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奉天殿廣場。
天不亮,群臣便早早來到。
一群小太監靜靜地掃雪,廣場匯集了上千人,卻出奇的安靜,除了掃帚摩擦地面的『沙沙沙』聲,再無其它。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拜年發紅包!
不上朝,不議事,人又多,所以群臣站位沒什麼講究,李青來得晚,便和後面的于謙站在一起,百無聊賴地等著老四。
要不是今兒發紅包,他才不起這麼早呢。
天未大亮,但在積雪的映襯下,視線出奇的好,李青能清楚得看到,附近官員的面部表情。
群臣各有不同,有人歡喜,有人平靜,有人隱憂……
雪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雪片不大,卻很密集,不多時,群臣官帽、肩膀上便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所有人都很安靜,比在朝堂時還要守規矩。
東廠提督手持拂塵,立於群臣對面,再無以往的謙卑、諂媚,腰杆挺得筆直,嘴角時不時牽起一抹冷笑,有種小人得志的既視感。
——東廠查出東西了,有人要倒霉了!
這是所有人的預感。
朔風呼呼刮著,饒是群臣穿得很厚,但在這冰天雪地里站得久了,也不免手腳冰冷,牙齒打顫。
于謙肩膀聳起,脖子略微後仰,隨風鑽進後脖頸的雪花,很快被他暖化,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些。
「噗嗤……」
李青沒忍住。
于謙聽到嘲笑,不禁臉上一熱,扭頭看到李青,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了。
「你很冷嗎?」
「……」于謙滿臉黑線:這話問的,就跟你不冷似的……嘶~
「李尚書,你不冷嗎?」于謙驚詫。
今日的李青沒有穿官服,只著一身墨色長袍,內襯白色小衣,襯得他身材頎長,風姿綽約,要多騷包有多騷包,于謙看著都冷。
如若不是知道李青真實年紀,加上那根鑲金的黃花梨拐杖,于謙都懷疑他比自己都年輕。
六十多歲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腦不昏,背不駝……簡直離大譜。
有那麼一瞬間,于謙有種強烈的衝動,摘下這位尚書的面具頭套,看看他是何方妖孽。
自己這個二十多歲的人,竟然還比不過六十多歲的老者……于謙苦笑:難怪人常說,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隨即,他又釋然了。
因為凍成狗的不只是他,還有人凍成了孫子呢。
李青手持拐杖畫著圈兒,「你過來些。」
于謙照做。
李青抬手在他身上點了數下,「現在感覺如何?」
「感覺……不那麼冷了。」于謙有些震驚,小聲道,「李尚書,這是什麼手段?」
「點穴啊!」李青笑道,「你不知道吧?尚書我呀,是個醫生,你們是以文入仕,我是以醫入仕。」
身體湧起的汩汩暖流,不強烈,卻也不至於再打冷顫了,于謙心悅誠服:這位尚書可真有本事。
他突然有些理解,李青為何六十多了,身子骨還如此強健,人家是醫道高手。
……
約莫一刻半鐘後,東方泛起魚肚白,一抹朝霞將奉天殿上的琉璃瓦染得金黃,詭異的是,雪還在下。
沒一會兒,十六人抬著的龍輦,四平八穩地駛來,群臣立即正了正站姿,準備迎駕。
少頃,龍輦在群臣正前方停下,朱棣一身厚厚棉衣棉褲,身上裹著大氅,群臣凍成了狗,他是一點兒也不冷。
接著,小胖在兒子的攙扶下,吭哧吭哧地下了龍輦。
本來朱棣已經夠『胖』了,但隨著小胖冒出來,朱棣瞬間苗條了許多。
龍輦後跟著的小太監,抬著寬敞且柔軟的椅子,送到朱棣身後位置。
「臣等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行禮,嗓門洪亮,動作整齊劃一。
「平身!」
「謝皇上!」
群臣起身,扑打官服。
片刻後,重新趨於平靜。
朱棣掃了眼小林子,後者會意,邁向前幾步,尖聲唱道:「大理寺李洪,都察院楊清,翰林院劉斐然,錦衣衛陳昶,兵部于謙,御前答話。」
「臣遵旨。」人群中,西面八方的響起應和。
李青拉了下于謙,輕聲道:「皇上不問你話,不可主動答話。」
于謙怔了下,點點頭。
俄頃,一行人走到御前。
朱棣不急著問話,只微微揚了揚下巴。
小林子一揚拂塵,再次唱道:「宣建安知縣,淳安知縣,建德知縣覲見。」
半刻鐘後,三個知縣在大內侍衛的陪送下,來到御前。
「臣建安知縣劉德昌,(淳安知縣王元熙,建德知縣劉博通)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七品知縣進京面聖,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三人臉上不見絲毫欣喜,反而面如土色,驚懼交加。
群臣靜默無言。
有人臉上平靜,心裡迫切吃瓜,有人面色坦然,心中惴惴不安。
朱棣坐直身子,看向三人,「說說吧。」
「臣有罪!」建安知縣劉德昌率先開口,聲調悲愴,一臉懊悔,「臣枉為建安父母官,未能保障百姓安寧,致使賊寇盛行,望聖上治罪。」
罪名已經查實,此刻再辯解可真就是找死了,還不如直接承認來的爽快。
朱棣笑了,「可知大明律乎?」
「臣不敢不知。」劉德昌硬著頭皮道。
「知道就好。」朱棣點頭,「按大明律,犯了瀆職之罪該當如何?」
劉德昌艱澀道:「回聖上,瀆職之罪分實政不修、擅離職守、承辦逾期、辦事有誤……按情節輕重判罰如下:
罰俸、仗責、改調、降職、降級、削職為民、徒刑、流刑、斬刑。」
這人對大明律倒是熟記於心,背的分毫不差。
朱棣聽得頻頻點頭,又問:「依你之見,你這罪如何判罰呢?」
「臣……」劉德昌一咬牙,「先仗責,再削職為民。」
禍闖得太大,官是鐵定做不下去了,反正和賊寇同流合污也把錢賺了,只要能保住一命,下半輩子做個小財主也不錯;
這大明的官,不做也罷……劉德昌心裡想著。
他這話很有水平,仗責讓皇帝消氣,削職讓皇帝給官員樹立典型,可謂是煞費苦心。
見狀,淳安、建德兩位知縣,不得不打消罰俸、改調的念頭,心裡氣得直罵娘:這大明的官你不想做,老子想做啊,老子還沒賺夠呢。
朱棣笑了笑,「還算中肯。」
接著,又看向淳安、建德兩位知縣,「你們呢?」
「微臣願領同罪。」二人一臉悲痛。
朱棣態度溫和,商量著道:「你們覺得打多少合適呢?」
廷杖一般二十起步,一百封頂!
當然,只要皇帝願意,打一千也是可以的。
三人對視一眼,劉德昌率先回道:「全憑皇上……」
「朕在問你們。」朱棣臉上有些不喜。
劉德昌忙道,「那五十廷杖?」
「可以。」朱棣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那就五十廷杖。」
群臣耳朵豎起,尋思著皇帝接下來會說著實打,還是用心打!
廷杖的規則,群臣早已摸透,皇上想讓一個人死,二十廷杖足以打死,不想讓死,一百廷杖下去,歇個半月也就好了。
滿滿的都是學問!
只是讓群臣沒想到的是,皇帝沒下文了,好似就是稀疏平常的廷杖。
見此情況,有人興趣缺缺,有人心下放鬆,都知道皇帝是不打算重罰了。
于謙眉頭一擰,在他看來,這樣懲罰實在是太輕了,造成了那麼大的亂子,間接害死百姓無算,又豈是一頓板子能贖罪。
不過想到李青的囑咐,他暫時隱忍下來,靜看後續發展。
但誰也沒注意,東廠提督小林子的站姿,悄悄發生了改變。
雙腳併攏,腳尖閉合,隱隱呈內八字。
朱棣嘴角泛起玩味:傻傢伙,你們都摸透了,老子當然要改規則。
宮裡的廷杖和地方上的打板子,有很大不同。
板子就是木板,但廷杖卻不單單是木杖,宮裡行刑的廷杖,皆有栗木製成,比一般的木板要沉很多,頂部呈棒槌狀,還裹著一層鐵皮。
這也是二十廷杖能打死人的關鍵所在!
今日的廷杖,還有些不一樣,鐵皮上又額外增加了倒鉤。
這一廷杖下去,便足以打的人血肉模糊,要是收杖的時候再往回一拽……
~
「啊…!」
「啊呀……!」
「啊啊啊——!」
只一廷杖下去,便超出三個知縣的忍耐極限,顧不上君前失儀。
悽厲的慘叫尖銳刺耳,讓群臣頭皮發麻,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朔風吹動雪花拍打在臉上,如墜冰窟。
朝霞逐漸隱去,太陽被灰濛濛的雲朵遮住,風雪更大了。
呼嘯聲、慘叫聲,揉雜在一起,如鬼哭狼嚎一般。
在場眾人臉色發白,身心發寒,就連吃瓜群臣,也是面如土色,更是有人止不住地哆嗦。
「嗙——!」
特殊的音節不斷響起,介乎於打在皮、骨之間發出的聲音很特別,也很滲人。
「皇上饒命……啊…!」
「饒……啊——!」
不到十廷杖,三人已然血肉模糊,隱隱露出背部的森森白骨,肉屑、血沫飛濺,把周圍白雪染紅,融化。
朱棣緊了緊大氅,盤坐在椅上,饒有興趣地看著。
「皇…皇……啊……」
驚駭、恐懼、痛苦到極點所發出的聲音,令人心顫、膽寒。
行刑宦官每一杖落下,抬起時都是血肉橫飛,那鐵皮倒鉤上,已掛滿了血紅細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