打來了呢?」師鐵兵不放心道。

  任七指了指那邊,「陳護法在這裡,有什麼事,你們找他。」

  「明白了。」

  師鐵兵抱拳道:「保重!」

  「保重!」

  任七罕見地沖別人回禮,隨後飛奔向總督府而去。

  這時候根據戰報,八國聯軍的最前鋒大概離總督府只剩五里地了,任七騎在馬上,耳邊可以清晰地聽見遠處大炮的轟鳴聲。

  要是再近一些,恐怕流彈都會直接打入總兵府之中。

  從正式開戰到現在為止,任七的劍還未殺過一個洋人,痛飲過任何一個敵人的鮮血,然而他並不著急。

  因為他知道,戰是打不完的,敵人也是殺不盡的,不管怎樣的忿怒和好戰,這時候他都不必著急,因為那如浪潮一般的敵人會自己湧上來。

  任七騎著馬從已荒涼,破敗的街頭馳騁而過,不時將幾個失魂落魄的人驚到尖叫出聲,以為是聯軍的鐵蹄已經踩到了這裡。

  就在他往總兵府前進時,兩個人攔住了他。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站在路中間,只是一抱拳,任七便已勒住了馬。

  那兩人的裝束給任七一種熟悉的感覺。

  一身的黑色,加上背後快半人高,兩隻手掌並在一起那樣厚的大刀,這兩人是神刀門的弟子。

  而神刀門,則是任七以前學藝的門派。

  「師兄。」

  兩人恭敬抱拳,「師父已來到津門,想見您一面。」

  「師父?」

  任七眉頭一皺。

  他太清楚自己的師父是怎樣的一個人了,無情冷酷,喜歡吃喝嫖賭。

  然而他又不是一個墮落的人,因為即便睡覺時他也要將刀放在枕頭邊上。

  師父一生無兒無女,好像刀就是他生命的延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並將代替他永遠存在於世間。

  這樣的一個人,來到津門,絕不是為了抗擊八國聯軍而來的。

  任七沒動,於是那兩人中的一個又說道:「師父說了,他是來了結一切的,請你務必過去。」

  「了結一切?」

  任七還是沒動。

  另一人補充道:「玉京之中殺了你全家的那個人,委託了師父到津門來。」

  任七眼裡立即出現血絲,「師父在哪?」

  「碼頭。」

  ……

  任七騎馬往碼頭馳騁。

  不知怎麼的,這裡原先應該按照計劃,被大夥焚燒的一乾二淨,而且應該是連綿不絕的大火,叫八國聯軍無法靠岸才是。

  然而這火只是潦草地過了一遍,留下一些焦黑的地方,並沒有叫碼頭被徹底破壞。

  任七騎馬向前,在能看見海的地方,和神刀門一眾人撞上了。

  神刀門的掌門人,金刀刀皇許滄海,正坐在一個貨箱上,盤著一條腿,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任七。

  他滿頭的白髮,連鬍鬚也已雪白一片,臉上道道好似刀刻的溝壑證明他的年紀已經不小。

  然而他的身姿挺拔,氣息穩定而濁厚,怎麼都叫人覺得他正在壯年,無法與衰老二字沾邊。

  任七從馬上跳下來,單膝跪地。

  「不肖弟子任七,拜見師父!」

  許滄海勾勾手,示意他起來。

  「任七,我們算起來已十年未見了吧?」

  「差不多,弟子公務繁忙,抽不出空閒來拜見師父。」

  「你確實忙。」

  許滄海將手指甲里的一粒沙子彈飛。

  「我記得有一年,我帶著弟子剛辦完宮裡一位大人物托的事情,正在宮門外等著那大人物出來驗收呢。

  突然就大雪撲面,一片片有手掌那麼大的鵝毛大雪啊,能砸死人。

  我跟宮門口的侍衛報了你的名字,說是任七,任大統領的師父,想在門口屋檐底下避個雪,也想跟你見個面,敘敘舊。

  那侍衛是上道的人,收了我幾粒碎銀子後便轉身進去通報了。

  我們在雪裡挨了半宿,那侍衛才終於回來。

  他沒有叫我們進去,只是張開手掌,將幾粒碎銀子丟給我,比原先我給他的要少一些。

  我當時就明白了,跟他說:見不到任統領也沒關係,這點錢就當給軍爺你喝茶了,切莫客氣。

  誰知那侍衛卻冷笑道:任統領說了,他很忙,沒空,公務在身,這幾兩碎銀子請師父你去買點炭,暖暖身子就是了。

  宮門森嚴,像你這種無關人等,最好還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的好。

  我當時聽到這話,只感覺頭上的白髮又多了幾根。」

  許滄海笑容十分地苦澀,卻沒有生氣的意思。

  「我也知道的,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是北方武林也能排得上名號的人,然而身份低微,大內高手教出來一大堆,而我自己卻大半輩子都未站到那城樓底下一步。」

  「沒辦法。」

  任七坦誠道:「與師父相比,我只有命好而已。」

  「命好,不就夠了嗎?」

  許滄海感嘆道:「宗親王侯,不也是因為命好嗎?所以你父親能給我十七根黃條子叫我收你為徒,那是因為他知道,在你當上打大內高手之後,這點錢很快就能賺回來。

  而我那時候一眼就看出你是天生的壞種,就是孔夫子再世,也教不好你,我不想收你,因為我平生最厭惡不忠不義之人,而你將來肯定會變成這種人,所以我不想收你。

  可惜我欠了賭債,沒有十七根黃條子還債的話,便會叫我聲名掃地,在玉京再也混不下去。

  我沒得選,你不用選,這就是我們的命不同。」

  許滄海用腳將一個箱子從地上立起,示意任七坐到近前來。

  任七大馬金刀坐下,和許滄海面對面,兩人膝蓋幾乎頂住膝蓋。

  「我記得你小時候,我教你練刀,第一天的時候我們也是坐的這樣近。」

  「對,你教我扎馬步。」

  任七印象深刻,「我記得那時候我是看過別人練功的,扎馬步應該是站著,而不是坐著,我正奇怪的時候,你一腳踢翻了我的凳子,叫我摔了個大馬趴。

  然後你才跟我說:扎馬步,便是站著好像坐著。」

  「沒錯,每個人我都是這麼教的。」

  許滄海微笑,「每個人也像你摔的那樣慘。」

  任七摸了摸下巴,「比起以後的那些事情,我總感覺那一跤,其實是最輕的。」

  敘完舊,任七開門見山道:「師父,你是說,你知道殺了我全家的人是誰?」

  「沒錯,我知道。」

  許滄海仍然盤著腿,「因為正是他派我來殺你的。」

  「又是來殺我?」

  任七好像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不由哈哈大笑。

  許滄海眯起眼睛,一對刀眼打量著任七的咽喉,「你是覺得,我殺不了你?」

  「我沒這樣覺得。」

  任七搖頭,「你說過的,你教我們沒有留手,然而你要殺我們,也是輕而易舉。

  我只是笑之前你派了師兄們來殺我,現在又自己出手,好大的手筆。」

  「沒辦法。」

  許滄海眯著眼睛,「你翅膀硬了,一般的人別說殺你,連一根手指都碰不到你,便只能由我自己動手了。」

  「到底是誰給了你這樣的差事?」

  任七厲聲道:「那人殺了我全家,即便他不來找我,在津門的事情了結之後,我也會去玉京。

  不管他是躲在大內禁宮,還是哪處皇陵里,我都會把他揪出來殺掉。」

  「他不會躲的。」

  許滄海淡然道:「他也在等你去玉京。」

  這樣說完,他又回憶起那天進宮接受命令的所見所聞。

  「那還是我第一次進入大內禁宮呢,只在最外面的甬道,隔著門檻,我跪在那裡,把頭幾乎埋到地上,不敢亂看。

  那時候我也沒心思亂看,因為我只感覺渾身飄忽忽的,腦袋也發沉發昏,好像是在做夢。

  我從未想過,自己大半輩子都未踏進過禁宮的大門,這次竟然有機會被一位德高望重的王公貴族接見了。」

  「那人是誰?」任七追問道。

  「他?」

  許滄海眯著眼睛,看向太陽,似乎是被陽光所刺到,眼裡出現一些水花,紅通通的。

  「玉親王。」

  聽到這個名字,即便是任七,也不由愣了一下,脊背發寒。(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