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酒的濃醇藥味,在三年裡散去了點。閱讀
李深貼上去的標籤卻依舊清晰。
祝早日康復——高三二班。
陳烏夏擰開瓶蓋,把藥酒倒在手掌,蓋住了受傷的膝蓋。皮膚上被藥酒燒起的溫度,莫名和被李深抓握時重疊起來。
李深的手比她的大很多,骨節更硬,十分有力。
是為了扶她一把吧,他不至於懷有其他目的。但是,小男孩不知道這個拉手的大哥哥早有女朋友了,嬉笑說:「羞羞羞。」
陳烏夏準備用電影來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她在喜劇標籤里選了周星馳電影。
的確很搞笑。
陳烏夏跟唱著裡面的Rap:「點解佢講嘢咁得意,同我哋一啲都唔相似——」沒唱完,她自己先笑了。
見到手機來電,她笑容大大的。
「夏姐姐。」鄭良驥關心地問,「你的腳怎麼樣了?」
「沒事了。」她聽到公車報站的聲音,「剛剛下班?」
「是啊。」他一邊抓住扶杆,一邊戴上耳機,「經理今晚給我安排了技術活。」
「嗯?」
「有個客人用餐時間突然被分手了,可能承受不住打擊吧,她哭得好慘。經理讓我去安慰人。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聊天也是艱辛的工作。」
「經理知道你討人喜歡。」鄭良驥能說會道,就沒有他哄不了的人。
「聽起來像中央空調。」
「不是……」
「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是萬人迷。」
陳烏夏笑了:「對對對。」
「對了,夏姐姐,我這有幾包藥粉,對外傷很有療效。我明天拿點給你。」
「謝謝。不用了,我擦了藥酒。」
「你再拒絕的話,我更加內疚了。」
「好吧,好吧。這藥不貴吧?」
「不貴,是我姑姑一個醫生朋友的藥。這醫生專門研究疑難雜症,寫了好多藥方。」
疑難雜症?「這醫生擅長哪方面呀?」
「應該是全科醫生。」陳烏夏極少打聽事情,鄭良驥好奇了,「夏姐姐,怎麼了?」
「我有個朋友身體不大好,四處求醫。」她的這話也不假。
「什麼病?」
「說不上來。她去了醫院,但沒有查出病因。」
「那可以去試試這個醫生,我把他的名片發給你。」
「好。」
陳烏夏向醫生助手說明了病狀。
助手給了一個地址。另外,還把醫生微博發了過來。醫生微博主要講述過往案例。
陳烏夏搜索關鍵字,發現了一個治癒耳鳴的病例。她和餐廳經理請了上午的假,找的理由正是今天的腳傷。
餐廳經理允了。
幸好交流在微信里,否則她這張臉真不擅長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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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街道沒有熙攘的人流。小食店老闆把塑料凳擺上行人道,然後推出一輛調料車。
門前樹影下,陳烏夏打了個哈欠,一手托腮,一手在手機上點來點去。她見到沙土裡閃爍的浮影。有人在慢慢向她靠近。她猛然抬起頭。
李深停在了樹影外。
這幾天她常常遇上他,有時一天能見好幾回。她總是措手不及。
他穿了件運動套裝,臉上有密汗,看樣子像是晨跑回來。她禮貌地開口:「早晨。」打完招呼就沒事了吧。畢竟兩人從來都不是談天說地的關係。
李深說:「你這麼早。」
她繼續客氣:「是啊,你也很早。」
「從公園回來。」
「我大伯周末也會去公園打太極劍。」
李深沒有跟她討論公園運動的打算,他拿起餐牌看了看,問:「你點了嗎?」
她點點頭:「嗯。」
他過去和店老闆說了幾句,再回來時,很自然地拉過凳子坐下了。
陳烏夏正在手機上查找今天的路線。
醫生在城北的一間社區醫院,從這裡過去,要轉兩趟地鐵,再轉一次公車。手機預測的行程時間大約一個半小時。
她算了算,不知道能不能趕在十一點前回餐廳。
李深看過來:「你去城北?」
她連忙蓋住手機:「你窺屏?」
他不為此道歉,問:「你去那做什麼?」
她低頭沉默。
「牛三星!大碗加牛百葉。」店老闆睜起眼睛,在店門前喊。
「這裡!」陳烏夏仿佛見到了救星。
店老闆放下了碗。
陳烏夏立即埋頭在大碗裡,顧著吃不說話。
李深沒有強行尬聊,靜靜欣賞晨景。
街道綠樹被修剪了大半,一半林立繁華似春,另一半如荒漠如嚴冬。這是他和她的上學路。而他們在這條路上幾乎沒有交集。
「陳烏夏。」李深忽然開口。
「嗯?」
「你為什麼總是跟在我後面?」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陳烏夏瞬間明白過來,她差點噴了嘴裡的湯:「誰跟在你後面?莫名其妙。」
他看著她。
她吃完最後一勺:「我吃完了,拜拜。」她放下大碗就跑了。
她覺得自己正被「過去」追殺,跑都跑不掉。轉過路口,她慢慢停了下來,捂住了臉。
原來高中那些年,他知道她一直看著他的背影……他們不是情侶,不該有別後重逢的酸澀。
只是當年的朦朧,過了幾年反而清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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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醫院大門後,掛滿了醫生去國外交流的照片。涉及的病症多種多樣,其中有一篇詳細講述了神經功能紊亂的干預治療。
陳烏夏每看一張,心裡的期盼就多了一分。
生病這幾年,她每天起床會第一時間幻想自己康復了。和一天天的失望並行的,是越加堅定的信念,這才足以支撐未來的日子。
當醫生助手給了掛號單,陳烏夏愣了:「六百是……」
醫生助手:「這是掛號費。」
這大大超出了陳烏夏的開支。西餐廳的薪水還沒發,她現在的生活費是當導遊時賺的,以及每月她父母房子的租金。有時,堂哥會額外給她一筆錢,當作醫療金。
總的來說,她的經濟比較緊張。無論她多麼努力打工掙錢,似乎永遠趕不上醫藥費。
看著這張掛號單,陳烏夏猶豫了:「我再想想……」這只是掛號費,接下來的檢查費才是大頭。
下一個病人是北方人,為了看病,她在這租了個小房子。她自己數不清花了多少錢,說:「錢沒了可以再掙,身子垮了可不行。」
只有長期生病的人才懂這種自欺欺人式的無奈。
陳烏夏咬咬牙,給堂哥撥通了電話。
陳立洲二話不說,直接打了五千元過來。「別惦記錢的事,一切有哥在。」
「哥,謝謝你。」要不是有他,她可能早放棄了。
「知道了,快去看醫生吧。」
陳烏夏做完了檢查。
醫生初步診斷,她的病因可能和鼻炎有關。醫生給了幾個小瓶罐,說:「這是鼻炎藥,先用一個星期,試試鼻炎緩解的同時,右耳症狀會不會跟著減輕。」
陳烏夏連連道謝,記下了使用方法,然後急匆匆地走了。
坐地鐵回餐廳,又得花一個半小時,她趕不上餐廳的午餐高峰了。網約車的價格將近五十元,她在再請假和網約車之間衡量。
一輛紅色的車就是在這個時候停在她面前。
從側方看去,她看不清駕駛位的人。估計這車在等誰,於是她向旁邊走了幾步。
車子跟了過來,又停下了。
她再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在手機里到處找網約車的優惠券。
車子仍然跟著。
古古怪怪的,她有些不安,拔腿就跑。
車子提了速,車窗漸漸往下,裡面的人喊:「陳烏夏。」
外面的陳烏夏聽不見。
之後,車子停靠在前方。車門一開,下來了一個人。
她驚愕萬分。沒想到居然又遇上他了。
李深走到了她的面前:「你跑什麼?」
「我不知道是你。」
「你要去哪兒?」
「回餐廳。」
「正好,我也走那方向。走吧,送你一程。」
要和他在封閉空間裡待三四十分鐘,她會著急自己無話可說。但為了省錢,她答應了。搭便車也是和諧鄰里關係的表現吧。
無需她糾結坐前面還是後面,李深為她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他一手閒閒地搭著車門,這是非常快意的姿態,她沒有把這上升到紳士禮儀上。
「謝謝。」她很拘謹,系好安全帶,再把背包端正放在大腿上。
車門關上,外面的世界被屏蔽了。
陳烏夏正想,這樣安靜的兩人要如何化解尷尬呢。
李深打開了輕緩的音樂。
走出了一條街,她想出了個問題:「你怎麼來這邊了?」
李深:「下午我爸要用車,我媽在這裡開會。我過來把車開去我爸的公司。」
很完美的解釋。
她又問:「李叔叔的車子送修了吧?」
「嗯。」
市郊的馬路車流不多,又寬又闊,很快車子駛入了高速。李深車技平穩,剎車輕輕緩緩。
陳烏夏問:「你什麼時候學駕照了?」
「滿歲數就學了。」
「噢。」是那年的冬天。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過問他這幾年的生活。但這些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她不會真正問出口。
因為她沒了下文,只能由李深接話:「你想學?」
「是我哥,他很忙,報了名到現在,只去過一次駕校。」而且,他報名在本市,人在北方上大學,更沒時間練車了。
「他忙什麼?」
「他考——」陳烏夏倏地住口了。堂哥考上了研究生。但在一個曾被退學的人面前,這無疑是變相打擊。
前方車架上,躺著一個笑眯眯的皮卡丘。她故意岔開了話題:「於阿姨的車上有這麼可愛的公仔啊。」說完又覺得不妥,萬一這是李深女朋友的呢……
「你喜歡這些?」
「嗯,覺得很可愛。」陳烏夏捏了捏皮卡丘的肚子,軟綿綿,毛茸茸,可愛極了。
「我以為你喜歡炸毛獅子。」
她沒想到,他竟然記得她當年的錢包圖案。「那個也可愛,可愛的我就喜歡。」
「獅子適合你。」
「為什麼?」暗示她兇悍嗎?
「不為什麼。」
他一句話,終結了陳烏夏好不容易想出的話題。
車裡陷入了新的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鄭良驥發了消息過來:「夏姐姐,我不是不關心你,而是我太忙了,經理又給我安排了體力活。」
烏小夏:「沒關係,我不怪你。」
鄭良驥:「經理說你上午請了假,是不是腿傷變嚴重了?」
烏小夏:「就腫了一點點,現在好多了。下午就能上班。」
鄭良驥:「我帶了藥粉,下午就給你敷上。」
烏小夏:「謝謝。」
她希望能在手機里聊些什麼,把自己的注意力從李深身上移開。然而鄭良驥因為要上班,回復得很慢很慢。她在通訊錄翻了翻,還是不習慣叨擾別人,只好轉頭看著窗外。
車子停在紅燈前。
李深轉頭看了看陳烏夏。現在的她像一汪靜止的潭水,心裡沉了往事,不知其中都關於誰。
對面商場的巨幅LED幕,飛過一個豐滿的粉紅愛心。之後是一個七夕GG,講述了三對情侶的甜蜜日常。
紅燈足足有90秒,陳烏夏看完了完整的恩愛秀。
七夕和她無關。
李深就不同了,他有個一起過節的女朋友。那個叫蔣湄的女孩長得真漂亮,和他很般配。
陳烏夏覺得自己早在高三時就看見了李深的未來。她該祝福他。話到了嘴邊,她發現她高估了自己的大方。她決定講些別的。
綠燈亮起了,她說:「李深,看見你過得很好,我很高興。」她今天高興的,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她有了治病的希望。
可惜他不知道。
李深輕輕地說:「嗯。我也是。」就算沒有他,她也可以勇往直前。
他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