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讀書是為了什麼?

  「重議大禮……」

  桂萼重複了句,酒意一下全醒了,失驚道,「張大人慎言。」

  如今的張璁就聽不得『慎』這個字,借著酒意更是無所顧忌,哼道:

  「難道不該嗎?我大明以孝治國,皇上有自己的爹娘,逼著皇上改任孝宗皇帝、張太后為皇考皇妣就對了?」

  桂萼皺眉道:「此事已有公論,如此……太冒失了啊。」

  頓了頓,「這是皇上承認的事,如今再倒騰出來……秉用兄啊,到時你怕是連這南直隸吏部侍郎也做不成了,甚至,還會有牢獄之災。」

  張璁卻是呵呵笑道:「子實兄以為我在豪賭?」

  「難道不是?」桂萼苦笑,「不可否認,皇上看到這樣的奏疏肯定是十分開心,可高興歸高興……皇帝亦不能憑喜好行事,不然,呵呵……秉用兄又怎會來南直隸?」

  「我來南直隸,一是為了讓楊廷和走人,二是為了麻痹六部九卿,為『總攻』做準備!」張璁正色道,「此事與以往任何事都不同,皇上沒有退路,若再退,那他這輩子……哪怕他日張太后……那啥,他也翻不了身了。」

  這話桂萼沒有反駁,他雖不在京師,可京師的消息幾乎沒落下過,也就是滯後一段時間而已。

  「秉用兄你又怎會知道,如此這般……到時皇上頂不住壓力,會再一次犧牲掉你?」

  「這……」張璁輕輕嘆息,搖頭道:「好吧,我的確不敢保證你說的這些不會成為現實,可我更不想一輩子待在南直隸做個侍郎,那楊廷和是進士,我也是進士,他坐得內閣首輔,我做不得?」

  張璁拎起酒壺,對著壺嘴狂飲一通,紅著眼眶道:

  「我張璁,自幼勤奮苦讀,起初也算順利,中秀才,中舉人,記得中舉那年我才二十四,再之後……長達二十多年的科舉備考、進京趕考、科舉落榜……二十多年啊!我從青年才俊到半頭華發,直至到了近知天命的年紀才中進士……這背後的辛酸你知道嗎?」

  桂萼愕然,隨之共情。

  都是科舉過來的,太清楚科舉的辛苦了,十年寒窗只是個說法,事實上,若從兒時讀書認字開始算起,哪怕神童楊慎也不止讀了十年。

  可如張璁這般,四十載的寒窗苦讀,著實……太命苦了。

  怎一個辛酸了得?

  張璁喘著粗氣,道:「如今我已知天命,時不我待啊!」

  又飲了幾大口,『砰』的放下,「子實兄!我問你,讀書是為了什麼?」

  「這……」受張璁感染,桂萼也沒了彎彎繞,只略一猶豫,便直言道:「當然是為了做官!」

  「說的好!」張璁又問,「做官是為了什麼?」

  「青史留名!」桂萼聲音稍稍大了些,眼眸浮現一抹奕奕神采。

  「我再問你,你我如此這般,能青史留名嗎?」

  張璁聲音並不算很大,可落在桂萼耳中卻是如驚雷炸響,振聾發聵!

  是啊,年少時寒窗苦讀,步入仕途又兢兢業業……回望過去,一路的辛酸與挫折,再看眼下……

  桂萼悲哀的發現,自己竟還不如張璁呢。

  人張璁科舉之路雖坎坷,仕途晉升卻是芝麻開花節節高,這才幾年光景啊?就已是侍郎級別,反觀自己……

  正德六年中進士,外放知縣,兢兢業業,滿腔抱負……那時的他剛正不阿,甚至為了堅守本心屢忤上司……一路磕磕絆絆,到頭來卻只是個刑部主事。

  沒時間可憐張璁了,

  他自己才是最可憐的那個人!

  桂萼伸手拿過酒壺,也對著壺嘴灌起酒來……

  張璁不知是喝的猛了,還是情緒上來了,泣聲道:「我這半生都在為科舉奮鬥,數十載的日夜苦讀,一萬多個日日夜夜,家人一次次的希望、失望……我不是為了來南直隸享清福的,這清福誰他娘愛享誰享!

  我雖未年邁,卻早已青春不再,我等不了了,也沒時間可浪費了……

  我張璁,要麼入閣,要麼去死!」

  這是張璁數十年鬱氣的宣洩,卻點燃了桂萼那顆早已涼透的心,那顆冰冷的心在這一刻再次滾燙,他全身血液沸騰,連眼都紅了……

  人家一個侍郎都敢如此豁得出去,自己一個主事……娘的,有什麼可值得瞻前顧後?

  「秉用兄你直說吧!」桂萼沉聲道,「咱們具體如何展開?」

  張璁抬頭望向他,鄭重道:「子實兄,今日我雖飲了酒,可說的都是掏心窩子話,絕非酒後胡言!」

  「這亦不是桂萼的一時衝動!」桂萼神情嚴肅,「我酒量素來不錯,再來兩壺亦能保持清醒。」

  「好!」張璁精神大振,不過他並沒有第一時間說出計劃,而是緩緩靠回椅背,平復著還未消退的激動……

  桂萼也不催他,一邊醒著酒意,一邊耐心地等著他說出計劃……

  好半晌。

  張璁吐出一口酒氣,緩緩道:「我之前的說辭並非在誆騙子實兄,可以說丁點水分都沒有,皇上的確沒有放棄我,且正在積蓄力量……」

  頓了頓,「不過咱們這邊只是個引子,能決定成敗的是京師,皇上具體準備的如何了,我不得而知,必須得先上疏問一下皇上的意思,以免打破皇上的部署!」

  桂萼頷首,隨即遲疑道:「問題是內閣以及六部九卿,對秉用兄戒備心極強,你的奏疏怕是難以呈送到皇上御案前,我倒是可以上疏,可我只是一個刑部主事,且還是南直隸的刑部主事……」

  「哎?」張璁離開椅背,身子前傾靠近桂萼,低低笑道,「皇上英明神武,子實兄想到的事,皇上他早就算到了,實不相瞞……我這次來南直隸就任,暗中相隨的不僅有錦衣衛,還有東廠的人,我可以直接上達天聽!」

  「當真?」桂萼怦然。

  不只是為能直接與皇帝溝通而喜,更是徹底相信了張璁與皇帝的親密。

  張璁呵呵笑道:「子實兄覺得我喝多了?」

  「哦?哈哈……」桂萼搖頭,狂喜大笑,「甚好甚好。」

  好一會兒,止住笑道:「秉用兄,如此機密之事,知曉的人……?」

  「只有你一個!」張璁嘆了口氣,苦澀道,「除了子實兄,其他人不是對我冷眼相加,就是躲著我走,哪怕少數被我籠絡的……也都是表面朋友,暗地裡……唉,不提也罷。」

  接著,又道:「子實兄是第一個真心待我的人,我自不會讓你吃虧,這次上疏……你署上名。」

  「謝張大人提攜!」

  「哎?這又不是衙門,不必拘泥禮數。」張璁輕笑笑,轉而道,「不過,咱們雖是引子,可若無引子,炮仗也響不起來……子實兄你在南直隸日久,人脈廣,名聲又不錯,可以多多運作……」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千兩』面額銀票,輕輕推到桂萼面前。

  張璁微笑道:「這是皇上親批的御用經費,放心使用便是。」

  「這……」桂萼略一遲疑,雙手接過揣入懷中,問,「今日你我的談話……暫時不能透露吧?」

  「沒有收到皇上明確指令前,不要說出來。」張璁毫不嫌棄地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啜了一口,道,「常言說:事密則成,語泄則敗,敏於事而慎於言;

  坦白說,若不是因為我運作起來太難,絕不會這麼早說出這個秘密,不過,選定子實兄卻是出於真心。」

  「提攜之恩,桂萼銘記於心。」桂萼拱手致謝,旋即,微微蹙眉,「秉用兄的難處我明白,你太扎眼了,不好經營人脈關係,我卻不易惹人察覺……可我就只是個主事啊,而且,在不暴露底牌的情況下,估計也只能維持表面關係。」

  「這就夠了!」張璁笑言,「熟稔之後,他日亮起底牌則會水到渠成,至於官職……太高的話皇上反而不好安排,你盯准主事這個級別就可,咱們只需要把聲勢搞大,要知道……主戰場不在這,在京師。」

  「嗯…,有道理!」桂萼頷首,「那就這麼定了?」

  張璁含笑點頭:「今夜咱們再來這兒,把奏疏落實了,我想……子實兄也想早日進京吧?」

  想,太想了,做夢都想……桂萼矜持笑笑,道:「好的!」

  ~

  五月初。

  朱厚熜收到了張璁的加密奏疏。

  拆開一看,好傢夥,人家都迫不及待,問他啥時候開戰了。

  比他還積極!

  不過,朱厚熜並未因此上頭,上次吃了不小的虧,可不能再輕易衝動了。

  這些時日他又籠絡了一些喉舌,不過中高層滲透率還是太低了,且對張太后的pua也未鞏固,還需要一些時間。

  於是,他以同樣加密的方式,回了一封密旨,讓錦衣衛帶給張璁。

  同時,朱厚熜決定加速進度條,快進到再議大禮。

  這一場硬仗他籌備了數年,從進京不久被迫認爹開始就醞釀了,眼下終於到了快要對決之際,朱厚熜遏制不住的激動……

  這不僅是爹娘保衛戰,也關乎著他這個皇帝,未來能不能徹底掌控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