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親王,已是很久遠的人物了。
任七小時候便已聽說過他的傳說,不止是他聽說過,就是整個玉京的孩童,少年,哪個不知道玉親王的風采?
據說他練的是皇家大內不傳的劍術,十六歲便已是玄關九重的高手,可謂是天才中的天才。
二十歲摸到三大秘藏,入通感境之後馳騁北疆,殺的一眾蠻夷人頭滾滾。
二十五歲之後便已達到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神仙境界。
然而關於他之後的經歷,沒人清楚。
人們只知道,某一天王府里傳出了玉親王暴斃的消息,一個天才英年早逝,固然是叫人震撼而又痛心,然而在茫茫歲月里,這件事終究被人淡忘。
而如今,一個本該死去的人,又出現在了許滄海的口中。
「玉親王,風采依舊啊。」
許滄海微笑,似乎仍在回味那天的場景。
任七則沒有他那樣的多餘心思,只是問道:「他叫你來殺我?」
「沒錯,也只有他,才能在這時候叫我來津門啊。」
許滄海掏出一支短柄煙槍。
那煙槍的年歲好像和他一樣老了,上面滿是燻黑的痕跡,摸一下便能叫手指沾染上煙油。
「如果是玉親王的話,他確實會對六柄天下快劍感興趣。」任七答道。
「你錯了。」
許滄海嘴巴在煙槍上咂巴幾下,吐出煙霧,微笑道:「他感興趣的不是什麼天下快劍,因為像他那樣的人,已達到了用什麼劍,用不用劍都一樣的境界。
天下快劍固然希有難得,然而他並不在意。
真正叫他在意的,是你啊任七。」
「我?」
任七難免有些驚愕。
然而許滄海很快便解釋道:「玉親王,需要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的劍手,所以他選擇了你。」
任七無言,許久之後又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他想叫我變成一個無血無淚的怪物,以此鍛鍊出更高的劍道,與他決鬥?」
「沒錯。」
許滄海默然點頭,似乎在為玉親王選擇的對手不是自己而感到有些失落。
然而這似乎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因為任七這些年經歷的事情,他都有聽到過,只覺得若是自己的話,恐怕早已身死了。
「我之前就聽說過,大內禁宮的那個怪物一直想要我的命,別人是這樣說的,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沒想到,到頭來他竟是想培養出一個對手來,呵,這些皇族還真是有夠閒的。」
任七還是保持著微笑。
「怎麼樣,你現在的感想?」許滄海十分好奇。
「沒什麼感想,我會如他所願,殺了他。」
任七起身就要離開。
「等等。」
許滄海叫住他,「我們師徒這麼久沒見了,你就連這一會兒功夫都不能留給師父,用來跟你聊聊?」
任七沒回頭,眼角斜撇了他一眼。
「已經聊完了師父,我還很忙。」
任七抖了抖袖子,好像要將肩膀上的東西抖落下去。
「津門需要我。」
「呵!」
許滄海哈哈大笑,「津門需要你?任七,這是我近年來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說著他雙眼直盯著任七,「任七,你到底是中邪了,還是遇見了觀世音菩薩點化,叫你想做個好人了?
你以為在津門這裡逞英雄,做一回好事,別人便會將你的過去忘得一乾二淨嗎?
不會的,你還是那個奸賊任七啊,別人提起你,只會講起你的斑斑劣跡,而不是記著你的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有什麼所謂?」
任七回頭看他一眼,「我做事,不是為了叫人評判的。
我跟師父你不一樣,你一輩子都好名聲,所以你也一輩子為名聲所困。」
「你以為名聲是什麼壞事或者累贅嗎?」
許滄海吐出一口白煙,「因為這個名聲,玉京的人尊重我,你也才有機會拜我為師啊。」
「可為了這個名聲,你也願意放下臉面,去宮門前跪上一宿,只為了達官貴人願意給你一點臉色,一些差事,不是嗎?」
「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許滄海提高了聲音,「我祖上是前明的兵馬大將軍,到我這一代,只剩一間大院,幾畝薄田。
我父親他們沒本事就算了,沒本事就得認,不能做多餘的妄想,然而我不一樣。
我從來都是為武林中人所敬仰,佩服的,這證明我很有本事。
然而我又沒你們這些大內高手那樣好命,你們只要父輩動動嘴皮子,自己再稍微修煉一下武藝便能進入大內。
武力高的做御前侍衛,差一些的也能混個別的差事,而我呢,我一個人可以輕易殺死好幾個御前侍衛,然而我卻只能在民間教像你們這樣的紈絝子弟,一步宮門都進不得。我不服氣!」
「我有時候也不服氣的。」
任七叉著腰,「我那時候在宮裡站哨的時候,想著我武藝遠比別人要高,卻只是站哨,做一個小兵的工作。
皇帝在裡頭和妃子玩鬧,在暖呼呼的蚊帳里舒服,我們卻站在外頭凍的好像一條死狗。
說起來大家都是貴族,我們卻是最低等的一類,這又到哪裡說理去,所以我總陰沉著臉,憤憤不平。」
「有意思。」
許滄海笑道:「我還以為你天生就是這樣一個陰鬱,冷酷的人,沒想到你卻是壓抑著火氣。」
「不過我現在已經不這樣想了。」
任七攤手,「因為我覺得無所謂,我已不在意這些東西了。」
「我說了。」
許滄海嗤笑一聲,「你以為自己成聖了,有責任,有義務為別人去死,因此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任七,到頭來你不還是在意這些東西?」
「你不理解,我不怪你。」
任七不以為意,「事實上,我也不需要你理解什麼,你只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進軍玉京,這就夠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應該說,這是為了到達玉親王的身邊。」
許滄海眯著眼睛,從煙霧的縫隙之中看任七,似乎覺得任七比之前任何一刻都還要陌生。
任七在得到了仇家的情報之後,已再沒有理由和時間留在這裡,於是他轉身便要走。
「等等,我是來殺你。」
許滄海往後伸手,立即有弟子將一柄帶鞘的刀畢恭畢敬雙手奉上。
他隨手接過,又看向任七。
任七這時候仍不回頭,只是朗聲道:「我沒時間。」
「沒時間?」
許滄海難免有些生氣,然而他只是微笑。
「你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我殺不掉你?」
「你殺了我,怎麼跟玉親王做交代?」任七反問道。
「這話我也問過玉親王的。」
許滄海臉上不甘的神情越發明顯,「然而他只說,要是我殺了你,那便改成由我去挑戰他。」
任七難免笑出聲,「他是在逗你呢。」
「我知道。」
許滄海懷裡抱著刀。
他在玉京摸爬滾打幾十年,江湖人稱金刀刀皇,這外號里的每一個字都是實打實打出來的,是他一刀刀砍出來的,不是虛名。
然而玉親王沒選他做自己的對手,而是選了任七。
即便被玉親王針對不是一件好事,可作為武人,誰能容忍自己在武道上屈居人下?
任七似乎也感覺到了許滄海心裡的孤苦,於是問道:「為什麼是我?」
「不清楚。」
許滄海搖頭,「但很快,他就不需要選你了。」
許滄海起身,將刀從漆黑的刀鞘中拔出,如他的外號一樣,那是一柄金光閃閃的尖刀,在太陽底下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刀光刺著任七的眼睛,在他的記憶里,這柄刀只出現過兩次。
兩次都是在決鬥台上,雙方簽了生死狀,達官貴人們在席上觀看,而他的師父許滄海,則和另一個對手在台中廝殺。
有一回是大暴雨,整個台子都被打濕,擂台幾乎變成泥塘,叫人一腳便陷入黃泥之中,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艱難。
任七那時候也在台下觀看,只感覺台上的兩個人已不是什麼俠客或者武林高手,而是兩頭陷在泥漿中的野豬或者獵犬,互相撕咬,攻擊。
他們越是咬的血淋淋,血肉橫飛,席上那些下了重注的看客們便越發地亢奮,越發地高興。
也是從那事之後,任七已看明白,所謂的武林,不過是達官貴人們的一個玩物而已,只要往裡頭丟下去一點好處,這些武林中人便會因此爭個頭破血流,互相殘殺。
在這種局面里,得勝不是榮耀,而是悲哀。
因此,即便許滄海已經出刀,任七仍不回頭,只是繼續往前走。
「你是想逃走嗎任七?」
許滄海對於任七不接受自己的挑戰,明顯感到憤怒。
任七沒回頭。
「任七,你殺死了北地槍聖白鏽,然而到頭來你還是跟那年從玉京逃跑一樣,還是做你的喪家之犬,灰溜溜地逃跑。
如此,這北武林神話的名聲,也算是被你徹底毀了。」
任七停住腳步。
「你是我師父,我不想殺你。」
「不仁不忠不義的事情你已做過許多了,多一件又算得了什麼?而且你也殺不了我。」
許滄海手掌抹過刀身,感受著刀刃上傳來的冰涼觸感,只覺得自己剛才憤怒的心緒也終於平歇下來,進入一種心如止水的境界。
這是一個刀客出手前的必修課。
他必須保證自己的心同手上的刀一樣寒冷,堅硬,如此才能叫出刀的手穩定,使自己看敵人的眼睛清晰,銳利。
任七轉過身來,從背上取下一柄劍,又將它繫到腰間,雙手自然下垂。
許滄海眉頭一皺,微笑道:「任七,你那手同時耍六把劍的雜技呢?改掉了?我之前已跟你說過,練武和雜技,你只能選一項,多了只會害了你。」
任七隻是淡淡道:「不需要那麼多,一劍就夠了。你是我師父,我讓你先出刀。」
「你讓我先出刀?」
許滄海的手腕轉動,呼吸之間不停變換著刀刃的位置,他的腳也在慢慢挪動著位置,只在一個腳掌的距離左右發生變動。
這是刀客的起手式,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用,然而裡頭暗藏著玄機,只要對手有那麼一個破綻或者一絲鬆懈,便可以在瞬間解決戰鬥。
「你身上的本事是我教的,我很清楚你,自然也知道怎麼打敗你。」
「所以你還在等什麼?」
任七看了一眼太陽,這時候日頭已西斜,白天快結束了。
他扭頭的瞬間,許滄海深吸一口氣,一刀刺出,金虹貫日,直取任七的咽喉!
任七仍在眯著眼睛看那太陽,直到刀鋒破開風聲的時候,他的手才按到了劍上。
蹭!
後發先至,任七手上那柄青劍頂在許滄海的咽喉處,而許滄海引以為傲的金刀,則不知什麼時候落在了地上。
任七緩緩收回劍,眼神冰冷,一句話不說,轉頭跑了出去,上馬離開。
他知道,這時候多說一個字,多停留一刻,都是對自己師父的羞辱。
儘管他並不怎樣尊重自己的師父,然而也不想這樣的侮辱他。
任七走後,神刀門的弟子還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直到有人將那柄金刀從地上撿回來,來到許滄海的面前,雙膝跪在地上,將金刀奉上。
「師父!今日的仇,弟子記下了,弟子不肖,然而有生之年,一定為師父討回這一劍!」
神刀門眾人紛紛跪倒在地。
許滄海在原地沉默許久,直到對上弟子那熱淚盈眶的眼睛後,他才微笑道:「乖。」
這時,隨著岸上的火徹底熄滅,八國聯軍的軍艦竟已緩緩靠了過來,一艘艘小船載著上面五六個八國聯軍,正往這裡划過來。
這些海軍陸戰隊的士兵眼裡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因為他們是知道津門戰事的緊張的,然而先前又插不上手。
而現在,這碼頭上負責守衛的士兵不是在炮擊中被炸死,便是不知所蹤,津門的後方,成了不設防的姑娘,他們一登陸,便是長驅直入了。
這怎能叫他們不興奮?
第一個士兵躍上碼頭的時候,更是覺得自己好像第一個登上了不列顛群島的征服王。
直到一柄金晃晃的刀刺入他的胸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