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泉摘下眼鏡，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出了一會兒神。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張蒼白，俊美的面孔。
那雙漂亮的眸子顯得死氣沉沉，整個人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
她還記得自己心裡浮現出的強烈同情。
她當時清楚地意識到，之所以這麼同情對方，一是因為那孩子長得太帥氣了，美好的東西總是會產生強烈的光環，哪怕她是資深心理諮詢師也不能完全免疫這種外貌光環，只能有意識地調整自己，別受到太大影響。
二是因為，她知道這孩子經歷了多少的苦難。那些網絡暴力，精神稍微脆弱一點的人就不可能承受下來。雖然說，那其實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很少有人想到，他其實也是受害者。
重新戴上眼鏡，陳泉繼續往下閱讀。
第二次諮詢小結：來訪者杜的精神狀態還算穩定，比我之前判斷的要好。
他的性格特質，其實並不像網絡上的那些描述。在和他的交談過程中，他的語言體現出了良好的教養，「粗暴」「粗俗」之類的其實都不沾邊。
經過反覆詢問，杜並沒有出現過別的任何幻覺，不能判斷其精神上存在異常。
杜對於「自己體內另一個存在」，可能是對自己的某種異化認知，在一些心理特別敏感的人身上，是可能出現這種症狀的，雖然確實非常、非常罕見。當然，現在還不能下結論，還必須繼續觀察。
這種症狀並沒有影響到他的生活、社交等方面，甚至對他有較好的促進作用，幫助他成為音樂、漫畫領域的天才。在未來一段時間的諮詢中，可以暫時不去觸及，先集中精力解決其抑鬱的問題。
目前可以推斷，杜抑鬱症的發病起源於攝影事件後，由於遭到網絡暴力，還有一些被他視為朋友的人背叛，對他影響很大。
此外，「車禍事件」可能有著更為深遠的影響。杜說，當時駕車的人其實是蘇曼芫，但蘇曼芫擔心自己的歌手生涯受到影響，懇求杜幫她，杜同意幫她頂罪。
這件事曝光後，杜又再遭受了一波網絡暴力，而蘇也離他而去，這對杜的打擊相當大，他本認為蘇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真愛。
下次諮詢要點：一，引導杜重新認識和蘇的關係。二，詳細了解杜的家庭背景，尤其是探索杜和他父親的關係，尋找其他可能引起抑鬱的原因。三，幫助杜尋找支撐點。
看完這篇諮詢記錄，陳泉搖搖頭，又翻開下一頁。
時間流逝。
不知不覺，她已經看到最後一頁。
2007年11月24日，第17次諮詢。
……
咨：這周感覺怎麼樣？
訪（面帶微笑）：還不錯，覺察到了生命里很多的美好。對了，昨天我去見我女兒了。
咨：我記得你提過，你和顏女士有協議，只有每年的6月份，才讓你女兒跟你住一個月時間吧。
訪：是的，所以我是偷偷去找她的。帶她吃了頓披薩，烤雞翅，如果被她媽媽知道，肯定要罵死我的。不過她很開心，看到她天真的笑臉，小嘴旁的肉沫和油，她笑得那麼幸福，我覺得就算挨罵也很值得。
咨：聽起來你和你女兒相處得不錯，恭喜你了。
訪：現在想想，當初第一次見她時，我還不太想搭理這個皺巴巴的小東西。但是現在不知不覺，她已經占據了我的全部心神。在她4歲以前，我和她相處得很糟，我不懂怎麼和孩子相處，她也太小。這兩年她稍微懂事了一點，語言表達能力好了一點，我和她的相處才慢慢好一點。
咨：談談你的情緒。最快樂、最幸福是10分，最低落、最悲傷是0分。過去這一周里，你最高得分多少，最低得分是多少？
訪（不假思索，笑）：最高當然是10分，和女兒相處的時候。最低……6分吧，及格。總的感覺還行。
咨：你知道麼？我其實有點擔心。
訪：為什麼？
咨：因為，你把「至臻文化」的股份轉贈給了你的女兒，又把你那些歌曲和漫畫版權的後繼收益用來成立一個慈善的基金會，沒記錯的話，是用了你女兒的名字，叫做「採薇慈善基金會」吧，主打兩個方面：一是面向未婚單身母親，給她們發放小額無息貸款，根據實際困難給予一些補助；二就是面對智力發育遲滯的少年兒童，可以給予一定補助，幫助他們去上專門的職業技術學校，學習一門手藝。你的做法很偉大，但是我很不安。
訪（微笑）：為什麼不安？
咨：恕我直言，因為感覺，這像是在安排後事。
訪：陳泉老師，我不得不說，你想多了。其實我早就想做這些事了。
咨：那再恕我多嘴問一句，你現在承接了你父母的債務，背負著幾千萬的欠債，可是你將至臻文化贈送給了你女兒，將音樂和漫畫版權的未來收益捐贈給基金會，再加上早兩年前你就已經將創世的股份送給你女兒做生日禮物。現在你可以說已經斷了收入來源，你打算怎麼還錢呢？
訪：陳泉老師，也請恕我直言，我打算怎麼還錢，那是我的私事，你似乎無權過問。
咨：我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非常親密，可以允許我來問這些問題。
訪（沉默一會）：抱歉，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不是那個意思。
咨：你不需要道歉，我只是想弄清楚，當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背後隱藏著什麼思想過程？
訪：沒什麼，就是一時想岔了。你說得對，陳泉老師，你是有資格問這個問題的。我打算怎麼還錢？我還年輕，我還有「另一個存在」的記憶，那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巨大的寶藏。
我發表了上百首經典歌曲，你以為這就是全部？不，我還記得好幾倍於這個數字的歌曲，有些更加經典。所以，只要我想，是可以輕鬆賺到錢的。
咨：所以，你打算重新開始寫歌，重新回到娛樂圈？
訪：不一定是以「林可」這個身份。但是，是的，我會重新開始。
咨：聽起來不錯。期待看到一個全新的你！
訪（笑）：會的。
咨：我不得不問，這兩周里，發生了什麼？在上次諮詢中，我感覺你仍然保守抑鬱症的困擾。
訪（神態輕鬆，微笑）：我只是想通了而已，頓悟，懂麼？前陣子認識了一個人，和他聊了不少，然後我頓悟了。人有的時候，就是需要這一道靈光。
咨：恩，有時候是。這樣吧，小杜，如果你覺察到自己又受到了抑鬱的影響，覺得自己邁不過下一道坎，不要猶豫，拿起手機撥打我的號碼，明白麼？
訪：我知道的，謝謝你長久以來的照顧，陳泉老師，我很榮幸能碰到你這樣優秀的諮詢師。
……
陳泉摘下老花眼鏡，嘆口氣，將諮詢記錄鋪到桌上。
當時，我也被你的表情騙了啊，看到你那輕鬆的微笑……雖然有不詳的預感，雖然覺得你的一些話有著告別的意味，但是卻沒有深究。
結果……你果然是在安排後事。而你輕鬆的微笑，恐怕是因為已經下定決心拋開一切，前往另一個世界，所以才覺得輕鬆吧。
留給我心理諮詢生涯最重大的失誤之一。
都說自殺過一次的人，如果僥倖沒死，三觀會永久性地改變。陳泉輕輕撫摸著自己手腕上那幾道醜陋的疤痕。
你呢，你會有很大的改變麼？你……真的失憶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