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對,祭祖!」顯然是來路上已經商量好了的,七嘴八舌的聲音變得異口同聲,其他幾間房裡也陸續有人走出,聞言都皺起了眉頭。
范宇看老朝奉朝他點了點頭,上前一步道:「怎麼個祭法?」
「以妄者之血,慰祖先之靈。」
「何為妄者?」
「擅自破壞泉體,打擾泉靈清淨,對神泉不敬之人即為妄者。」
「你們是說陳述年?」
「對。」趙叔說完,村民一起點了點頭。
「不能弄點雞血鴨血意思意思?」范宇打著商量,「儀式嘛,主要講究一個儀式感,祭品也要與時俱進一點,由小陳獻上祭品不就行了。」
「胡說,他獻祭品,他有什麼資格獻上祭品,他才是祭品!」趙叔聞言氣得吹鼻子瞪眼,「你們已經把泉水都弄乾涸了,還想糊弄祖先,糊弄神靈?」
那個一直走在前頭的精幹青年男子也站了出來,比范宇矮了一個頭,氣勢卻很兇狠:「我早就說他們這些外來者不可信,就該直接把那人抓去祭祖,還來受這份氣!」
「話可不能這麼說,」范宇還是笑嘻嘻的,「大家不都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來嗎?」
「可你們這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嗎?」
「這話得兩說,趙叔,」范宇臉上笑意依舊沒有斂去,「我們的態度如何,還取決於你們要的血量多少。」
「所以我們才來找你們商量。」
范宇也有些好奇了:「哦,怎麼說,這血量還有個討價還價的餘地?」
「哼,」趙叔冷哼了一聲掩飾自己的不安,「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和你們實話實說,我們這沙泉村的水從我父輩有記憶以來,就沒有乾涸過,自然也從來沒有過祭祀。只知道祖上曾經遇到過一次水源乾涸,村志上有這樣一句流傳下來,從來沒有人試過,要不是聽說你們是讀書人,我也不會來找你們。」
「也就是說,一切只是個傳說,從來沒有人試過,你們卻要用人命來試?」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若不是他把泉水毀了,我們又何苦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迎著風沙連夜趕路來找你們麻煩?」之前的青年男子又上前一步,伸手推了范宇一把,卻像推上了一堵牆壁。眼前人紋絲不動,他倒反而一時不察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若是在城市裡,遇到范宇這樣的壯漢,一般人寧可吃個啞巴虧就算了。可這裡的男子自小在惡劣而荒涼的大漠中長大,面朝黃沙背朝天,全靠雙手討生活,沒有孬的,相反性子極野,一推一退之下,兇悍的脾性被激出來了,握著碩大的拳頭就朝范宇襲來。
范宇還沒動手,一道黑影就捲住了男子的拳頭,他感到自己渾身的力氣如泥牛入海,瞬間就被這片沙漠無盡的深邃所吞噬,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再細看,那黑影又回到了范宇身側那個一直沉默著的老人身上,竟是他寬大的衣袖。
這男子性格魯莽好鬥,骨子裡卻保留著沙泉村人的特點,崇尚自然,敬重長輩,再加上老朝奉剛剛露了那一手,青年男子臉上不由得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情。
「你們怎麼想的?」老朝奉只當什麼都沒發生,沉聲問道。
趙叔緩了緩情緒說:「先試著放血,等泉水有恢復的跡象了,就停。」
「試著放血?還是在這沙漠裡?你們不如直接說要取小陳的命……」
范宇話說了一半,看到老朝奉的眼神,只好停了下來。
「在哪裡祭祖?」
趙叔也看了看老朝奉的臉色,卻看不出他是應了還是沒應,遲疑了一會只能繼續答道:「祖廟,在村子後面一處三面環山的沙窩裡。」
「那我們先去村里看看。」
老朝奉說完,趙叔還沒有回答,君九姿又給了個台階:「這樣吧,太陽已經出來,哪怕我們現在確定了祭祖的方案,也不可能立刻完成。恢復沙泉的水流需要時間,當務之急是解決今天的用水問題,趙叔您說是吧?」
君九姿說話的當口,太陽已經從沙漠中跳了出來,斜照的光芒將整個沙灘變成了金光閃耀的海洋,吹過幾人的寒風也帶上了暖意,氣溫就要上升了。
趙叔看著迅速升起的太陽,仿佛已經感受到了灼熱的威壓,這也是他等不到天亮就趕來找人的原因——沙漠上的水源太重要了。
「你準備怎麼解決?」
「我會在就近的旅館給大家安排住宿,在恢復水源之前,委屈大家先在縣城住幾天。」
「你想趕我們走!」趙叔語氣一變,眼中猜疑的之色極為凝重,「這才是你們的真實目的吧?」
「不走也可以,」君九姿立刻補充道,「我會找人負責運送這幾日的生活用水到村上,直到情況調查清楚為止,你們看這樣如何?」
趙叔顯然對面前這些考察團隊的人極不信任,沉吟了很久也沒回答,范宇卻等不及了。
「那不行,全留下來的話光送水要浪費多少人力物力?我建議派幾個能主事的帶隊,先將婦女兒童轉移到縣城,他們經不起折騰,」范宇朝著趙叔提議道,「其餘青壯男子可以留下來幫忙,我們就留三個,加上小陳算四個人吧,怎麼樣?」
他說完,又指了指身邊寥寥幾個考察隊隊員,說道:「你們陪村民一起去旅館,互相有個照應。」
趙叔聽出了范宇的意思,他們三個人跟村民回村,剩下幾個文弱書生跟著大部隊回縣裡,這是兩邊都給他留了人質,已經給足了他面子,再不答應也很難有更好的條件了。
「好。」他點點頭應了下來。
「那我們先回村里,你們中有人會開車吧?」
范宇剛說完,剛剛要和他動手那人就走了出來:「我會。」
「那你帶路,」范宇說著把鑰匙往他手中一拋,指了指院子裡那輛牧馬人,「不是好車,勉強能開。」
那漢子不一定認得車牌,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他的目光粘在與牧馬人並肩停著的另一輛車上——君九姿的那輛大奔。
「這你就別想了,」范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君九姿,「這是我們君教授的車。」
「這個女娃娃?」
君九姿的年齡氣度當然不是女娃娃可比的,那漢子這麼說,有一半原因是受了車的刺激,故意存了輕蔑的意思。
「聊了這麼久還沒問怎麼稱呼?」君九姿帶著沙礫質感的聲音插了進來。
那男子一梗脖子答道:「李沖。」
「原來是李兄弟啊,」君九姿將車鑰匙在指尖轉了轉,褪去了讀書人的模樣,用范宇慣常的語氣說道,「去你們村的路我也熟,一會你開你的,不必為我帶路。」
「嚯,」李沖,「什麼意思,比比?」
「隨意。」
李沖冷笑一聲,看也不看他眼裡的那個女娃娃,召喚著跟他一起來的村民上車。君九姿也不多說,逕自往自己的坐騎走去,范宇和秦鑒跟在她身後。
「哎,那李沖確實挺沖的,而且我覺得我和他犯沖。」
「怎麼?」老朝奉破天荒接了范宇無意義的話。
「本來想和君教授商量下,去村裡的路讓我試試車,他這一攪合,哪裡還輪得上我。」范宇說著悲上心頭,又重重嘆了口氣,「哎……」
「機會還多著呢。」老朝奉看了一眼火球下無邊無際的黃色海洋,想到何姒的夢境,直覺事情不會順利結束。
言談間幾人上了車,李沖像頭蠻牛,脾氣臭不說,還不懂憐香惜玉,竟然不等君九姿啟動就一腳油門開了出去,留下一路塵沙。
君九姿倒是不急,甚至還連上手機藍牙放了首交響曲。
「君教授,這歌還挺養……」范宇一個「生」字還沒說完,車子毫無預兆地沖了出去,他整個人就被甩到了車椅靠背上,剩下的話語都被拋在院子裡了。
老朝奉搖了搖頭,不愧是女版范宇,連這匹夫之勇都逞得一模一樣。他不好多說,只是認命地伸出右手,抓住了右上方的扶手。
車燈照著揚起的沙塵,黃土漫天,像是一場沙塵暴,又像是在小小的世界裡落了一場雪。
君九姿開車時姿勢不似范宇前傾,她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椅背上,眉頭微蹙,全身緊繃,大腿發力,腳尖時緊時松,一副專注做學問的樣子。很快,車子一個漂移轉出院子,李沖駕駛的車子就出現在前方了。
被前車碾壓過的沙面騰起又落下,看似還是之前那個沙面,但其實相比之前更加鬆軟,很容易卸去車輪的動力。君九姿是沙場馳騁慣的人,自然知道這道理,她遊刃有餘地操縱方向盤避開前車駛過的車轍,猛追不舍。只是李沖對地形的熟悉程度勝過在場所有人,挑的都是最好開的路,君九姿一邊要避開他的軌跡,一邊還要尋找另一條適合的道路,思慮不及,漸漸落了下風。
衝擊沙坡,需要很強的經驗與技巧,當然也少不了耐心與時間,所以眼看前面伏地而行的牧馬人就要越過下一個沙丘,君九姿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卻也無可奈何。
可就在她拉開長長的助跑,提高車速準備爬坡時,前面的車突然放緩了車速。
「咦?」君九姿正在尋找下一個拉鋸衝擊的拐角,看到這變化,不由詫異了一下。
「嚯,趴了。」范宇把腦袋探到君九姿肩膀旁邊,一臉的幸災樂禍,仿佛忘了這才是他自己的車。
越靠近沙泉鎮,沙面便越加鬆軟,但這鬆軟並不意味著溫柔,相反,開車的人稍一遲疑或者稍一莽撞,車輪就會被軟沙吃入,淪陷進去,從而趴窩。此時再努力也沒用了,相反,油門給的越多,刨起的沙子越多,車子就陷得越深。君九姿見狀,車速也漸漸慢了下來。
「快開呀,等我們到了村里,看他還狂的起來不。」范宇看君九姿要停車,急切地拍了兩下椅背,催促道。
可君九姿不理她,座駕穩穩停在了李沖旁邊,一撐身體,利落的跳下了車。君九姿開起車來兇悍的不像女人,甚至不像人,但心思細膩,真正遇到事了處理方式比范宇柔和很多,還是會心軟。
「哎,到底是女人。」范宇嘟囔了一聲,身體還是很誠實地跟了下去。老朝奉見車下人足夠多了,懶得再下車湊熱鬧,乾脆坐在車上閉目養神。
李沖脾氣沖,性子野,但面對起這片生他養他的沙漠,卻一點都不魯莽,他不敢依靠蠻力繼續行駛,立刻下了車,正站在車邊打量著輪胎,見君九姿和范宇來到身旁,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後又變成羞赧。
君九姿也不多話,先來到車旁蹲下看了看車胎的情況,然後走到自己車邊,打開後備箱拿出一把鐵鍬,往李沖手裡一扔。
「給,沙地衝浪必備。」
李沖一把接過工具,沉默著低頭又觀察了一下沙坑的情況,拿著鐵鍬三兩下把自己的車胎解救了出來,才悶悶地補了一句:「不是自己的車,開著不順手。」
范宇想笑,看到君九姿的眼神,又忍了下來,點點頭道:「不熟悉車況的情況下還是安全第一。」
范宇說得正經,李沖自知理虧,恭恭敬敬把鐵鍬放回他們的後備箱中,才返回自己的車。
君九姿和范宇也準備回自己的車,就見剛跳上車的李沖又跳了下來,被太陽曬得漆黑的面孔上透出一絲紅色:「這個沙丘到了頂部後會立刻遇到一個很陡峭背坡,需要立刻轉向,否則很容易一頭栽下去,我剛剛收速也是這個原因。」
「但是這樣很容易趴窩,就算到了山頂,也容易架在沙樑上四輪虛空而不能動。」
君九姿皺了皺眉頭,李沖這下徹底相信這個「女娃娃」是個懂行的了,聲音也親熱起來:「我剛剛想了,速度緩不下來也沒關係,到了山頭順沙梁方向多開一會,等看清楚了再決定下一步就行了。」
范宇聞言上前一步拍了拍李沖的肩膀,熱情地說道:「慢些開,再陷進去也沒關係,該挖就挖,該拖就拖,放寬心。」
李沖剛剛才放晴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一把推開范宇架在他背上的胳膊,兀自上車去了。
「德行。」范宇看著怒氣沖沖的背影笑吟吟的。
「德行。」君九姿白了范宇一眼,留了個背影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