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開封府、密縣縣衙。
新任縣令陳淳剛剛審理完一樁兇殺案,此刻正在後堂和縣丞等人閒談。
密縣是大縣,全縣戶籍有一萬五千餘戶,總人口超過了七萬,在開封府治下八縣中位列第二,陳淳雙十年紀能做到這種大縣的父母官,殊為不易。
此縣人口眾多,稅收較高,與此很容易做出功績來,在原縣丞、縣主簿、縣尉以及師爺的輔佐下,陳淳僅用一個月就穩定了原本有些混亂的局面,把全縣治理的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
一個伴當走了進來,稟報導:「大爺,外面有人求見,自稱來自京城寧國府。」
這人是陳淳奶娘的兒子,是陳家的家生子,自小和他一起長大,陪他在私塾里讀過好幾年的書,一如賈寶玉身邊被趕走的李貴,是他的貼身小廝、伴當和書童,也是真正的心腹,他此番至密縣赴任,便將此人帶在身邊聽用,負責跑腿傳話以及辦一些小事情。
陳淳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喜道:「莫不是仲卿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有個準備。」
「大爺,來人非是寧伯爺,而是他的貼身小廝。」
縣衙外,賈瑜的貼身小廝見陳淳快步走來,連忙行禮,恭聲道:「陳公子,小的奉我家老爺之命,前來給您送親筆書信一封以及古扇一把,請您查驗。」
說罷,從包裹里取出物品,雙手奉上,陳淳接下後,吩咐伴當先帶他進去喝茶歇腳,自己去了火漆印,取出信紙,站在縣衙門口仔細看了起來。
陳淳是一位為民辦事,清正廉明的好官,在任上秉公執法,鐵面無私,很得密縣數萬百姓尊敬,街上往來的人們見到他紛紛行禮問好,他全神貫注的看著信,一時間倒忘了回話。
一紙書信看罷,陳淳滿臉喜意,快步走回前衙,對貼身小廝拱手道:「今日天色已晚,請你在縣城內歇息一夜,明早再動身還京不遲,明天早上過來取回信,陳三,讓衙役去歸園給他開間上房,好酒好菜招待著。」
陳三帶著貼身小廝出去了,陳淳搖著扇子回到後堂,盧姓縣丞盯著他手上的扇子,驚訝道:「陳大人,這扇子一看就不是凡品,怕是有些年頭了,依下官看,少說也有兩百年。」
「哦?盧大人對此還有研究?」
盧縣丞接過扇子,和師爺細細鑑賞一番,摸著下巴,笑道:「陳大人有所不知,家父乃是古董商人,在他的潛移默化中,下官在這方面也頗有涉獵,小有所成,如果下官沒有看錯的話,此扇乃是前朝著名畫師石恭子之手筆,距今已有兩百五十餘年的歷史,在市面上可謂是百金難求,極其少見。」
陳淳感慨道:「我這位賢弟,有什麼好東西都想著我,以往在扶雲書院讀書的時候,我便受其恩惠頗多,他還送了我一首極好的詞作,讓我的醜名傳揚天下,只可恨我身無長物,沒有什麼好回禮的。」
他所說的詞是那首「長亭外,古道邊」,賈瑜曾把它譜寫成曲,一如後世那般,現如今在外面廣為傳唱。
師爺提點道:「大人,寧伯爺出身貴重,品性高潔,想來金銀珠寶等俗物是不缺的,亦是不恥的,依在下看,您不如送他幾隻寒羊,眼下正是最肥美的時候,補氣補力,對身體康健大有裨益,做為回禮,最合適不過。」
寒羊是密縣最著名的特產之一,和密香杏、金銀花合稱為「密縣三寶」,肉質細嫩飽滿,相較於其他羊,膻味較輕,直接用白水煮,撒上一把鹽,剩下的什麼調味品都不用放,就是一道難得的美味,而且也適合拿來炙烤。
不光本地人喜歡吃,周邊府縣的百姓也不例外,每年春天都會有很多羊販子來此採買,然後販賣到周邊各府縣,不過因為運輸不便和成本的問題,他們一般只在河南道內兜售。
陳淳一拍額頭,恍然大悟,快步走進臥房,未幾,拿著一個錢袋子走了出來,遞給陳二,吩咐道:「你現在就去集市上挑選二十七隻肥碩的寒羊,讓人裝了馬車,連夜送到京城,寧國府十隻、戶部右侍郎府、張掖伯府和李家各五隻,剩下的兩隻給家裡送去,這裡是我上個月的俸祿,七十兩分文未動,應該夠了,記住,一定要等價採購,買完後你親自去送。」
大縣縣令每個月的月俸為三十兩,除此之外,還有各種補貼,比如說茶、酒、炭、鹽諸物,餵馬的草料、隨身伴當的衣糧等均由朝廷負責,折算成現銀,這些加起來也有四十兩,綜上所述,陳淳月俸為七十兩紋銀。
盧縣丞小聲道:「陳大人,其實這些是可以走公帳的,算在祭禮和驛站修繕上,這些月俸您還是自己留著吧。」
陳淳搖了搖頭,他知道和光同塵的道理,但是他做不到,別人當了縣令,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麼多年讀書花費的銀子彌補回來,然後賄賂上司,和同僚以及下屬想方設法的挪用公款,再請朝廷撥發銀子剿匪,修繕城池、驛站和官道,實則這些銀子一多半都進了縣令、縣丞等一干官吏的腰包。
打個比方說,朝廷給某縣撥下五萬兩銀子用於賑災或者其他用途,但這筆錢經過層層剋扣,雁過拔毛,最終能有一半花到百姓身上就算是謝天謝地了。
百姓們都拿「三年梁縣令,五萬雪花銀。」和「三年梁知府,十萬雪花銀」,這兩句話來抨擊他們,只可惜官官相護,同流合污。
陳淳任上既不孝敬上官,又嚴禁下屬貪墨,他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徹查縣衙內的官吏們,在短短半個月內連續革職查辦了數十人,還向朝廷寫了奏摺,把貪污腐敗的原縣丞和縣主簿拉下了馬,導致很多人對他都不滿,但礙於他的摯友是賈瑜,倒是沒人敢說出來,連開封府知府見到他都客客氣氣的。
這哪裡是來了個縣令,分明是來了個祖宗,官吏們都在心裡祈禱他趕緊升走,可別留在這裡繼續禍害他們了。
陳二騎役馬,來到城外的家畜市場,很多賣家都認識他,紛紛上前討好巴結,熱情的推銷著自己養的寒羊。
一番精挑細選後,所需的二十七頭寒羊採買完畢,陳二隨即租賃了數輛馬車,裝好後直奔京城而去。
賈芸帶著八百兩紋銀來到工部,官員記錄下他的姓名、籍貫、職業、出身年月等個人信息,然後讓小吏送他到裁造院去量身形,兩個時辰後,他捧著烏紗帽、繡鷺鷥青色官服、雙尖翹頭方履和玉帶出來了。
要是放在兩年前,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有今天,人前體面,人後富足,現如今又做了正六品的官,雖然是捐的虛銜,但手裡威嚴莊重的官服是貨真價實的啊,穿上這個,哪個不得恭恭敬敬叫自己一聲賈主事?
回到寧國府,賈芸直奔寧安堂,去給賈瑜磕頭謝恩,這八百兩紋銀他自己再攢上一年半載也能出的起,可有些東西不是花錢就能買到的,若是沒有二叔從中相助,他拿著八百兩銀子去工部捐官,也只會被趕出來,每年放出來的虛銜名額有限,關係不夠硬根本搶不到。
朝廷每年會放出一些文散官出來,高至正三品的嘉議、通議和正議三大夫,低至從九品的將仕佐郎和登仕佐郎,倒不是為了收取捐官的銀子,主要是給文武大臣們的一種福利,他們可以為自己的孩子捐個官身,當然還有武散官,這裡就不做過多贅述。
「這足夠你在外面辦事了,不過你要牢牢記住,它只是虛銜,沒有任何實權,千萬不要做出其他僭越的事來。」
賈芸拜了一拜,恭聲道:「侄兒銘記於心,這是虛銜,不是實權,二叔大恩大德,侄兒將來必以性命報之。」
賈瑜點點頭,拿起玉帶看了一眼,笑道:「這還是和田玉製成的,這八百兩銀子花的不虧,現在就回去換上,穿回家給你娘看看,讓她也高興高興。」
賈芸再次拜了一拜,回到在寧國府里住處,沐浴更衣,換上官服,佩戴好烏紗帽和玉帶,滿面喜意的往家走。
來到後廊,路過的人們紛紛對他投來敬畏的目光,復行數十步,幾個草子輩的子弟從街邊一間院子裡勾肩搭背的走了出來,他們看到賈芸一身官服,大為震驚,紛紛圍了上來。
一人大叫道:「芸大哥,您這是做官了?」
另一人伸手摸了摸玉帶,艷羨道:「芸大哥,您這是幾品官,手底下管著多少人?」
「我這是族長給我捐的文散官,虛銜,正六品的工部主事。」
又一人問道:「那豈不是和西府的二老爺同部為官?芸大哥,現在不科舉也能做官嗎?」
他頭上挨了一記爆栗,一個玉字輩的走過來斥道:「你耳朵聾了,芸哥兒都說了是花錢捐的文散官。」
賈芸拱手道:「諸位叔伯兄弟,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明天在家裡略備薄酒小菜,還望各位賞個臉面,不過禮金和禮物就不用帶了,不然我會拒收的,到時候大家都不好看。」
眾人欣然同意,圍著他開始拍馬屁,賈瑜他們見不到,只能討好巴結他,一人捧哏道:「管它是不是實權,這至少也是個官吶,芸大哥,那萬年縣縣令和您還是平級呢,要我說,從今天起,我們不能再叫什麼芸哥兒芸大哥了,是不是該叫一聲賈主事?」
「對!」
「恭賀賈主事榮升!」
「賈主事,以後多多照顧小弟吶。」
人越聚越多,這些沒正經營生的子弟,因為窮,沒有錢出去花天酒地,因為懶,不願意出去找份工作,基本上都在家裡躺著,得過且過,混吃等死。
不管是羨慕的還是嫉妒的,都跟著吹捧起來,嘴裡喊著「賈主事」,還有的喊「賈侍郎」和「賈尚書」,更有甚者直接跪下來磕頭,口稱「草民拜見賈大人。」,一時間可謂是醜態百出。
亂鬨鬨的一團,各種好話源源不斷從他們嘴裡蹦出來,差點沒把賈芸拍上了天,賈芸很喜歡這種感覺,一時間難免有些得意忘形,飄飄欲仙了。
一個子弟逮到機會,哀求道:「芸大哥,小弟家裡的情況您也知道,都快揭不開鍋了,小弟爺爺生病了都沒有錢看,請您看在小弟以往對您也算孝順的份上,把東府六月份去城外田莊巡視的活計賞給小弟去辦吧。」
按照規定,每個月派族中子弟巡視城外田莊一次,賈瑜入主寧國府後,把這件事交給了程日興全權負責,他現如今不在,便由賈芸臨時接手。
巡視田莊是件肥差,每天有二兩銀子的跑腿費可以拿,一天巡視兩個田莊,上午下午各一個,晚上回來歇息,第二天繼續,寧國府的田莊夠巡視六七天,這加起來就有十多兩銀子了。
除此之外,各田莊的佃長們會暗地裡孝敬一些錢財,還有新鮮的瓜果蔬菜和肉禽蛋奶可以拿回來吃,跑腿費和孝敬錢加起來至少有二三十兩銀子,這足夠他們花天酒地一段時間了。
因此,子弟們對此趨之若鶩,不要多,巡視上兩次,所得的財物就足夠他們什麼事都不用干,好吃好喝一年了。
聽他如此說,二三十個子弟紛紛聒噪起來,各種拍馬屁,各種裝可憐,還有人當場落淚,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求,有這種好事,賈芸想照顧一下賈蓬,便問道:「蓬哥兒來了沒?」
「芸大哥,我在,我在這!」
賈蓬高興的快要跳起來了,眾人見名花有了主,頓時大失所望,儘管心中有萬分的不滿,但也不敢將其表露出來,只能眼巴巴的看著。
賈芸吩咐道:「後日早上你到東府去牽馬,我會讓白三管家帶人陪同你一起去,對了,現在不是一天二兩銀子,而是一天一兩銀子了。」
白三管家是金釧兒姐妹倆的老子,原先在榮國府時也是個小管家,能力不錯,人也本分老實,做事又認真負責,賈瑜便提拔他做了三管家。
寧國府現在有三位管家,大管家是賈芸,負責管理府里所有的下人、二管家是程日興,負責打理城外的田莊和城內的商鋪,三管家便是白福,和媚人老子分管庫房,以及協助賈芸辦事。
得知消息的金釧兒姐妹倆很是高興,連連給賈瑜磕頭道謝,他乘機提了出一個非常「過分」的要求,她們倆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賈蓬臉上的狂喜頓時戛然而止,跑腿費降了也就算了,又讓人跟著,這還怎麼收取好處,小心翼翼問道:「芸大哥,怎麼還有管家陪著?以往不都是我們自己去的嗎?」
賈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是二叔設立的規定,為的就是防止有人威逼佃農,強取豪奪,出去一趟,六七兩銀子,再拿一些吃食,只有這麼多,別的什麼都沒有,你要是覺得少不願意領這份差事,那我便換個人。」
一個子弟舉手大叫道:「芸大哥,我什麼都不拿不要,只求您給我一個孝敬族長他老人家的機會!」
賈蓬反應過來,給了自己一巴掌,連忙道:「芸大哥,我去我去,小弟也什麼都不要,只求事成之後,您替小弟美言幾句,引薦一番,小弟這一腔子的孝心可都給族長他老人家留著吶。」
「嗯,就這樣,都散了吧!」
眾人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如鳥獸般一鬨而散了。
小紅攙扶著卜氏從院子裡走了出來,賈芸正了正烏紗帽,理了理官服,拜道:「母親,孩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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