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香翻遍腦海讀過的萬卷書,竟沒有一卷寫有百姓的。
他這才知道,這個時代的聖賢書,是不屑記載老百姓的。
比如韓香就不知道,原來在村子裡,有力氣就能娶到妻。
哪怕你是一無所有的外鄉人。
「郭叔,」
韓香放下白瓷碗,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大山。
大山並不高,山體坡度平緩,遙遙可望見一口口挨挨擠擠,洞口約莫水缸大小的窯洞。
遠觀仿佛美人臉龐上被挖出密密麻麻的黑洞。
「郭叔,那是什麼?」
郭省解釋道:「瓦罐墳。」
韓香好奇道:「瓦罐墳?葬啥的?」
郭省吐出一口煙霧,「葬人,老人。」
「那些生活在府縣的人家,且不說綾羅綢緞,但基本的吃飽穿暖還是不愁的,所以多是花甲古稀蒼齡。」
「然村落之人,因長年從事繁重體力活,且少有飽腹之數,小小一個風寒,便能奪去性命。」
「所以少有長壽老者。」
「別的地方不知道,但在我們胡州,一直有瓦罐墳的習俗。」
「年滿六十老者,再不能下地勞作,為了不拖累兒女,便會前往瓦罐墳。」
「瓦罐墳瓦罐墳,即是形似瓦罐的墳墓。」
「待老人入墳後,兒女每天送一頓飯,於墳口砌一塊磚。」
「磚牆砌成之日,便是老人死亡之時。」
郭省指了指對面大山。
山腳下,張家老太太,還有其兒子兒媳,包括長孫,正一刻不停歇,忙著鋤地。
小孫約莫四五歲,自個一人坐在地埂上玩土。
「張嬸今年五十有七,我這個外人都能看出來,身子骨比之去年,天壤之別。」
「這是年輕時積攢的病根接連爆發了。」
「為了不讓兒子兒媳將自個送去瓦罐墳,張嬸只能咬牙堅持。」
「我倒是希望張嬸能突然得一場大病,一覺不醒,否則越長壽,則越遭罪。」
明媚春光中。
彎腰拾草的老人,那背脊彎曲的仿佛一張扎進土裡的朽弓。
第一天下地的韓香,要是作為三境武者,猶自覺得疲累。
因為不想表現的太過特殊,他刻意控制揮動鋤頭的力道。
然而從日出到日落,上萬次揮鋤。
最後導致兩條胳膊,針扎一樣,肌肉火燒火燎。
韓香實在是難以想像,五十有七的張老太太是怎樣堅持下來的。
……
元靈十二年,三月十七。
春雨後,山水村村民們二次鋤地。
這次是播種。
三月二十一,老太太兒子張朱砍柴時,不小心將斧頭掄到了腳掌上。
直將前半截腳掌砍至血肉模糊。
家窮捨不得抓藥,長孫張星便上山尋了草藥,碾碎後敷在傷口處。
自那天起,韓香早起時不見老太太。
日薄西山回家時,老太太仍在鋤地播種。
四月中旬。
張朱可算能下地了,不過落了病根,走起路來總一瘸一拐。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張家土地那麼多,足有二十七八畝。
正是第一次鋤草、拔莠苗之際,多耽誤一天,糧食便要減產一些,張朱哪能坐得住。
四月下旬。
張家長孫張星進山掏鳥窩時,不慎從樹上摔下,後腦勺磕在石頭上,當場便昏迷了過去。
五月初三這天,張家小孫跟著張老太太去菜園摘菜時,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
不到半刻鐘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這天,張老太太回到祖屋時,韓香看到老人嘴角破皮,面龐上有清晰可見的巴掌印。
應是張家兒媳朱虹打的。
這晚,身為武夫,耳聰目明的韓香,聽到自正屋傳來老人壓抑的哭泣聲。
少年與老人,俱是一夜未翌日。
謠言便在村里傳開了。
都說張家得罪了神。
可具體哪路神仙,誰也說不上來。
先是兒子劈柴被斧頭砍腳,再是長孫從樹上摔下,又是小孫被蛇咬。
哪路神仙不知道。
可得罪神仙之人顯而易見。
張家老太太。
……
人真的是個很複雜的個體。
爹娘會教兒女,身體染疾後要去看大夫、看郎中,抓些藥煎來喝上幾日便會康復。
可真當疾病纏身,爹娘卻選擇相信虛無縹緲的神。
雲水村有『問神』的習俗。
並不僅僅局限於雲水,放眼整座胡州,整座魏國,乃至於天下。
底層階級的老百姓,甚至於貴族階級,都相當熱衷於『問神』。
家裡一段時間內,諸事不順,比如張老太太家。
兒子張朱劈柴砍到腳掌,長孫從樹上摔下,小孫被蛇咬。
面對這種極不尋常的災禍連連,百姓們會選擇帶上豐厚銀錢去問神。
而這尊『神』究竟何許人也?
韓香詳細了解過。
女神,人們稱之為神婆。
男神,稱之為神漢。
在韓香看來,不過一群裝神弄鬼的江湖術士。
老百姓用銀錢換來所謂的仙家符籙。
隨即燒成灰燼,融於水中服之。
若病好了,則神婆神漢仙神降世。
若病沒好,則家人心不誠。
村里閒言碎語,再加上事實如此。
五月初七這天,張朱拿上幾乎全部家底,前往湘繡縣外南華山去問神。
神喚于吉,號南華老仙,在湘繡縣百姓眼裡,幾乎就是呼風喚雨的活神仙。
五月初九,張朱回來了。
與韓香猜測的一樣,那位南華老仙矛頭直指張老太太。
神言老太太得罪了雲水村土地公。
然土地公見老太太年歲已大,不忍責罰之。
於是,張朱與兩個兒子,便白承了無妄之災。
神還說,老太太過於長壽,已開始奪取子孫陽壽,開始給家中帶去霉運。
神最後給了張朱三張仙家符籙。
自五月初十開始,接連三天,每日晌午天地陽氣最盛烈時,取一張符籙燒於小兒子床頭。
再將灰燼融於沸水中。
待水冷卻,餵小兒子盡飲。
若三日後孩子還不甦醒,則需儘快處理源頭。
源頭即張老太太。
老人不知道自個到底哪裡得罪了雲水村的土地公。
既神說得罪了,那肯定沒跑。
每當夜幕降臨後。
老人便走出院門,雙膝跪地,一邊叩首,一邊跪走。
直將村中每條阡陌全跪遍。
五月初十、十一、十二。
直至五月十三,張家小孫仍舊昏迷。
也不知是張家兒媳朱虹暗地裡教唆,還是自個主意。
自五月十三開始,張家長孫張星沒事總往張家祖宅跑。
「奶奶,娘想讓爹送你去瓦罐山,爹不同意,他們兩個打了一架。」
「奶奶,弟弟還沒醒,娘哭的眼睛腫成了桃子。」
「奶奶,爹娘又打架了,娘把爹的臉撓的鮮血淋漓。」
待張星走後。
老太太看向韓香。
那張皺紋橫生的老臉里,嵌滿了黃土與化不開的憂愁。
好似受盡委屈的小孩子,哭腔沙啞。
「太平,奶奶沒有,真的沒有得罪土地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