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夜拔苗,窒息之痛

  五月二十八日,韓香未見張朱上山。

  五月二十九亦如此。

  五月三十,韓香拎著食盒上了山。

  瓦罐山上,密密麻麻全是瓦罐墳。

  韓香尋了許久,才找到張家那口。

  「張奶奶。」

  韓香趴在罐口,見到罐內老太太躺在地上,極其虛弱。

  還見到罐內四周土壁上,滿是觸目驚心的抓撓痕跡。

  而老奶奶十指指甲縫內,全是黃土。

  「太……太平。」

  老太太掙扎著坐起身來。

  韓香趕忙打開食盒,將滿碗尚溫熱的粟米粥遞了進去。

  喝了粟米粥,吃了兩個韓香剛蒸的窩窩頭,老太太精神頭總算好了一些。

  沒有提及兒子張朱。

  老太太只是問了小孫有沒有醒來。

  從朝陽初升聊到大日開始西斜,老太太才戀戀不捨催促韓香下山。

  往後數日,韓香代替張朱,每日都來給老太太送飯。

  一天兩頓,風雨無阻。

  ——

  六月初九。

  看著躺在床上,氣若遊絲的小兒子。

  朱虹指著張朱臉破口大罵道:「你個窩囊廢,兒子與那老不死的孰輕孰重,你拎不清嗎?」

  「你閉著眼,咬咬牙,拿槍捅上十來下不就得了?!」

  「非要餓死!」

  「現在可倒好,那姓韓的少年一天兩頓,送的比你還勤。」

  「你當真要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在床上?」

  「當真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菸的張朱,持黃銅旱菸杆的手微微顫抖,

  道:「等那少年回來,我去說說。」

  ——

  日薄西山時。

  韓香拎著食盒回了村。

  剛推開張家祖宅院門,便看到張朱蹲在正屋屋檐下。

  「太平,別送了,算張叔求你了。」

  韓香沉默一小會,道:「現在送你小兒子去縣上找大夫,孩子還可活。」

  「你真信那什麼南華老仙之言,是張奶奶給你們張家帶來了霉運?是張奶奶導致你小兒子一直昏迷不醒?」

  「小子!」

  張朱噌的一聲站起,怒視韓香,厲聲呵斥道:「不許冒犯于吉老神仙!」

  談話不歡而散。

  韓香讀過太多書,也知太多理,自然能辨真假。

  可這些大字不識,只求吃飽的百姓呢?

  說張朱愚蠢?

  韓香自認沒資格。

  ……

  六月初十,韓香照例送飯。

  六月十一。

  天光微亮之際。

  先是一聲巨大咣當,隨即張家祖宅東廂房門被急促拍響。

  「太平,是我,你郭叔,快開開門。」

  嘎吱聲中。

  韓香拉開房門。

  瞬間狂風裹挾雨水灌進屋內。

  睡眼惺忪的韓香立刻清醒。

  「郭叔,怎麼了?」

  被雨水澆成落湯雞的郭省,看著眼前一臉疑惑之色的少年,

  看著少年被曬黑的粗糙皮膚,即使再不忍心,還是於嘆息聲中開口道:「太平……你,去地里看看吧。」

  兩刻鐘後。

  韓香站在自家地里,看著那一棵棵根莖暴露於地面的粟米苗,如一尊石像般沉默矗立。

  任由冰冷雨水澆濕薄衫。

  少年身後,郭省死死捏著拳頭。

  別人或許不知,但郭省最清楚。

  為了這五畝土地,少年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第一次鋤草,然後第二次鋤地播種。

  第三次鋤草、拔莠苗。

  第四次鋤草。

  常常天不亮就下地,夜幕降臨才借著月光回家。

  皮膚被曬黑,蛻了一層又一層皮。

  手上被摸出水泡、血泡。

  幾乎養孩子一樣種出的莊稼,一夜之間,被人一苗不留,全部連根拔起。

  對老百姓而言,這就是要人性命。

  韓香蹲下身子,伸手撿起一株已長至尺許高的幼苗。

  一股從未有過,即使親眼目睹韓家被滿門抄斬時,也未有過的深沉絕望感,如一隻大手,狠狠扼住韓香咽喉。

  少年快要窒息。

  ……

  元靈十二年,六月十一。

  狂風驟雨中,韓香拎著一柄砍柴刀,重重一腳踹開張朱家的院門。

  小院內,男人蹲在正屋屋檐下吧嗒吧嗒抽著旱菸。

  屋內守著小兒子的朱虹聽得踹門聲,趕忙起身沖了出來。

  渾身濕透的韓香骨舉起手臂。

  柴刀刀尖直指張朱面門。

  透過雨幕,少年森然冷冽之聲清晰傳入夫妻二人耳中,「是不是你做的?!」

  張朱與朱虹俱是一臉愕然之色。

  「太平,你說啥呢?什麼是不是我做的?」

  沉默良久後,韓香骨頹然垂臂,轉身出了院門。

  不是張朱和朱虹。

  那只能是張家大兒子張星了。

  因為相信所謂的于吉南華老仙,所以張星相信,奶奶不死,則弟弟會一直昏迷不醒。

  直至死去。

  「張朱狠心不再為張奶奶送飯,想將奶奶活活餓死。」

  「而我一天上兩次山,於張家人而言,無異橫生出的枝節。」

  或許是出於泄憤,或許是為了趕自己走,張星便將五畝地的粟米苗全拔掉。

  小孩或許不知道此舉意味著什麼,但做了半輩子農夫的張朱、朱虹肯定知道。

  毀壞田地,不論大殷還是其餘國家,都是重罪。

  最重要的是,付諸了那麼多心血,一夜之間毀於一旦。

  ——

  雨一直下。

  瓦罐墳由於罐口朝天,積了很多雨水。

  張家老太太一手撐著土壁,兩條腿抖似篩糠。

  積水已沒過腳踝,寒氣濕氣潮氣侵體,老人兩塊膝蓋骨,疼得仿佛在被鋸子來回拉扯一樣。

  腳步聲由遠而近,老太太神色一喜,趕忙仰頭看向罐口。

  一顆腦袋探了進來,並非張朱,也不是韓香骨,而是張星。

  「大孫兒,來看奶奶啦。」

  「咋大雨天來呢,也不撐把傘。」

  張星看著渾身濕漉漉的狼狽老人,眼眶微紅道:「奶奶,弟弟要死了,大孫求求您,奶奶,您去死吧!」

  ……

  夏雨不比春雨、秋雨。

  下一陣很快就雨過天晴。

  韓香坐在張家祖宅門檻上怔怔出神。

  沒人知道少年在想些什麼。

  直至烈陽高懸,將濕衣裳曬至乾燥,少年依舊如石像一樣,一動也不動。

  當大日漸漸西斜,少年輕嘆一口氣,起身回院,進入灶屋。

  日薄西山時。

  韓香提著食盒上了山。

  遠遠的,少年臉色便微微一變。

  老奶奶瓦罐墳,竟被青磚封了口。

  「張奶奶,能聽到嗎?」

  嚴絲合縫的瓦罐墳內,響起老人沙啞聲音。

  「是太平啊,你回去吧,以後別再上山了,奶奶要走了。」

  「太平,等我小孫兒醒了,拜託你來這兒給奶奶燒點紙,讓奶奶能走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