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
雲水村村民們開始二次鋤草。
自家地里。
韓香一鋤頭下去,不小心鋤壞了一棵粟米苗。
將幼苗捧在手心,韓香滿臉肉疼。
這可是一個窩窩頭啊。
就這麼沒了。
——
五月已入夏。
太陽火辣辣,宛若一盆火潑在身上。
赤著上身,戴著草帽的韓香骨揮舞鋤頭,汗如雨下。
原本白淨面龐早被曬作古銅色。
神情間的漠然少了許多,多了一份內斂的沉穩。
「呼~」
直起身子,長呼一口氣。
韓香來到地埂邊的樹蔭下乘涼。
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對山山腳下的張家土地。
五十有七的張老太太如一頭牛。
那背彎的好似下一秒就會折斷。
揮舞鋤頭的雙臂,顫的仿佛篩糠般。
就像隆冬枝頭一片枯葉,下一秒便會被狂烈寒流卷上天去。
張朱與朱虹坐在樹蔭下歇息。
「娘,喝口水吧。」
「兒啊,娘不渴。」
朱虹幾乎咬著後槽牙,罵了一句「老不死的!」
老太太將鋤頭揮舞的越發賣力。
「啪啪啪~」
黃土路上忽然響起草鞋摔打的啪啪聲。
張家長孫滿臉汗珠,急聲道:「爹娘,弟弟吐了,吐了好多血。」
張朱、朱虹連滾帶爬往雲水村衝去。
張星看著手足無措的老人,五官猙獰扭曲的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你怎麼不去死啊!」
「你快去死啊!」
張老太太呆呆站在滿地翠綠粟米苗中。
風吹起老人滿頭雜亂銀髮。
老人扶著鋤頭坐了下去。
仿若一尊再也承不住風霜的破舊石像。
轟然倒塌,碎了一地。
——
五月十七這晚。
張老太太找到兒子張朱。
「兒啊,是時候了,明兒且去山上,給娘挖個家吧。」
張朱不敢直視老人眼睛,「娘,兒……兒已經挖好了。」
張老太太怔了怔神,隨即笑了笑,「那明兒便背娘上山。」
待兒子走後,老人又找到韓香骨。
將一隻錢袋塞進少年手中。
「太平,麻煩你了,去縣上給奶奶買身壽衣去。」
月上柳梢頭時。
韓香回來了。
老人給少年炒了最後一頓臘肉。
韓香拿著筷子,夾了一片,卻怎麼也張不開嘴。
「吃吧太平,奶奶最後一次下廚了,狼吞虎咽得吃。」
「好。」
「奶奶走後,你且安心住著,我跟兒子說了,不收你一分錢。」
「好。」
「一定要住著啊太平,奶奶不會變成鬼的。」
「就算變鬼,也不會害你的,奶奶這一生從未害過人。」
這一晚,老人將自己梳洗的乾乾淨淨。
換上大紅色的喜慶壽衣,穿上那雙繡花平底鞋。
拄著拐杖,於小院裡里外外,一眼一眼,看得仔仔細細。
那雙枯瘦手掌,輕輕撫過被褥、衣箱、桌子,撫過張家祖宅一磚一瓦。
最後,老太太坐在正屋屋檐下的小板凳上。
直坐了一整夜。
——
五月十八清晨。
張朱早早來到張家祖宅。
看了一眼身著壽衣的老人,男人趕忙偏轉視線。
老太太慈笑著看向兒子。
不禁回想起兒子剛出生時,幾乎要了自己半條命。
虛弱的自己抱著兒子時,那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成就感。
自己孕育了一個鮮活生命呢。
咋當初那個頑皮活潑的兒子,如今竟變得這般沉默寡言,活像一頭站在暮色里的老牛。
「兒啊,別總愁眉苦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乖孫會醒的。」
「今年糧食會豐收的。」
旭日東升。
男人背著老人出了張家院門,漸行漸遠。
一想到再也不用遭兒媳白眼,被咒老不死,被罵吃閒飯。
老人便輕鬆的像一片落葉。
……
瓦罐墳沒有什麼章程。
有的是呈倒下狀的,罐口朝前,方便砌磚,卻也方便老人逃出來。
有的地方瓦罐墳是呈佇立狀的,罐口朝天,不方便砌磚。
關鍵是,老人也絕難逃出。
張朱給老娘挖的瓦罐墳,罐口是朝天的。
狹窄逼仄的空間內,極昏暗,老太太痴痴抬頭,透過罐口望著藍的通透的天空。
元靈十二年,五月十九。
老太太等啊等,等啊等,直至烈陽高懸天心,才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娘,吃飯了。」
罐口突然長出一顆腦袋。
張朱將兩個窩窩頭遞了進來。
老太太早已飢腸轆轆,一手一個窩窩頭,用牙床艱難嚼食。
瓦罐墳外,張朱用鐵鍬鏟了一些土。
再拎起茶壺倒了一些水,加以攪拌後,塗抹在罐口。
最後拿起一塊青磚,壓在黃泥上。
「兒啊,我乖孫醒了嗎?」
「沒呢。」
「太平那孩子是否還在祖宅住著?」
「住著呢。」
「村里可還安寧?」
「昨兒趙武氏家的雞丟了,說是王齊氏偷的,兩人站在自家院門口,對罵了好些個時辰。」
聽著兒子滔滔不絕,老太太臉龐上滿是笑意。
「娘,把夜壺給我。」
倒掉食殘之物後,張朱輕聲道:「娘,時辰不早了,一會還得下地,我先走了。」
老太太:「好,下山慢點,明兒早些來。」
仿佛一隻鳥兒被關在籠子裡。
偏偏鳥籠還被黑布罩著。
周遭沒有一點聲音。
老太太回憶著過往,有時笑容滿面,有時忿忿不平,有時黯然神傷。
一天一頓飯,再加一塊磚。
轉眼之間,五天過去了。
張家小孫仍未有絲毫甦醒跡象。
「那老不死的,到底什麼時候死?!」
朱虹撫摸著小兒子煞白如紙的小臉,咬牙切齒道:「都說了讓你把罐口弄小一點。」
「一天一塊磚,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把罐口封上?!」
五月二十七。
夜。
張朱也不知從哪兒尋來一根長槍,拎著破槍上了山。
月上中天時。
張朱來到瓦罐墳旁。
借著月光,男人看清,墳內熟睡老娘如嬰兒一樣蜷縮成一團。
張朱將長槍高高舉起。
被男人磨了許久的槍頭,在月光映照下閃爍霜雪一樣的寒芒。
看著老娘那張樹皮一樣的臉。
看著滿頭霜雪一樣的頭髮。
男人握槍手臂劇烈顫抖。
一顆顆滾燙淚珠,狠狠摔落瓦罐罐身上。
男人連滾帶爬,落荒而逃。
瓦罐墳內。
聽著兒子迅速遠去的腳步聲。
老人輕輕閉著的眼睛眼角處,滲出渾濁濕潤。
淚水滑過褶皺肌膚。
似濁水流過開裂的黃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