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一頓飯,加一塊磚

  五月十七。

  雲水村村民們開始二次鋤草。

  自家地里。

  韓香一鋤頭下去,不小心鋤壞了一棵粟米苗。

  將幼苗捧在手心,韓香滿臉肉疼。

  這可是一個窩窩頭啊。

  就這麼沒了。

  ——

  五月已入夏。

  太陽火辣辣,宛若一盆火潑在身上。

  赤著上身,戴著草帽的韓香骨揮舞鋤頭,汗如雨下。

  原本白淨面龐早被曬作古銅色。

  神情間的漠然少了許多,多了一份內斂的沉穩。

  「呼~」

  直起身子,長呼一口氣。

  韓香來到地埂邊的樹蔭下乘涼。

  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對山山腳下的張家土地。

  五十有七的張老太太如一頭牛。

  那背彎的好似下一秒就會折斷。

  揮舞鋤頭的雙臂,顫的仿佛篩糠般。

  就像隆冬枝頭一片枯葉,下一秒便會被狂烈寒流卷上天去。

  張朱與朱虹坐在樹蔭下歇息。

  「娘,喝口水吧。」

  「兒啊,娘不渴。」

  朱虹幾乎咬著後槽牙,罵了一句「老不死的!」

  老太太將鋤頭揮舞的越發賣力。

  「啪啪啪~」

  黃土路上忽然響起草鞋摔打的啪啪聲。

  張家長孫滿臉汗珠,急聲道:「爹娘,弟弟吐了,吐了好多血。」

  張朱、朱虹連滾帶爬往雲水村衝去。

  張星看著手足無措的老人,五官猙獰扭曲的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你怎麼不去死啊!」

  「你快去死啊!」

  張老太太呆呆站在滿地翠綠粟米苗中。

  風吹起老人滿頭雜亂銀髮。

  老人扶著鋤頭坐了下去。

  仿若一尊再也承不住風霜的破舊石像。

  轟然倒塌,碎了一地。

  ——

  五月十七這晚。

  張老太太找到兒子張朱。

  「兒啊,是時候了,明兒且去山上,給娘挖個家吧。」

  張朱不敢直視老人眼睛,「娘,兒……兒已經挖好了。」

  張老太太怔了怔神,隨即笑了笑,「那明兒便背娘上山。」

  待兒子走後,老人又找到韓香骨。

  將一隻錢袋塞進少年手中。

  「太平,麻煩你了,去縣上給奶奶買身壽衣去。」

  月上柳梢頭時。

  韓香回來了。

  老人給少年炒了最後一頓臘肉。

  韓香拿著筷子,夾了一片,卻怎麼也張不開嘴。

  「吃吧太平,奶奶最後一次下廚了,狼吞虎咽得吃。」

  「好。」

  「奶奶走後,你且安心住著,我跟兒子說了,不收你一分錢。」

  「好。」

  「一定要住著啊太平,奶奶不會變成鬼的。」

  「就算變鬼,也不會害你的,奶奶這一生從未害過人。」

  這一晚,老人將自己梳洗的乾乾淨淨。

  換上大紅色的喜慶壽衣,穿上那雙繡花平底鞋。

  拄著拐杖,於小院裡里外外,一眼一眼,看得仔仔細細。

  那雙枯瘦手掌,輕輕撫過被褥、衣箱、桌子,撫過張家祖宅一磚一瓦。

  最後,老太太坐在正屋屋檐下的小板凳上。

  直坐了一整夜。

  ——

  五月十八清晨。

  張朱早早來到張家祖宅。

  看了一眼身著壽衣的老人,男人趕忙偏轉視線。

  老太太慈笑著看向兒子。

  不禁回想起兒子剛出生時,幾乎要了自己半條命。

  虛弱的自己抱著兒子時,那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成就感。

  自己孕育了一個鮮活生命呢。

  咋當初那個頑皮活潑的兒子,如今竟變得這般沉默寡言,活像一頭站在暮色里的老牛。

  「兒啊,別總愁眉苦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乖孫會醒的。」

  「今年糧食會豐收的。」

  旭日東升。

  男人背著老人出了張家院門,漸行漸遠。

  一想到再也不用遭兒媳白眼,被咒老不死,被罵吃閒飯。

  老人便輕鬆的像一片落葉。

  ……

  瓦罐墳沒有什麼章程。

  有的是呈倒下狀的,罐口朝前,方便砌磚,卻也方便老人逃出來。

  有的地方瓦罐墳是呈佇立狀的,罐口朝天,不方便砌磚。

  關鍵是,老人也絕難逃出。

  張朱給老娘挖的瓦罐墳,罐口是朝天的。

  狹窄逼仄的空間內,極昏暗,老太太痴痴抬頭,透過罐口望著藍的通透的天空。

  元靈十二年,五月十九。

  老太太等啊等,等啊等,直至烈陽高懸天心,才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娘,吃飯了。」

  罐口突然長出一顆腦袋。

  張朱將兩個窩窩頭遞了進來。

  老太太早已飢腸轆轆,一手一個窩窩頭,用牙床艱難嚼食。

  瓦罐墳外,張朱用鐵鍬鏟了一些土。

  再拎起茶壺倒了一些水,加以攪拌後,塗抹在罐口。

  最後拿起一塊青磚,壓在黃泥上。

  「兒啊,我乖孫醒了嗎?」

  「沒呢。」

  「太平那孩子是否還在祖宅住著?」

  「住著呢。」

  「村里可還安寧?」

  「昨兒趙武氏家的雞丟了,說是王齊氏偷的,兩人站在自家院門口,對罵了好些個時辰。」

  聽著兒子滔滔不絕,老太太臉龐上滿是笑意。

  「娘,把夜壺給我。」

  倒掉食殘之物後,張朱輕聲道:「娘,時辰不早了,一會還得下地,我先走了。」

  老太太:「好,下山慢點,明兒早些來。」

  仿佛一隻鳥兒被關在籠子裡。

  偏偏鳥籠還被黑布罩著。

  周遭沒有一點聲音。

  老太太回憶著過往,有時笑容滿面,有時忿忿不平,有時黯然神傷。

  一天一頓飯,再加一塊磚。

  轉眼之間,五天過去了。

  張家小孫仍未有絲毫甦醒跡象。

  「那老不死的,到底什麼時候死?!」

  朱虹撫摸著小兒子煞白如紙的小臉,咬牙切齒道:「都說了讓你把罐口弄小一點。」

  「一天一塊磚,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把罐口封上?!」

  五月二十七。

  夜。

  張朱也不知從哪兒尋來一根長槍,拎著破槍上了山。

  月上中天時。

  張朱來到瓦罐墳旁。

  借著月光,男人看清,墳內熟睡老娘如嬰兒一樣蜷縮成一團。

  張朱將長槍高高舉起。

  被男人磨了許久的槍頭,在月光映照下閃爍霜雪一樣的寒芒。

  看著老娘那張樹皮一樣的臉。

  看著滿頭霜雪一樣的頭髮。

  男人握槍手臂劇烈顫抖。

  一顆顆滾燙淚珠,狠狠摔落瓦罐罐身上。

  男人連滾帶爬,落荒而逃。

  瓦罐墳內。

  聽著兒子迅速遠去的腳步聲。

  老人輕輕閉著的眼睛眼角處,滲出渾濁濕潤。

  淚水滑過褶皺肌膚。

  似濁水流過開裂的黃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