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咱有錢,捕快上門

  六月十一。

  這天晚上,老太太做了一個夢。

  夢中,瓦罐墳沒有封口。

  那燦爛明媚的陽光通過罐口,瘋狂湧進墳內,照在身上暖烘烘。

  忽然之間。

  老太太只覺腳下一空,隨即身體不受控制往下墜。

  一直一直下墜,好似要墜入那暗無天日的陰間。

  恐懼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將老太太淹沒。

  老人艱難伸手,想要抓住罐口那束越來越遠的光。

  驚醒後,生存的本能讓老太太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用手瘋狂刨挖著土。

  直挖的指甲生生折斷,土壁上滿是觸目驚心的深紅抓撓痕跡。

  老太太突然停了下來,哭聲也戛然而止。

  莫說絕難逃出這口瓦罐,就算逃出去又如何?

  窮山惡水的,自己連走路都費勁,該怎麼活?

  下山回村,兒媳不得把自己活活打死?

  老太太一屁股蹲坐爛泥上。

  枯瘦手掌捂著臉龐。

  嗚嗚哭聲透過瓦罐墳,於寂靜夜空飄出去很遠很遠。

  ——

  罐中無日月。

  老人只感覺身體越來越虛弱。

  恍惚間,又是一個夢。

  夢中,地里的粟米苗長得比人還高。

  老太太坐在苗下乘涼。

  身旁兒子兒媳手捧飽滿粟穗,笑得合不攏嘴。

  不遠處,是嬉戲打鬧的兩個孫兒,清脆笑聲迴蕩滿田地。

  一陣窸窸窣窣聲將老人喚醒。

  老太太緩緩睜開渾濁眼眸。

  卻見瓦罐墳罐口的青磚,被一塊塊取下。

  映入眼帘的,是兒子笑容滿面的憨厚臉龐。

  「娘,你乖孫醒了,哭鬧著要見你。」

  「而且今年糧食大豐收,十年也吃不完。」

  「娘,朱虹不會再罵你吃閒飯了。」

  「娘,跟兒子回家吧。」

  老人眼裡噙滿淚水。

  那張沒有半顆牙齒的嘴,笑得合不攏。

  那張仿佛開裂土地般的臉龐,那條條深深溝壑,被春雨般的喜悅淚水灌滿。

  ——

  元靈十二年,六月十七。

  張家小兒子死了。

  沒有哪怕一位村民覺得那條毒蛇是罪魁禍首。

  反而覺著是張朱沒聽于吉老神仙言,覺著是張家老太太死的太遲。

  六月十八。

  韓香早早起床,將張家祖宅里里外外的雜草全拔乾淨。

  隨即搬來梯子,開始修繕屋頂。

  突然。

  少見藏在屋內的木箱,金華大漲。

  高見秋神意化身自木箱內走出,懸於少年身前。

  看著專心致志,將瓦片縫隙處長出的雜草,一根根連根拔起的少年,

  高見秋詢問道:「那五畝地是你的嗎?」

  見到師父的神意化身,韓香似乎並不驚訝。

  而是搖搖頭,「是官府的,確切說是湘繡縣縣令的。」

  「莊稼被毀,稅賦照收。」

  高見秋:「咱有錢的。」

  韓香笑了笑,「師父,現在的我,是百姓。」

  「百姓可沒有仙人師父,也沒有神明傀儡來護道。」

  「師父,我想將『做眾生』這一步走完。」

  「好。」

  高見秋點點頭,他尊重徒弟的想法。

  也只是出來冒個泡,就又一頭扎進木箱內的靈官傀儡上。

  日上三竿時。

  湘繡縣兩位腰懸鋼刀的捕快來到文水村。

  不多時。

  老村長郭勁世與其兒子郭省,領著兩位捕快往張家祖宅走去。

  文水村村民們聚集一處,你一言我一語。

  「那孩子倒大霉了,不僅要去服徭役,而且一頓板子絕逃不了!」

  「服徭役?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那孩子是外鄉人,那五畝地可不是他自個的,而是縣太爺看他可憐,租給他種的。」

  「現在莊稼全毀了,只服徭役、挨板子,已是縣太爺格外開恩了。」

  「我怎麼聽說,上頭的政策是對招撫而來的流民,每人給十兩銀子,用以蓋房,還贈予五畝田地,劃歸名下。」

  「聽老村長說,那孩子好像只得了一兩銀子。」

  「現在連土地都不是自己的。」

  「噓,噤聲!」

  「你沒聽過啥叫山高皇帝遠嗎?」

  「再者,真要嚴格按照朝廷政策來開展工作,地方官吏們還怎麼撈錢?」

  「誰來種地不重要,地是縣太爺的很重要。」

  ……

  元靈十二年,六月十八。

  給小兒子挖墳回來的張朱,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將大兒子張星叫到院裡。

  「你太平哥的地,那些粟米苗子,是不是你拔的?」

  「老實說,別撒謊。」

  今年十一歲,只比張朱低半頭的張星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不敢騙爹爹,是……是我拔的。」

  啪的一聲脆響。

  張朱抬起手臂,狠狠一巴掌,直將張星扇趴在地。

  神情憔悴的朱虹張了張嘴,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張朱欲哭無淚,「那不僅僅是糧食那麼簡單,你是在害你太平哥的性命啊!」

  張星緩緩爬起身來,低垂著腦袋,死死握著拳頭。

  看著兒子嘴角滲出的絲絲縷縷鮮紅,半邊面頰上無比清晰的巴掌印。

  張朱慢慢蹲了下去。

  蹲在兒子面前。

  老娘、小兒之死,外加大兒這檔子事。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男人再也撐不住。

  遍布裂紋,好似用黃土洗過的兩隻粗糙手掌抱住腦袋。

  男人如孩子一樣嗚嗚哭泣。

  一顆顆滾燙淚水摔落地面。

  看著小老漢一樣的父親。

  看著那身縫縫補補的破舊麻衫。

  看著那滿頭如荒蕪雜草一樣的頭髮。

  張星也哭了。

  為了照看小兒,也不知多少夜未合過眼,臉色蒼白,以至於連嘴唇都沒有半點血色的朱虹也哭了。

  張朱:「縣衙捕快來了,去給你太平哥磕頭認錯。」

  朱虹一把抓住張星手腕。

  用勁之大,女人掌背滿是一條條蜿蜒凸顯的青色血管。

  直抓的張星生疼。

  「不許去!」

  「孩他爹,咱們就這一個兒子了!」

  ……

  「咚咚咚。」

  「太平,在嗎,開開門,我是你郭叔。」

  「郭叔,進來吧,沒插門閂。」

  嘎吱聲中,張家老宅院門被推開。

  映入韓香眼帘的,除了老村長與郭叔,便是兩位捕快了。

  其中高瘦那位上下打量了少年幾眼,詢問道:「你就是租種縣太爺土地的那個外鄉人?」

  韓香點點頭,「是我。」

  嘭的一聲悶響。

  另一位捕快將枷鎖扔到韓香身前。

  「膽敢毀壞縣太爺土地。」

  「判你杖責三十,前往肅州邊境服軍役兩年……」

  「可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