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
拒仙城南城牆。
城頭上,殷恆背負雙手,身旁站著正印將軍之首的嚴麟。
「嚴麟,我且問你,你怕死嗎?」
嚴麟愣了愣神,回道:「不怕,末將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殷恆又問道:「六月初五那場朝戰,臨死之前你應該很痛苦吧。」
嚴麟點點頭:「戰鬥到最後,我們約莫二百多人被雲夢盾牌兵團團包圍。」
「隨著包圍圈緩慢收縮,我們可站立的地方越來越小。」
「就像是……」
嚴麟略微措辭,道:「就像是一口醃酸菜的陶瓮里,擠滿了幾十上百號人。」
「雲夢盾牌兵宛若兩隻巨大手掌,將二百多弟兄們當作二百根麵條,肆意揉捏成麵團。」
「王爺,末將在最中心。」
「我不是被雲夢兵卒的戰矛刺死的,而是被弟兄們活活擠死的。」
「我的肋骨被擠斷了,斷骨也不知插進那個臟腑,反正一直咳血。」
「太可怕了!」
歷經大小百餘場戰鬥的名將,回憶那時,也不禁頭皮發麻。
殷恆輕拍嚴麟肩膀,以示安慰。
「嚴麟,那樣的死法,你可願經歷第二次?」
嚴麟腦袋搖的猶如撥浪鼓,斬釘截鐵道:「末將不願!」
殷恆抬眸望向五里外的三軍大營。
「嚴麟,從今兒起,我的八百親衛軍交由你指揮。」
「第一場戰爭,兵卒們會無比慶幸自己竟能死而復生。」
「第二場、第三場……往後,他們會無比渴望死亡。」
「真正的死亡!」
嚴麟聽出了什麼,震驚道:「王爺,你這是借神女莫測術法,準備發動一輪又一輪朝戰。」
「最終……攻下山海關山海城?」
殷恆搖頭:「雲夢駐紮三百餘萬將士,還有二百餘萬預備軍,戰事倘若吃緊,雨化衣還可繼續徵調。」
「雲夢有兵有糧,雨化衣耗得起,咱們耗不起。」
殷恆眼眸微眯道:「至多五場!」
「嚴麟,我計劃用五場國戰,逼雨化衣與咱們簽訂三十年不戰之約。」
「戰略與戰術我來制定。」
「你的任務很簡單,我之八百親衛軍任你掌控,軍營里決不允許出現逃兵。」
「今時不同往日,但凡有哪怕一個兵卒成功遁逃,則局面如決堤,暴洪傾軋之下,拒仙關拒仙城無疑拱手讓於雲夢。」
嚴麟隱隱明白了什麼,拱手沉聲道:「王爺放心,末將定會恪盡職守!」
待嚴麟離開城頭後。
殷恆望向悅來客棧的方向,喃喃道:「雪兒姑娘,不管你真實目的究竟為何,即使你當真是那菩薩心腸的神女。」
「我也絕不會將你這個變數當作救命稻草。」
「我的身後,是整座大殷皇朝。」
「你或許輸不起,可我連或許都沒有。」
——
六月十一。
李亭來到悅來客棧。
「雪兒姐姐,他們都尊你為神女呢。」
「姐姐,還有人為你雕刻神像呢。」
「姐姐,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姐姐,將軍下令,後天又要開啟朝戰。」
「姐姐,我若戰死了,你還會救我嗎?」
少年直勾勾盯著蒼雪。
少女輕輕點頭,「會的。」
少年:「還會是第一個被復生的嗎?」
少女點頭。
少年立刻咧嘴憨笑。
……
元靈九年,六月十三。
大殷,雲夢開啟第二輪朝戰。
張雪再次燃燒蒼天之血,復生大殷五十餘萬死去的兵卒。
元靈九年,六月二十一。
昏迷八天的張雪再次甦醒。
六月二十三。
李家少年又來了。
「姐姐,軍營里開始出現逃兵了,被王爺八百親衛軍抓了個正著。」
「為了以儆效尤,嚴麟將軍親自動手,將那幾人的人皮,活活剝了下來,掛在營門上示眾。」
「姐姐,五天後,又得國戰。」
「姐姐,這次就別復活我了。」
……
元靈九年,六月二十八。
大殷,雲夢開啟第三輪朝戰。
七月十三,張雪甦醒。
第三次燃燒蒼天之血,她昏迷了半個月。
第一次四天。
第二次八天。
第三次半月。
直至七月二十七開啟第四場國戰之前,李家少年在沒來過。
因為第三場國戰,少年並未戰死。
只是被敵國兵卒砍斷一條手臂。
七月二十八,第四場朝戰落幕。
張雪第四次燃燒蒼天之血。
次日,拒仙城三軍大營發生暴亂。
……
元靈九年,七月二十九。
烈陽高懸天心,知了聲聲聒噪。
鎮北王府後花園,白色纖塵不染的殷恆,從陶罐內抓出一把魚飼料撒進池塘。
千尾錦鯉爭相搶食,攪出層層疊疊噴薄的翠碧浪花。
急促腳步聲由遠而近。
王府武道親衛軍蕭成闖入後院,單膝跪地,急聲道:「王爺,軍……軍營發生了暴亂!」
「知道了。」
殷恆面色冷淡。
約莫一炷香功夫後。
看著仍在悠閒餵魚的男人,蕭成心急如焚道:「王爺,您若再不過去穩持亂局,嚴麟將軍恐……」
「兵卒心頭有怒氣。」
「與怒火攻心之人,沒道理可講。」
再等了近半個時辰。
殷恆才將陶罐放於石桌上。
「嚴麟應該已經死了,兵卒們的怒氣也消的差不多了,走吧。」
……
三軍大營一隅。
營帳內,尿騷味嗆鼻。
李家少年躺在被褥上,蜷縮著身子,睜著一雙空洞麻木的眼睛。
六月初五,第一輪國戰。
李亭是被活活踩死的。
胸骨、肋骨也不知被踩裂、踩斷多少根。
斷骨刺進心臟,插進肺里。
李亭不記得自己咳了多少口血。
還以為會是解脫。
不曾想竟被雪兒姐姐死而復生。
能重新看到青山綠水,藍天白雲,少年內心是驚喜若狂的。
六月十三,第二輪國戰。
李亭被素國敵卒一刀開膛破肚。
血淋淋的腸子從肚裡直往外流。
扒開刀口,即可清楚看見那天,少年在慘烈戰場上嚎啕大哭。
被二次復生後,莫說睡著做夢,饒是略微合眼,腦海便會不受控制浮現那無比血腥的一幕幕。
殘肢斷臂、黏稠鮮血、悽厲絕望的慘叫、軀體破碎的痛苦、等待死亡降臨的折磨……
凡此種種,令得少年幾乎精神崩潰。
六月二十八,第三輪國戰。
七月二十八,第四輪國戰。
接下來還有第五輪、第六輪、第七輪……
死去,復生。
繼續死去,繼續復生。
如今的少年,已不渴望活著,也不渴望死亡。
他什麼都不渴望。
少年已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窸窸窣窣聲中,一位兵卒爬起身來,直接在營帳內開閘放水。
「滾出去!」
什長方相呵斥道。
那位兵卒置若罔聞。
「草!」
鏘的一聲,鋼刀出鞘。
方相只一刀便將兵卒腦袋削下。
噴射的血濺了李亭一身。
「我他娘讓你尿!」
方相瞪著兩隻布滿猩紅血絲的眸子,一刀又一刀,很快就將兵卒無頭屍體砍得血肉模糊。
看著地上猶自冒著熱氣的零碎血肉。
方相面容扭曲。
「嘿嘿……」
「無妨,無礙。」
「反正還會死而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