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還沒到過泉邊?」
「差不多吧,」君九姿聳聳肩,「遠遠看過一眼就被驅逐了,沙泉村比較閉塞,那裡的村民對外來者非常不友好,我們到現在還沒能正式進入村中。」
「那你們是怎麼知道泉水千年不斷,秋冬不枯的?」老朝奉沉吟道。
「不愧是秦老師,」老朝奉每次都直擊重點,君九姿目露欽佩之色,「這村落雖然隱居於沙漠中,卻也不是完全與世隔絕,只是有個不准向外人透露村中情況的規矩,玄之又玄。不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花重金找到了外出務工的沙泉村人,從他嘴裡了解了村裡的大致情況。」
范宇想到之前看到的那輛鋼鐵巨獸,對重金這兩個字毫不懷疑,心裡默念著——有錢真好。
「既然花了重金,那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咯?」范宇挑挑眉毛,試探般問道。
君九姿點點頭:「說的很詳盡,基本上想了解的內容都了解了。」
「卻不肯帶你們入村一探?」
「村人淳樸,對老祖宗的規矩懷敬畏之心,願意同我們說村中詳情,是因為他覺得無甚古怪,心懷坦蕩,但帶我們入村就太為難了,況且他也沒有那麼大的威嚴,能帶我們入村。」
老朝奉輕擊兩下桌面:「那你聽來,村中可有什麼不能與外人道的事情嗎?」
「除了泉水實在怪異之外……」君九姿也皺起了眉頭,搖搖腦袋,捲髮跟著這節奏躍動了兩下,能看出來她也心有疑惑——既然沒有不可對外人道之事,為何又有不能同外人透露村中情況的規矩呢?
范宇看著沉默的教授,若有所思地和老朝奉對視一眼,秦鑒知道他的意思。
沙漠中凡有水的地方,都有極大可能與古文明扯上聯繫。古絲綢之路穿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本身就有著燦爛輝煌的文明,但隨著河流或湖泊的改道或乾涸,這些文明被迫遷徙或直接覆沒。除了世界矚目的樓蘭古國之外,西域三十六國之中的精絕國、磖彌國和覩貨邏國的古城都消失在蒼茫的黃沙之中,故國遺址至今鮮為人知。這看似貧瘠荒蕪的沙漠腹地之中,其實靜默著許多曾經不可一世的榮光。
無常如夢,萬般繁華,不過一掬細沙。
君九姿不知道秦鑒他們所做之事,聽她的意思,只以為考察小組遇到的阻礙來自村民。但秦鑒和范宇不同,即使范宇最初聽到這個任務時沒有往深處想,但現在因為何姒的夢境,他無比確定,這件事的背後涉及到文物的力量——如果這古村落守護著古老的文明的話,那會有各種各樣的規矩就可以理解了。
關於文明遺蹟的事,君九姿找來的人應該也沒有刻意隱瞞,因為如今沙泉村的村民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在守護著什麼,只是憑藉內心的信仰與絕對的忠誠,盲目地履行著從祖輩開始就口口相傳的規矩罷了。
但現在碰撞已註定,外來文明正在試探這一村落的邊界,古物存遺志,往事越千年,不知這次又要生出什麼樣的波瀾。
范宇見老朝奉不開口,繼續問道:「既然沒有進村,人又為什麼會被抓?」
君九姿臉色一暗,聲音也變低了:「是我治隊不嚴,初次進村失敗後,我們就退到了這處觀測站,準備慢慢軟化村民的態度,徐徐圖之。可沒想到這些村民脾氣也很倔強,事情一拖就拖了半個月,一直沒有進展,我們隊伍里一個新來的實習生陳述年耐心磨沒了,竟然趁著天黑摸進了村里。」
「這就被抓了?」范宇覺得有些誇張,「這是什麼蠻荒之地,也太不講道理了。」
「不是,他趁著夜色一路溜到了泉水邊,取了一罐水樣想要帶來分析。」
「然後就被守泉人抓住了?」范宇往椅背上一靠,發出咯吱一聲,「雖然說你們這小伙子不仗義,但是對方也有錯,明日我帶你們去道個歉就是了。」
君九姿依舊搖頭,面露為難之色。
「道歉了都不行?太霸道了,這什麼泉水,還取不得了?」范宇一挑眉毛,躍躍欲試。
「歉我們道過了,雖然鬧得不愉快,但人當時也放回來了,只是……」
「只是什麼?小伙子不畏艱難,後來又去了?」
君九姿嘆了口氣:「說來也怪,陳述年回來後第二日,那泉水不知為何,突然變得異常渾濁,泥沙混雜,我問過之前那個村民,此前從未有過這種狀況。」
「什麼?」范宇吃驚之餘再度看向老朝奉,千年清泉一朝渾濁,怎麼看都是他們的活了。
「就是這麼巧合,」君九姿一攤手,「村民打上門來的時候我剛好不在,幾個學生沒能攔住,人就被捆走了。我想了好幾日辦法,都解決不了問題,又不想強行救人和村民鬧得更僵,況且這泉水的變化實在是蹊蹺,所以就求助了鄧主任。」
「最近氣象可有異常?」
「沒有,日日晴朗。」
「你可知道那小伙子是用什麼東西取的水?」
「就是我們最普通的取樣瓶,」君九姿顯然也想過這個問題,連忙說道,「同一批次的取樣瓶我都派人送回實驗室檢查過,沒有被污染過。」
「取回來的水呢?」
「很普通的礦物質水。」
「那……你可問過那小伙子,他去取水時來去路上可遇到什麼奇怪的事?」
「問過,大漠裡的生活其實很單調,他回來的時候說是一切如常,不過畢竟夜間行路,做賊心虛,又被嚇了一跳,也有可能疏忽了。」
范宇和君九姿對答之間,人被抓走的前因後果已經全都明白了,救人不難,但這泉水的出現和渾濁恐怕才是問題的關鍵,老朝奉想了想說道:「今日已晚,不便打擾,明日晨起,你帶我們去村上看看情況吧。」
「那就先謝謝了。」君九姿說著立刻起身,「偏房簡陋,辛苦兩位在這屈就一晚。」
「無妨。」
范宇看著女子高挑的背影離開房間,門被輕輕闔上,才轉向老朝奉,一臉的不懷好意:「秦叔,你怎麼看?」
「先救人吧。」秦鑒不接他的茬,起身來到身後一個木製板床前,揮手一拂,合衣躺下。
「等等秦叔,」范宇討好地來到床前,「你說那教授半夜也不至於回來查崗,這風寒露重,黃沙漫天的,要不我們回去睡吧。」
秦鑒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自顧自睡覺。
「秦叔……」范宇拉長了語調,一副死皮賴臉的模樣。
「你怎知夜間不會發生變故?」
「這小小偏隅,能有什麼變故。」范宇嘀咕著,卻還是認命地在另一張單人床上躺了下來,他看著天花板,滿腦子都是剛剛的對話,一時睡不著,又開口問道,「秦叔,你覺得這君九姿和鄧主任是什麼關係?」
「不知道。」
「你就不好奇嗎?」
「不好奇。」
「鄧主任那麼緊張她的事,可她顯然不是我們鄧主任喜歡的款啊,不說年齡,就她這男人婆的樣子,一點都不符合鄧主任書香世家的品味和審美。」
「她很有錢。」
「誒?」
「你們部門很缺錢。」
范宇不說話了,他又想起了那輛巴博斯XLP900和她在沙地里橫衝直撞的勁頭,在床上翻了兩番,心裡還是不舒坦。半晌,才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媽的,還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秦叔,你說我明天借她車開開她會不會同意。」
秦鑒當然沒有回答,范宇也不氣餒,緊接著又說道:「如果她不同意的話你幫我說道說道,我們上個案子才結,一晚都沒休息就風塵僕僕殺了過來,還是義務勞動,夠意思了,對不對。」
「閉嘴。」
「哎。」范宇討了個沒趣,也不放心上,嘆了口氣就沉沉睡去了。
老朝奉的嘴卻似開了光,兩人才睡下沒多久,屋外由遠至近傳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隨後響起喧譁。
范宇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起來,揉揉眼睛,剛剛還惺忪朦朧的眼睛裡睡意全消,已然是萬事俱備的樣子。再看秦鑒穩穩坐在床頭,眼神清明,仿佛就沒有睡著過。
「怎麼回事?」
「看來今天不用去村上找人了。」
「外面是村民?」范宇說著推開門去,黑夜已經散去了一些,不過太陽還在地平線下,東方有一絲魚肚白,整個世界昏黃迷濛,像是經歷了沙塵暴後的北方城市。
范宇走了出去,幾個穿著樸素的漢子正站在院牆處叫喊著,皮膚黝黑,身材精瘦,一看就是君九姿口中沙泉村的村民。幾人看到范宇,立馬走近兩步,可看清他的長相,又或許看到他一米九又高又壯的身材,幾人腳下又猶疑起來,只有一個還在勇往直前。
「老鄉,什麼事啊?」范宇喊了一聲,儘量露出個平易近人的微笑。
「你是什麼人?」幾人中戴著頭巾,年紀明顯大些的漢子遠遠問道。
「我是過來幫忙的。」
「我找你們能主事的。」
「那可不就是我嗎?」范宇笑的更和藹了。
「那個姑娘呢?」村民顯然不信范宇的話,謹慎地上下打量他,「這兩天一直去我們村轉悠的那個。」
「趙叔,你怎麼來了?」君九姿顯然也被這動靜吵醒了,從另一間房走了出來,看到來人,想到還被困的隊友,心下一沉。
「幾位有何貴幹?」君九姿話剛說完,老朝奉也從范宇身後走了出來。
幾人的視線從范宇移到君九姿,搖搖頭,又移到老朝奉身上,立刻有了主意,都認準了老朝奉便是主事的,七嘴八舌走了過來。
君九姿顯然也習慣了這場面,她一個女人,年齡小,家境好,性別資歷家室都不占優勢,走在外頭免不了被叫一句大小姐。雖然這幾年一頭扎在沙漠中埋頭苦幹,有了幾分實績,算得上不怕苦不怕累,業務精實力強,但還是免不了被人輕視小瞧,或者將她全部成果歸功於家庭,她苦笑了一下,立刻收回自怨自艾,邁步朝老朝奉走了過來。
「等等,」老朝奉自帶威嚴,一開口,周圍竟然真的安靜了下來,「這位是君教授,考察隊的隊長,前期也是她一直和你們對接的,有什麼情況她最清楚,你們應該先和她說。」
君九姿聞言看向老朝奉,眼中的驚訝之意漸漸變為感激,老朝奉只微一點頭,視線就移到村民身上了。
「趙叔,發生什麼了?不是陳述年出什麼事了吧?」
「發生什麼了,你還好意思問你的隊員出什麼事了,他好的很,我們可是一點都沒虧待他,但是村裡的沙泉乾涸了!」
「什麼!」
「什麼?」
范宇和君九姿異口同聲,隨後范宇又看向君九姿道:「不是說渾濁了嗎,怎麼突然就乾涸了?」
「少在那裝腔作勢,現在怎麼辦,我們全村人都靠著那點水源生活,你告訴我們,這下怎麼辦!」
「對,怎麼辦?」
「水沒了讓我們怎麼活!」
「你們得負責!」
「對,找人出來負責!」
被喚作趙叔的人說完,周圍人又七嘴八舌起來,個個義憤填膺,也不給她回答的機會,只是將君九姿圍得水泄不通。
「哎。」范宇見狀責怪般地瞥了眼老朝奉,剛想英雄救美,就聽君九姿抬高了嗓音喊道:「安靜!」
君九姿這一聲不似老朝奉的氣勢,是以嗓音取勝,人群雖然安靜了一下,但立刻就又有聲音反彈。
她連忙繼續沉聲說道:「大家是來解決問題的,還是來吵架的,太陽就要出來了,若水源問題不解決,你們的家人恐怕一天都熬不過去。」
這話說到了村民的心上,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徹底安靜了下來。
君九姿趁熱打鐵,又問道:「趙叔,泉水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趙叔依舊氣不順,但礙於眼前的狀態還是答道,「昨夜睡下前還是好的,誰知,誰知半夜守泉人急急忙忙呼救尋人,等我們到泉邊一看,竟然……竟然已經見底了。」
「這樣……」君九姿想了想,指著老朝奉說道,「你也知道,我們是地質考察團隊的,對這種事還算有研究,這兩位是我請來的外援,你帶我們一起去泉邊看看如何?」
「我不同意,」趙叔一背手,答得鏗鏘有力,「有什麼好調查的,事情的起因就是你們的人污染了神泉,現在神泉遷怒於村民了,你們還想去看,是不想給我們留活路了吧。」
隨著他的反對,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那你看要如何?」
「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