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太康十一年春,大盛府罹兵禍,森州、垂陀府、永安府受到牽連,大量流民南下逃難,道路上絡繹不絕。

  全面戰爭開啟,戰火蔓延大地。

  晴朗的藍天,綠樹成蔭,走動著拖家帶口的行人。

  時書單手撐著一支竹杖,前面的杜子涵看到道路口的崗哨,回過頭來:「對了時書,我最近一直擔驚受怕,你那個前男友會不會發瘋到處找你把你囚禁了啊?」

  時書抬了下眼:「前男友?囚禁?」

  杜子涵:「就狠狠把你關住,然後強|制愛,強取豪奪聽說過沒?」

  時書天塌了:「不是吧,男同這麼離譜?」

  崗哨正檢查路引,但亂世難民太多,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冷漠地揮揮手。

  杜子涵說:「就那個笑話,有個男的加了個老闆,說每個月給他五萬零花錢,想包他。但這個人說:我是直男。老闆說,那就每個月十萬,你可以彎。你跟謝哥的關係,怎麼不可以說差不多呢?」

  時書:「一點都不像好吧,給我嚇暈了。」

  時書正走在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把手中的竹杖一扔,便朝草地上倒了下去,從綠油油的山頂一直滾到山坡上,暖洋洋的陽光曬著,小草刺撓著皮膚。

  綠草柔軟,蔓延在整片山坡,時書一直在綠草里滾啊滾,來福跟著他在草里跑,一直滾到滾不動了為止。

  時書眯著眼曬著刺眼的陽光。前男友?要不是時不時被刺激一下,謝無熾這個成為生活過去式的名字,偶爾都快忘記了。只不過一想到他,記憶又開始復甦。

  跟謝無熾算談過戀愛嗎?

  離別時的畫面再次湧入記憶,謝無熾手腕鮮血淋漓,蒼白著臉說出那個字。時書一直想聽到,好調整和他的關係,但沒想到過會在分別時。

  我愛你,我喜歡你。

  謝無熾現在怎麼樣了?他的手還好嗎?

  時書閉眼,心想這個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

  等他再睜開眼,杜子涵正拎著竹杖和行李往山腳下跑,喊:「這是茶河的水嗎?都融化了,澆灌整片草地,很快就要牛羊成群了。」

  時書坐直起身,走到潺潺流水的河床里,溫暖的水流滑過腳面:「確實,茶河都解凍了。那北旻的復仇是不是也要開始了……?」

  冬天糧食運輸不便,天寒地凍,行軍困難。現在到了春天,明明是萬物復甦充滿希望的季節,但北旻被攻回城池,整兵列甲,恐怕即將開始征伐和殺戮。

  未來這片北國,恐怕是一片混亂戰區、群雄逐鹿之處了。

  時書掏出水囊,裝滿了甘甜的雪水,往前走揮開思緒:「是不是馬上離開太陰府的疆界?」

  杜子涵在夢遊:「應該是。」

  時書撿起竹杖,踩著河流大步往前:「那就儘快趕路。」

  「對了,走的時候謝哥跟你說什麼了?」

  「他注意隱私,就別說了。」

  「那你跟他說什麼沒?」

  時書踩著水往前走,到現在終於回憶起了想和他說的話:謝無熾,好好保重,照顧好自己,還有別亂脫衣服給人看,會有人對你好。現在仔細想想,走的很絕情。

  「算了,忘了。」時書抬起頭,「走吧。」

  這場大景與北旻的滅國戰爭,因謝無熾而提前到來,天下蒼生生靈塗炭,和平一去不返,接下來將是永無寧日的戰火與刀光劍。

  邊陲禍患起。

  兩個人沿著河流往下走,背後的道路上車馬輜重,流民遍野,正是因火波及而流亡的人,蔓延了整片道路,拖家帶口。

  在滾滾的煙塵中,集體往前,試圖在這個災難來臨前的王朝中,尋找百姓的安身立命之所。

  ***

  跟在難民的群體中,一路往南下行走。時書仔細盤算了兩人的路程:「我們是不是要找一支正義之師,投奔他們?或者找其他穿越者,組成一支隊伍?」

  杜子涵忍住笑:「尋找正義。」

  時書舉起竹杖,背影清雋:「尋找正義!」

  「正義哥,你身上還有多少錢?早知道逃跑的時候,從謝哥身上多拿點兒了。」

  時書冷靜了下來,一邊走,一邊說:「我沒拿他的,我只帶走了自己攢的錢。在王爺府的藥局幫忙攢了一點兒,後來七零八碎湊的。沒錢就沒錢,離了他我還活不了嗎?我十九歲了。」

  時書和杜子涵正走在一座深山老林間,只見綠蔭參天,草木深秀,林中鳥獸盤旋,沒想到話音剛落,草里突然跳出個持刀大漢,大喊:「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嚇得時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陣喊,飛快把兜里的錢包遞給了他,等人走後,兩個人面面相覷,時書從袖子裡掏出最後幾塊碎銀:「幸好,我還在袖子裡揣了幾枚。」

  杜子涵:「你還挺機靈的。」

  時書:「哈哈哈,還行吧。」

  「……」

  流浪生活猝不及防鋪展在眼前,時書早猜到過並不會好過。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時書幾乎混跡在南下的流民隊伍中,有的州府對流民較為友善,便會在城門外施粥。時書和杜子涵起初便跟在這群流民中。

  不過流民大部分身體很差,營養匱乏,時不時看見病死的人。時書去打了幾天工,攢錢買起草藥,做起了遊方的大夫,價格定的很低,薄利多銷。

  不過,時書只能治輕症,不敢治重症,也只會給人撿一些籠統的感冒發燒藥,但在流民惡劣的壞境中已經算很好了。不過也遇到一些困難,比如患者貧窮交不起醫藥費,時書一手軟免費送,過幾天發現分文不掙,只好再去打工。總之雖有波瀾,但解決後能保持穩定的生活。

  沒多久,官府收編流民,有的征去做徭役,有的帶去軍屯區服役,時書問杜子涵:「咱們要不要停下來?」

  杜子涵說:「走吧?還沒找到正義的人,等走累了,再安定。」

  時書道:「我也這麼想,大景江山秀麗,四處遊走,就當是公路旅遊了。」

  不過,正義的人。到底什麼算正義的人?至少要是仁義的人,三國演義里劉備那樣的明主?然後自己和杜子涵去投靠他,建立一個為百姓的王朝。還是說,有沒有揭竿而起的起義軍呢?由百姓組成,為自己而戰。

  時書也覺得這些想法有些天真,新政之後,普天之下恐怕少有名聲超越謝無熾的人,然而仁義有時候只是一種偽裝。

  時書和杜子涵在這片陌生的大陸上走動,經常夜裡沒地方可睡,住荒廟中,不過慶幸的是天氣轉暖,早已不再寒冷。沒了謝無熾的官身文書,他倆不能再住驛站,只能借宿或者找塊野墳地。

  偶爾趕路會被村口大鵝狂追一百米,時書的慘叫扭曲地飄蕩在天空上,不敢打鵝,打傷了還要賠,等跑出很遠了和杜子涵對視,又忍不住開始狂笑。

  大鵝還好,遇到脾氣不好的狗群,來福腿也發抖。時書總結出了一套恐嚇狗的方法,就是往地上一蹲假裝摸石頭,每次遇到狗就和杜子涵齊刷刷往地上蹲。

  有時候一不小心還要被牛攆,被羊頂,撈魚掉進河裡,抓螃蟹被夾手,捉黃鱔弄一身泥,然後邊跑邊笑邊叫。

  最開始,時書不習慣餐風宿露的生活,夜裡時常沒床可睡,在深夜還有警惕和孤獨之感,但時書路上也遇到一些獵人、行商、販夫走卒,普通的百姓走南闖北,堅強的人都過著這種生活。挨餓,受寒,也要低頭,沉默,淬鍊自己。

  亂世已至,與他們一起逃亡的百姓遍布道路。想要安定只能去民屯,或者找大戶人家當工人,甚至賣身為奴,時書和杜子涵暫時不想停下來。

  他們想往前走。

  讀書可以了解世界的深度,行路可以了解世界的廣度。

  時書還沒走到過世界的盡頭。

  習慣了這種生活,就習慣了突然下暴雨澆得跟狗似的,住酒樓的柴房,半夜坐墳頭講鬼故事,爬樹上躲開野狗,經常走夜路,邊走邊聽杜子涵唱歌,聽了幾天發現是同一首,杜子涵天天跑調。

  接近夏天,傍晚抬頭就是晚霞。。

  偶爾可以到農戶家吃頓飯,之前有一家富戶對時書特別熱情,每日好酒好菜接待,後來才發現相中時書當上門女婿了,嚇得他連夜就跑。情債真是還不乾淨啊。

  但時書一般往寺里跑,基本上能接濟一兩天,久了不行。路上時常碰到村落的集市,時書擺攤賣藥,杜子涵研究玄學算命,能賺取一些收入。但時書有一天說:「不是,我倆怎麼越來越像行走江湖招搖撞騙的呢?」

  杜子涵:「………………」

  但是,時小書不賣假藥!時書辯解說:「我許多藥方都是林養春的絕學,他可是太醫院首席御醫。各位走過路過的都來看看,林神醫超絕金創藥,消腫止痛去淤血,治療風濕筋骨痛——怎麼越說越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杜子涵狂笑聲震動街市。

  還發生過搶了生意,被潑皮

  無賴找上門來,換做以前時書會跟他們干,但現在拎包就跑。

  白天走路,夜裡清閒,時書有一段時間想過要不要寫日記,但一拿起筆就想起某位故人,索性放棄了這個決定,每天只是記帳。

  一路過的不算差,但也不算好,錢反正總沒有,每天興沖沖地跑來跑去。沒有歸處也不錯,那意味著完全的自由。

  時書一開始還試圖尋找其他的穿越者,或者打聽哪裡有正義之師,但目前並沒得到很好的消息,杜子涵在衣服上用墨水寫了個孤獨的√3:「就這個圖案,我們走南闖北,穿越者一看能認出來。」

  時書:「你不怕再招個謝無熾那種的?」

  杜子涵:「他那種,一萬個人里也很少有一個吧。」

  是啊,他在權力的道路上登峰造極,自己則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大丈夫當朝游碧海而暮蒼梧。

  和謝無熾一起經歷了很多,不管是相南寺,流水庵,舒康府,潛安府,還是三千里太陰府路……儘管以往的每一步都荊棘叢生,布滿坎坷,走到盡頭,喜怒哀樂塵埃落定,但不意味著他的一部分結束。

  人生的行路才剛開始!接下來,時書會一直走一直走……

  步履不停。

  ***

  時書和杜子涵一路遊歷,八月份時,沒想到杜子涵突然患上痢疾,每天上吐下瀉,一張臉蠟黃。時書和他停在了一處名為陳蔡的小縣城,每日出去擺攤賣藥賺錢,回來的錢賣藥給杜子涵熬。

  杜子涵身體虛弱,暫時不適合遠行,兩個人便在了這座小城,大概有半個月沒再趕路。

  陳蔡乃舒康府的一座小城,盛產苻苓,每到七八月份便去山裡挖掘,需要刨開松樹的樹根取出完整根莖,許多人以此為生,時書和杜子涵便一起荒山野嶺去,拿著小蔸裝斂。

  映入時書眼帘的是一座野山,樹木深秀,古樸莽然,山嶺綿延不絕。時書拎著蔸走到山腳下時,看到許多狩獵野獸的籠子和陷阱,人群聚集在一起。

  時書剛準備往上走,被叫住:「等等!年輕人,別著急,等人多了再一起上山!」

  時書轉頭,問:「怎麼了?」

  這人道:「這山裡有猛虎,最好結伴而行,有可能被老虎吃了!前幾年,都有獨自上山挖苻苓被老虎吃了的。」

  時書後背發涼,拔腿就跑:「有猛虎,那你們還上山?啊啊啊啊啊還不跑?」

  這人笑著說:「陳蔡盛產苻苓,這都是要賣錢的!哪怕被老虎吃了,還是要上山去,不然我們老百姓怎麼活?你要是害怕,你就回去吧。」

  時書看到這麼多人都上山,再想想臥病在床的杜子涵,道:「帶上我,帶上我!我和你們一起!」

  「這就對了嘛,年輕人膽子這么小?」

  時書:「……」

  獵人和百姓都很友善,時書跟他們走在一起上了山後,樹林的濃蔭蔽日,伏旱天氣,但從頭到尾瞬間變得冰涼,草木間十分陰冷。正所謂雲從龍

  ,風從虎,這風的陰冷中漂浮著淡淡的血腥味,讓人腳脖子發涼。

  百姓們連忙拿出鋤頭挖掘苻苓,人多時老虎不敢出現。時書趕緊挖,拋開松樹底把苻苓挖出來,抖落泥土,放到竹子編成的小蔸里。

  時書正在挖土時,沒留意身旁走過一個人,問:「兄弟,那邊的松林底下苻苓挖過沒有?」

  時書抬頭,是一個年輕人,穿著樸素,臉型偏瘦,也是貧苦百姓,時書回過頭看分布在林中的人,道:「那邊還沒人挖過,你別走太遠啊!有老虎吃人。」

  這人笑了笑說:「謝謝啊。」

  說完這個人就走開了。時書並未過於留意到他,時刻注意和獵人們不分開,不過也因為不敢走太遠,並沒挖到太多苻苓,兜里空空。

  人群中漸漸有人不再平靜:「一直沒看見老虎,怕不是自己嚇自己?」

  「對啊,都別在這待了,上面好大一片松林。我村裡的朋友昨天背回來一籮筐,賣了好多錢。就今天這些收成,怎麼行?」

  「我們再往上走吧?多挖一點。」

  那幾個獵人冷哼一聲:「不怕死就上去,真是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時書正在猶豫,不去呢沒收入,去了怕死,思考再三後決定算了,掙錢不急於這一時。他坐在草堆上扇風,看見一些膽子大的吆喝著走進深林間,其中一個人便是說過兩句話的那個瘦臉。

  時書繼續刨刨松樹根,慢慢天晚些,獵人便趕大家下山:「快走了!現在天涼快,老虎也要出來覓食了!明天再來,小心被吃了!」

  有的人走太遠,聽不到獵人的聲音,時書便熱心地往前跑,大聲朝那些人喊:「快下山了!到時辰了!一會兒老虎就出來了!」

  百姓們稀稀拉拉往回走,時書也有些著急:「別說,這種感覺很恐怖。就跟午夜十二點便有鬼魂出沒差不多。」

  時書在旁看著,人都回來了,但那張瘦臉卻遲遲沒有出現。

  時書詢問:「還有人沒回來?」

  有人說:「還有一個,挖苻苓可快,看見往山谷里去了。」

  時書本不想管,但這是一條活生生的命。站在那山頭往下一望,這山谷草木繁茂,樹林幾乎把人都淹沒,一條河流極靜,陰森幽冷。明明是夏季的大熱天,山林中竟給人一種黑黢黢陰暗之感。

  時書喊:「喂!還有沒有人,快走了!」

  背後的百姓並不等待,紛紛下山,時書變得只剩一個人,陰冷的感覺更強烈了。時書輕輕咽了下喉結,決定走到前面那塊石頭的地方,再喊三聲,如果這個人還聽不見,時書就走了。

  時書後背發涼,從來沒這麼恐懼過,一步一步沿著山坡往山谷下走,有一瞬間想別管這人了,但又覺得,可能再喊一聲,對方便回來了。

  時書慢慢往下,明明什麼也沒有,但腿開始發軟。漸漸,時書聞到一股血腥味,冷汗頓時竄到頭頂,緊接著,聽到了虛弱的喊聲:「救命……救救我……救命……」

  時書腦

  中一震,轉過臉去,晚走的那個人躺在石頭凹處,身上被猛獸撕裂,鮮血淋漓,身上的破損不忍直視。

  時書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活不了了。

  時書渾身溫度盡失,他左右觀察,襲人的野獸早已不見,而山頂上,獵人也趕了過來,破口大罵:「人找到了沒有?怎麼還不下山?點數半天都點不對!是想等著被老虎吃了嗎!操!說了不聽,最煩你們這種不守規矩的人!」

  時書說:「這裡有人……」

  時書一隻手按住那人的傷口,試圖止血,但這都是徒勞之功。強忍著把他抱起身,喊著獵人:「快來救人!……」

  疏忽間,時書聽到手臂間的聲音:「是不是能回家了?」

  時書耳朵冰涼,聽到:「謝謝。」

  時書看他:「你……」

  那個人說:「我,我後背好痛,你看我身上,有一塊東西你把它拿出來,是我的止痛藥。」

  時書翻他的行囊,果然取出了一瓶藥,這人說:「餵我,喂,我的手不見了,被老虎吃了哈哈哈哈,我現在什麼都幹不了,你幫幫我,算我求你了。」

  時書連忙把藥餵到他嘴裡,但是餵之前,並未聞出止血藥的中藥分成。藥粉撒到那人嘴裡,那人很快就吞下去了,笑著說:「謝謝。」

  獵人走上前來,看見都嚇了一跳:「老天爺!他沒救了,救不成了!」

  時書心亂如麻,道:「先搬下山再說,先治治。」

  沒成想,眼前被虎咬碎的人突然腸胃絞痛,臉色猙獰,眉眼扭曲在一起,喉嚨劇烈地打著顫,身體也在猛烈地發抖著。

  時書抓起那隻藥包,臉色一變:「這是砒霜!」

  這人唇色慘白:「總能回家了吧……」

  時書腦子裡猛地被一記重拳砸中,頭暈目眩,眼前的人吐出黑血,稀稀拉拉,時書盯著血塊,腦海中昏沉一片,恍如置身群鬼出沒的閻羅大殿。一旁的獵人上前背人,被這一幕紛紛嚇得往後退,說:「這是怎麼回事?拖回去還能再撐會兒?怎麼突然變成這種臉色?死的好慘!」

  「他吃了什麼?」

  「算了,死都死了,先把屍體抬回去,警示這些人!不要擅自往山里跑!你也是,你快起來,下山!」

  時書被獵人拽著手臂,站起身,一張俊美白淨的臉上,雙目緊閉著,唇色變得發白。

  有人被時書的臉色嚇一跳:「你怎麼了?難道是被嚇走了魂?都快些下山去!服了,說話你們不聽,非要鬧出人命才知道害怕。」

  時書被一位好人的獵人拽住手臂,往上拽,時書腳步踉蹌,身體發軟,眼前一片漆黑,腦子裡的聲音還在繼續——

  【恭喜穿越者,群穿系統激活:

  姓名:時書

  年齡:19歲

  擊殺人數:1/100人

  被擊殺者姓名:劉苓】

  【當前世界為群體穿越百人爭奪賽事,穿越者需擊敗其他穿越者,致使對方生

  理死亡,並達到『天下共主』權限,便可以回到現代文明世界。】

  【當前世界,存活穿越者:36/100人】

  【參與者『時書』擊殺第一位同穿對手,方式:毒殺】

  【解鎖系統權限:所有級】

  【參與者可在系統內查看當前世界存活人數以及身份信息】

  【當前已激活系統人數:保密】

  【其他穿越者地理坐標:保密】

  【人從現代世界穿越到古代文明,無異於一場劫掠。而人的生存能力能達到什麼地步?請參與者再接再厲!群雄逐鹿,擊敗競爭對手,回到原來的世界!】

  時書閉上眼,心裡冰涼,反覆想確認是不是自己生病了,出現臆症產生幻覺。但事實情況就是,時書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半以後,這個冰冷規整的聲音出現,同時,他的眼前出現了面板。竟然是這時候!

  時書被獵人攙扶著,往山下走去,腦子裡一片混亂,唯獨這個系統出現在頭腦意識中。

  時書提示「隱藏」時,對方會消失,但提示「呼出」,對方便會重新出現在腦海的意識區域,字體和聲音異常清晰。

  山腳下,人都下山了,人們看見被獵人背出的屍體,嚇得紛紛慘叫,有人臉色刷白:「又有人被老虎吃了?猛虎傷人,猛虎傷人了!」

  獵人正大聲怒叱:「每年都要被咬死了人,你們才知道怕!才知道不亂跑!挖苻苓賣錢重要,難道命就不重要了!還不給我回去!明天我看還有誰只要錢不要命!」

  時書手腳僵冷,小蔸丟在林間,獵人遞給他,時書道了聲謝謝後,轉身往城中走去。

  閉眼輕聲呼喚系統便會再次出現在面前。時至今日,這個系統才姍姍來遲,時書已經沒有任何喜悅。

  藍天晴朗,眼前的大道敞亮,時書賣掉苻苓拿著錢回到客棧,客棧里十分熱鬧,杜子涵正坐在爐子旁熬藥,旁邊是晾曬好的衣服,他順手講時書的也洗了。

  時書走近杜子涵時,沒有任何提示,但當系統呼出時,眼前的杜子涵頭頂上出現了一個十字標記,系統出現了一行字。

  【已知穿越者:杜子涵】

  【系統:未激活】

  【功勳值:1%】

  【擊殺難度:評估中……預計極低……】

  時書發呆地站在門口,一身青色的衣裳,白淨的臉俊秀,身影站的筆直清雋。時書目不轉睛地看著杜子涵,杜子涵早備好了飯菜,屁顛屁顛逗來福玩:「去,真乖!小書包,你今天怎麼樣?出門沒累著吧?我身體感覺已經好了,不用繼續住在客棧,你也別出去挖那個苻苓了,這麼熱的天。」

  杜子涵回頭時,時書正看著他。

  杜子涵被他詭異的眼神嚇住:「咋了?你今天遇到什麼了,整個人好像失魂落魄。」

  時書莫名其妙笑了出聲:「哈哈哈真是好笑!笑死我了!」

  笑死我了!什麼系統!你制定了遊戲規則我就要照辦嗎?你當哥是誰啊。不好

  意思,天生反骨!

  「什麼好笑?說出來我和你一起笑。」

  時書搖頭;「沒什麼,你既然好了,我們收拾收拾,想想下個地方去哪兒吧。」

  杜子涵說:「要不要去海邊?我還沒看過海,我在現代是想談戀愛了和對象去海邊,但沒談上就穿了。我們走了天涯,也該去海角了吧?世界的盡頭不就是大海嗎!」

  「………………」

  時書指他:「你說話注意點,我對男同有警惕心。」

  杜子涵猛地反應過來:「靠!呸!」

  時書轉過身,將系統全部拋之於腦後,另一個名字浮現出現,本來在日日夜夜的流浪中,這個名字恰如靈光,轉瞬即逝。

  時書在心裡思索:「謝無熾發現這個群穿系統了嗎?他應該沒有發現,如果他早發現了,我和杜子涵也早就被他殺掉了。」

  時書仔細一想,笑了:「魔鬼在沉睡中。」

  不敢相信如果謝無熾得知了這個系統,想回家,會多殘酷地殺掉其他人。

  時書有些心神不寧,但還是揮去了這個念頭。坐著休息時時書才發現這個系統中,原來被淘汰者的名字都可以看到,但淘汰原因保密,大概率是為了不被人知道死於意外,還是死於穿越者擊殺。

  總之,100個穿越者,一年半的時間,只剩下36人。其中恐怕還有一部分在夢遊,像自己和杜子涵一樣。

  時書緩慢滑動時,在其中尋找「謝無熾……謝無熾……謝無熾……」

  確定沒有看到這個名字,時書不知道鬆了口氣還是緊了口氣。本來以為和他再無瓜葛,但如果未來有一天,謝無熾激活了這個系統,他也許找到天涯海角也會把自己和杜子涵找回來,到時候,估計要和他再見面了。

  時書隱藏系統,再也沒看過一次。

  -

  第二天,時書和杜子涵開始找地方乘船,想著去海邊看看。

  陳蔡沒有碼頭,兩個人得走到臨江的城市去。一路變得小橋流水,青磚白瓦,清透的溪流緩緩地摩挲過潔白的鵝卵石,時書沒想到時隔一年多,居然再次踏入了長陽縣的地盤內!

  也就是長陽許氏,百代儒宗,許壽純世族所在之處。時隔一年到此,紅線節已經過去,整座城市內紅線還零落地散在街頭,高台上的紅繡球也正拋著,他倆到此趕上了殘留的熱鬧。

  時書和杜子涵走的太累了,到一家酒店喝茶,沒曾想眼前坐著個藍衣的奴僕,喝茶之餘看了時書半晌。

  時書笑著問:「看我幹什麼?你認識我嗎?」

  藍衣奴僕說:「得罪得罪,小的是鶴洞書院許壽純老爺家的奴僕,但看公子生的面善,像一位故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時書記性一般,不確定這人是不是去年他和謝無熾來長陽縣時,有過交際的人:「像哪個故人?」

  藍衣奴僕:「哈哈哈,敢問公子貴姓?」

  時書:「我姓時。」

  「那就對咯!小的認識那位公子姓謝,生怕被認出更多,笑了兩聲埋頭吃飯。

  不過就在此時,門外突然有衙門的人匆匆走了進來,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們全都給我聽著!把你們店裡這些紅布都收起來,即日之內去布坊購買白布,懸掛於門上。太康帝於幾日前駕崩,國喪期間禁止任何遊玩耍樂,牲畜也不許屠殺,立刻開始操辦!接下來十日,舉國上下不得吃葷腥,都走都走!」

  「什麼?太康帝駕崩了?!」

  「皇帝殯天了!」

  時書腦海中仿佛被沉重地砸了一拳,心裡猛地一驚,轉頭,才看見這藍衣奴僕坐著吃飯,身旁恰好放著的就是一卷白布,顯然是特意出門採購。不用說,世族肯定當日便知道太康帝駕崩的消息。

  時書和杜子涵連忙吃了飯走出門來,舉目所見的街道店鋪全紮上了白布,繡閣下的觀眾被人轟走,還有人正在拆紅彤彤的牌子,百姓散得一乾二淨,道路上出現了差役巡邏走動,維持國喪秩序。

  藍衣奴役抱著白孝布走出來,時書叫住他問:「兄弟,太康帝駕崩,敢問下一位皇帝是誰啊?」

  藍衣奴役道:「韓王,兄終弟及,太康帝數月前立了聖旨,將韓王封為皇太弟,死後弟弟當皇帝。韓王已入了太廟,等國喪一結束,便要登基稱帝!」

  韓王……

  時書鬆開了攥緊他的手,眼神變動:「居然是世子……居然是他即位……!」

  太康帝只是陽痿,身體並不虛弱,怎麼會在一年之內立了詔書,把皇位傳位於弟弟?!

  藍衣奴役反倒認認真真地打量時書:「小兄弟,你當真不姓謝嗎?」

  時書展顏一笑道:「這我用得著騙你嗎?不姓謝就是不姓謝啊,不信你問我哥,時子涵。」

  杜子涵:「啊?嗯嗯嗯,是是是,我和弟弟生下來就是響噹噹一個『時』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亂騙人那不是愧對祖宗?」

  「哦。」藍衣奴役笑了笑,徹底信了。

  一旁並肩走來兩道身影,一派清麗華貴的衣衫,繡著玉石的紋路,儀態高雅卓爾不群。時書只用餘光一看就知道,絕對是許家那對大少爺!

  「走了!」時書轉過身去,和杜子涵大步朝碼頭狂奔。

  背後,隱約還傳來聲音:「少爺,小人碰見一位公子,長得可像謝……」

  時書匆匆忙忙地跑,鞋子踩著青石板,跑到了碼頭附近,眼看一艘南下的商船正要離去,和杜子涵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咚!」地一聲跳上了甲板。

  「好耶!看海去嘍!」

  管他什麼朝廷起復,韓王一旦繼位,謝無熾的事業必定迎風而上!正所謂木雁之間,龍蛇之變!謝無熾又會因此走上什麼權位呢?

  他是他……我是我。時書臉上露出明亮的笑容,轉身站到了船艙中,情不自禁地說出那句中二名言:「我就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

  河流的風十分暢快,時書只想了一瞬間的政事,但很快就將這一切拋於腦後,他的新征途又開始了!

  ***

  這條河順流而下,開往東邊大海的方向,也就是世界的盡頭。不過此時又遇到了困難!在船上沒辦法幹活,他和杜子涵的積蓄越來越少,終於,這一天還是來了。

  「——下去吧你!沒錢坐什麼船啊!咳,呸!」

  「哎哎哎別推啊別推啊!」時書重心不穩猛地跳到河岸上,接住被塞到身上的包袱,揉了下被推亂的頭髮。身旁,杜子涵以一個狗吃屎的姿勢跪在地上。

  「現實,這血淋淋的現實。」

  時書抓著包袱扶起了杜子涵,兩個人坐了太久的船,稍微有些營養不良,兩個人此時都瘦了一些。

  經過大半年的流浪生活,時書已經會看地圖了,連忙詢問現在所處的位置,得知到達海濱小城風城還有一段路程,走路的話翻山越嶺要許久,但乘船順江而下,三日內便可到達!

  杜子涵思考了半晌:「時書,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跟你坦白,因為害怕有辱師門,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的研究生專業。」

  時書:「啊?還有這種說法,你的研究生專業是?」

  杜子涵:「航空宇航製造工程,我是一個工學生。沿途我已經在思考,要不然我們自己造艘船劃下去吧?」

  時書:「我倒是可以,就是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杜子涵:「我當然可以!這下面已經是平緩的水流了,問題不大的。」

  時書撓了撓頭,眼下,他和杜子涵被扔在一座荒蕪的小城市,這地方快要濱海,沿途有許多觸沉的船骸遺址,浮木被推向岸邊,杜子涵把一根一根的木頭撿起來,用岸邊廢棄的繩索和蘆葦排列整齊,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做出了一個有些簡陋的木頭筏子。

  時書蹲在木頭筏子旁看了看:「這個真的可以嗎?」

  杜子涵興沖沖把筏子推到水裡:「我靠!你看!」

  時書回頭一看:「我靠!浮起來了!」

  「浮起來了!」

  杜子涵站到筏子上去,筏子也並未沉沒,臉上露出更加欣喜的表情:「可以可以可以!」

  時書直接往筏子上走:「你說的啊,要死一起死。」

  時書起初還有點擔憂,但很快玩鬧的心情就超越了擔憂,他和杜子涵嘻嘻哈哈坐上木筏,試了試,這就開始順著水流往下流漂移。

  時書想忍住不笑,但真的沒忍住,沿途笑了一路,這隻木筏子居然質量還不錯,傍晚便停在河邊拴緊,兩個人趕海撿些螃蟹貝殼烤來吃了。

  但沒想到最後一天,這支木筏子出了點問題。杜子涵仔細研究著水流:「這是要匯入大海了嗎?怎麼感覺流速不太對啊?」

  時書:「?」

  時書此時正和他漂浮在茫茫的寬闊河域中,來福也一直很乖地趴著,時書忍不住想拽進他的衣領:「別搞我啊杜子涵!我文化成績不好,不懂這些的。」

  杜子涵:「

  別著急別著急!」

  「嘩啦!」一個大浪打過來,來福沒坐穩,猛地跌落到水裡去了,開始奮力游泳。時書眼睛睜大,雙手緊緊扣住木筏的隔斷,沒成想剛把來福撈上來,一回頭,杜子涵掉水裡去了。

  「嘩啦!」又是一個從海里來的大浪。

  時書罵了句:「我靠!」轉頭跳進了水裡。十分冰冷的水一下打濕了身體,時書拽著杜子涵往前遊動,好在杜子涵會游泳,只是不太熟練,但有時書接應著便能游。

  一旁的來福也會游泳,撲騰著爪子跟在時書身旁。

  時書上氣不接下氣,筏子和行李都被海水的浪潮給沖遠了,時書領著一人一狗往岸邊游過去,水裡的泥沙被攪渾,抬起頭時,恰好是傍晚接近日落的時候,他和杜子涵終於漂流到了海邊,此時一輪金黃的太陽正靠在海平面上,靜靜的金色輝光灑在整片蕩漾的海水中。

  這裡,便是海邊。

  時書從現代來之後,再一次看到了大海。

  浪潮一波又一波,時書掌握規律後,游泳游得越發順利了,片刻之後,他才聽到耳朵旁「哈哈哈」的聲音,杜子涵正在狂笑:「這也太倒霉了吧!」

  「………………」

  時書忍了幾秒:「你存點體力。」沒忍住,邊笑邊往海岸邊靠近,「我靠哈哈哈啊哈神經病嗎啊哈哈哈哈!杜子涵你真的神經病!」

  海邊的沙土,並非大陸的黃土,時書躺在柔軟溫暖的沙面上,來福正呼哧呼哧喘氣,把一身的水甩到他臉上。

  「……」

  時書擦了把臉,抬頭望著海平面旁的落日。體力流失殆盡,實在太過疲憊,一時間竟然動也不想動。

  真好,仔細回想森州那天寒地凍,竟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了。

  時書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少年挺拔的身子曬著溫暖的太陽,無拘無束又自由。時書昏昏欲睡,直到片刻,背後傳來了一個小小的聲音:「這裡有兩個淹死的人。」

  「………………」

  不是,什麼意思啊?哥游泳的技術還需要質疑嗎?時書一個鯉魚打挺直起腰,背後猛地被嚇住,發出一聲尖叫:「啊,哥哥!他們活了!」

  時書抬起頭,才看見是一對兄妹,哥哥約莫十七八歲,渾身上下曬得黝黑油亮,妹妹才十歲出頭,一隻手牽著哥哥的袖子,他倆站在一棵樹下,正好奇地看著自己和杜子涵。

  他們似乎從未見過外地來的人。

  時書站起身,對方先問:「你是誰?」

  ***

  時書在這座海邊的村落住了下來,村子與世隔絕,有一望無際的蔓延的海灘柔沙,每天早晨,時書都光著腳踩著潮濕冰涼的沙灘,看海水拍打蒼白色的暗礁石灰,浪潮聲此起彼伏,看太陽從世界的另一段升起來。

  這個世界太過於安靜,像桃源一夢。

  這裡是世界的盡頭?

  時書沿著海岸線走,浪花時不時吻他的足尖,來福便跟在他身後,在沙灘上按下

  一連串小狗腳丫。和平與安定呈現在海邊的村落中,這個地方,似乎不再收到大景的政治管轄。

  村莊的人也很好,耕種後休息,但大部分時間靠著海便可以過活,每天趕海,到沙灘里拎一桶的螃蟹魚類和蝦回去炒了吃。這村莊有收到潮水後廢棄的房屋,便稍加修葺,讓時書和杜子涵住了下來。

  海邊無憂無慮,時書也幾乎沒想起過謝無熾,杜子涵待了三天後問他:「我們也是時候停一下了吧?對這個世界的追問先到這裡。」

  對世界的追問先到這裡嗎?

  時書:「可以啊,反正冬天也要來了。冬天一來,無論幹什麼都很疲憊,先把冬天過了再說吧。」

  背後,響起聲音:「小書,吃飯了。」

  收留他和杜子涵村落明叫秦村,因村中人都姓秦而得名,時書住在里正秦六這一家。他家有三個孩子,一個大哥二十四五歲,生了小孩了,叫阿布,還有兩個便是那天在海岸旁偶遇的哥哥和妹妹,哥哥叫阿坎,妹妹叫小貝。

  小貝才十歲,很喜歡找時書玩兒,老是歪頭看著他:「小書,你好白啊。」

  時書:「啊?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叫我哥哥?」

  小貝:「小書,你為什麼這麼白,我們村裡的人都黑。」

  時書:「因為你們住海邊,老是曬太陽。快,叫哥哥。」

  小貝:「今晚吃清蒸蟹,我讓我哥給你挑個大的。」

  「……」

  阿坎看她一眼,說:「小貝快過來,洗海瓜子,你洗的更乾淨。」

  一家人和睦相處,氣氛融洽,這座村落里只有悠遊自在和平靜,沒有曾經待在謝無熾身旁時那些勾心鬥角。時書走上前去看木桶里,裝滿名貴但在當地十分易得的海鮮。秦村是一個幸運的村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他們靠著的海恰好有無窮無盡的美食,讓他們不用那麼艱難便能生活,甚至可以好心地幫助兩位完全陌生的人。

  時書幫忙淘洗海瓜子,覺得很好玩兒,便一高興淘了大半盆,導致接下來的晚上和早晨都在吃海瓜子,吃得一家人臉色發苦,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從沒見過陸地來的時書這種小孩。

  其樂融融,時書於是在溫暖的海岸旁,度過了他來到這個古代世界的第二個冬天。

  在秦村,時書認識了整個村子裡的所有人,大家都很喜歡他,杜子涵開辦了一個班級,每天教這裡的小孩學數學。

  給時書整不會了,每天去趕海。

  玩著玩著時書便認識了一群村裡的年輕人,和他們一起出海,划船去很遠的市集外買鹽茶酒,這時候時書才發現,秦村原來並非與世隔絕,同樣受到大景的統治,也有官府和衙署。

  知道這件事後,時書心裡不太平靜了,或者說知道了所有外在的平靜遲早會被打破。

  不知不覺,到了春天。

  近日無事,閒坐看海。

  時書坐在板凳上,陪小貝玩一副繩線,自己得用兩隻手分開撐著當掛鉤,讓小貝撥弄著

  繩線勾出變幻的形狀,時書稍微沒注意,讓繩線從指尖滑了下去。

  小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時書道:「別緊張,看哥給你復原!」

  盯著繩索觀察了半天,沒能復原,小貝齜牙:「重新來吧,你這次不許再亂動了。」

  「行行行,還要跟你玩多久?我想走了。」

  時書抬頭,看到了綿延的沙灘上秦六敦實板正的身軀,嘆聲嘆氣地走回來,阿布上前詢問:「爹,怎麼說,還是要去嗎?」

  秦六一臉無奈:「嗯,不日便要出發。咱們村子得運糧食運到長平府去,說現在大景和北旻打仗,要新交個戰爭稅,里正把糧食押到前線去。」

  時書靠著門,看著他們,阿布一臉憤恨:「從秦村到長平府走路都得走兩個月,還要押送糧食,回來都得大半年了!我不想去!」

  秦六嫂眼睛發紅:「我的兒,家裡還有那麼多雜事處理,我也不想讓你去啊。只是這個村子,你爹當了這個裡正,都得替全村人做事,得去啊!」

  阿布惱火道:「我不想去!」

  時書看著,心裡明白,哪怕是在天涯海角的平靜,也被大景和北旻的這場戰爭打破了。時書把繩線遞給了小貝,走到秦六的身旁:「是多大的事情?」

  秦六說:「哎,每家每戶攤派糧食,一個人丁三十斤,咱們家就是二三百斤,整個村子裡的加起來,得好多呢!」

  時書:「得自己押送過去嗎?」

  秦六說:「是啊,這稅有好些年沒交了,現在又開始了,我都這麼大歲數了,看來得走這一趟。」

  亂世已至,時書知道,平靜早已不復存在。

  時書拍他肩膀,笑嘻嘻地說:「要不我幫忙押送過去吧?在這裡待了半年了,白吃白喝,還沒幫上過什麼忙,也沒有報答你的恩情。你們家裡人有事情要忙,我沒什麼事情可做,我幫你走一趟。」

  秦六面色複雜,片刻後,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小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

  時書替代秦六押送糧食上長平府去,肩負里正的職責,類似於基層公務員。時書很喜歡這個工作,每天幫大家搭帳篷、埋鍋造飯、查閱路線、清查人數、解決生活困難。大人們都在海邊的漁村呆著,不熟悉城市的生活和規則,時書便派上了用場。

  只是這一路二三十人,難免有人吵架,偶爾為一隻雞蛋、一件衣服,決定往哪條路走,甚至誰的畜生吃了誰的糧草,導致他的小騾子餓著了,都會吵一整路。「哎喲,每次一停下就趕緊把自己那馬牽去餵了!一吃大半個時辰,我家這小騾上去吃,只能啃草根!」「我家的馬貴重,比我兒子還值錢!」「你的馬貴重,我的小騾子就不貴重了?!」「你!」

  時書俊秀白淨的臉東張西望,每天都在這一群人中抬手協調。

  「大叔大叔,你聽我說兩句……」

  「大哥大哥,你聽我說

  兩句……」

  「……」

  長此以往,山陰道中,馬車粼粼地在山間行走著,坐了船後,便是無窮無盡的山路了。

  時書躺在馬車上,春天以後,天氣慢慢溫暖起來了,林間樹葉的縫隙中陽光斑斑,落在時書的臉上,他抬手擋住了眼睛。

  杜子涵正在趕馬車:「離秦村是不是越來越遠了?咱們押送完糧食還回來嗎?」

  時書:「回來啊,幹嘛不回來。我挺喜歡秦村。」

  杜子涵:「我也喜歡。」

  時書:「走吧,一來一回大半年,回秦村正好過冬天。」

  杜子涵驅趕著馬車,保持馬車跟在前面的車隊,以免撞到別人的屁股。他說:「不過一離開秦村,我就想起你那個前男友,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謝無熾……

  時書翻身從馬車上爬起來,猝不及防笑著道:「時間過得這麼快啊!」

  杜子涵:「是啊,到底在森州是做夢,還是在秦村是做夢呢,總有種虛幻之感。」

  時書想起謝無熾的名字,這個人在他心裡還是能激起漣漪,但更多的變成了逃離他時的黯淡,不過,時書久違地想起了在大盛府那個風雪夜。

  謝無熾手腕流血,一步一步朝他走來,身影猙獰,說出那些話。

  「有這麼愛嗎?」時書當時被嚇到了,有些驚訝,直到現在回想到這個畫面,心裡仍有不小的震動。但謝無熾像一張泛黃的照片,這時候,反倒不知道該怎麼想像和他的相處了。

  「他現在肯定是發達了,榮華富貴,前程錦繡,一步登天,說不定已經把咱倆忘了,」時書笑著說,「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你起來了?好了好了,該我躺會兒了,你來趕馬!」杜子涵往後挪。

  時書到他的座位,摸了下睡覺的來福的頭,接過繩子重新趕起了馬車。

  「嘎吱嘎吱——」馬車前行。

  走的這一路,時書發現在海邊的秦村待了大半年,回來後,大景的江山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尤其是大景與北旻戰火蔓延的範圍,以及對整個王朝上下的影響。許多地方的縣丞,或者里正,源源不斷地向著邊疆匯集,背負或者託運糧草,自覺地繳納著稅賦。

  這個稅賦好些年沒出現了,是去年雪夜奇襲大盛府,戰火燃燒整片大地,才重新開始的。

  百姓們來自五湖四海,經過了短暫二十年的和平,再次被戰火波及,幾乎每家每戶都要繳納新的戰爭糧草,從家鄉,押解到千里之外的邊陲戰區。

  時書走在這一路,看到了民生之艱,同時沒有刻意去打聽過謝無熾的消息,怕他好也怕他不好,但是,馬車步入信固府和長平府時,哪怕時書不怎麼聽,路上的聲音也越來越多了。

  「哈哈?不繳糧,那你先問問我們都統制的『控鶴軍』答不答應。」

  「滾你的,拿過來!」

  時書坐在茶肆里咕嚕咕嚕喝水,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眼前一個兵痞正在盤問過路的糧草車隊,所謂苛政猛於虎,兵過如匪。長平府與太陰府位置相連,同是邊防重鎮,又與信固府互為掩映,是提供糧草的腹心。這次運送糧草,便要運到兩府交界的位置。

  邊防區域最多的便是兵匪,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而且其中區域兵種眾多,形制複雜,有時候根本分不清說話的人是鬼。

  但他們打的旗號,當然是用最可怕、最有威懾力的那一支。

  這人飛快奪走了別人的錢包,晃了晃:「行,孝敬錢,我會跟都統制大人,美言你幾句的。」

  一旁有人忍不住嗤笑:「都統制大人,那是你能攀上的?死騙子還有理了。」

  一行百姓茫然道:「往年的邊境,只聽說過馮重山大人,趙世銳大人,還有陳如蓮等大人,現在這位都統制大人又是誰啊?」

  「你還不知道嗎?新帝即位,這位都統制很快就一躍而起,沒聽說過他,當年奪回大盛府的功勳,總聽說過吧?就算大盛府沒聽說過,當年新政巡視全國,讓官民一體納糧,給大家清理冤案的謝大人,總聽說過吧?」

  時書手抖了一下。

  謝無熾,你是不是混的太好了???

  都統制,到底是什麼官?

  想到謝無熾一步登天,便難免不回想到大盛府的血洗。時書心中五味雜陳,杜子涵加快了喝水的頻率,同時手在劇烈發抖,說:「我服了,現在真遇到他,我都不知道我會被刀砍成多少塊,血肉估計都得磨成粉,餵豬餵狗。」

  時書也笑著說:「服了,我真服了,不僅服了,謝無熾,不愧是你。」

  杜子涵:「同樣是穿越者,憑什麼?」

  憑什麼?憑他的潑天手段,難測城府,極端算計,惡鬼心腸。時書難免感覺到了恐懼,他只知道如果現在謝無熾要他死,時書真是死無全屍。

  當時走得,是不是太絕情了?

  兩個人回憶著舊事,一旁的人還在吹噓:「我們都統制大人,現在是邊防最有權威的話事人,還會帶兵打仗,坑殺北旻,一雪前恥,殺敵如麻。懂不懂啊?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東西,什麼馮重山、趙世銳,早就是過去式了,現在邊防數十萬軍隊的主人,早就換了姓名。」

  「都統制大人做事狠絕嗎?」

  「那他嗎的叫魄力,懂不懂!魄力!」

  「……」

  時書實在喝不下了,轉身走來走去。老天爺保佑,這輩子不要讓他再碰到謝無熾,秦村很好,時書還想活著。

  茶肆里吹牛吹完,一行人也得繼續前行了。杜子涵晚上嚇得做噩夢,來找時書:「我艹,原來暴君真的能止小兒夜啼啊!」

  時書:「……實不相瞞,我也睡不著。」

  又過數日,糧草終於運輸到信固府最北的燕州,時書鬆了口氣,把糧草運輸到軍隊指定的位置,他們這些老百姓便可以回程了。時書不覺加快了騎馬的速度,不過,這天,源源不絕的百姓運糧車隊卻在即將過路的板橋處,

  忽然被攔截了下來。

  時書跳下馬車,眼下已是初夏時節,一列一列的百姓的糧車堵在板橋上,正亂嚷嚷鬧成一片,把糧車都撇到一旁。

  「什麼意思?為什麼不讓過?!」

  「押送糧草有期限,你別耽誤了軍機,是殺頭的罪!」

  「我們走了三個多月,來送糧食,為什麼不讓我們過路?」

  「你別欺民太甚!」

  百姓中性格暴躁地喊道:「讓開!」

  板橋處站著一群人,是個矮胖圓潤的中年男子,眼高於頂地道:「想過這橋,也得給錢。」

  時書一下「臥槽」了,走上前去觀看。

  人群中頓時有人不爽:「我們專門走了千里來繳稅,錢糧也一直都給了,這都要到燕州了,還讓我們繳稅?你是要逼死我們嗎!我們早已身無分文!」

  官員說:「分不分文不知道,總之,想過這橋,就得給錢。哦對了,這不是本官的主意,這是燕州府衙的主意,要吵,找他們吵去!」

  百姓鬧鬧嚷嚷:「我們身上,真是一分錢都沒有了!」

  「我們吃的飯,都是自家帶的老面,好糧食都給你們送來了。」

  「還要給錢實在沒有!」

  官員白眼一翻:「那就不去過!耽誤軍機,死的又不是本官。」

  時書:「……」

  時書受不了了,走上前來:「憑什麼給錢?你說是官府定的,官府的文書呢?還是你就想從百姓身上敲骨吸髓,貪污壓榨?沒有文書,我們絕不會給錢。」

  「刁民!」

  時書:「就不給,百姓走了上千里路來送糧食,還要給過路錢?你還算是個官?比強盜還會壓榨,沒看見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不給,你有本事把我們都殺了。」

  和他一起從秦村來的還有阿坎,也附和:「你爹的,家裡下田的種糧都給你送過來了,還要收錢!有本事直接把我們抓了!」

  「對!把我們抓了!」

  「不給錢,不給!」

  「畜生!狗官!」

  眾多人群中哄鬧成一片,時書胸腔內心臟狂跳,處於憤怒中。這官員氣的臉紅脖子粗,大聲道:「把板橋看死了!本官倒要看看,不能按時押送軍糧,死的是你們還是我們!」

  「畜生!」

  不過,就在場面混亂成一片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一片奔騰的馬蹄聲。「咚咚咚」像鼓點一樣結實地踏在地面上,勢如飛虹,捲起了路旁的風沙。

  官員正對著大路,看到這一幕,臉色驟然一變,推開人群往外走:「讓開,讓開,滾——」

  「大人打獵回來了!趕緊把路騰出來!還有這群刁民,統統給我轟到一邊兒去!」

  「來人,維持秩序!趕快把路騰出來!」

  「下官周長德,拜見——」

  時書不明所以,被擠在混亂的人群中,轉過了臉去,十幾匹飛馬正從不遠處的康莊大道上飛馳而來,其中馬匹膘壯雄

  峻,姿態矯健如閃電,充滿了攝人的壓迫感。

  而這一列人後,還跟著成十上百的護衛。馬匹來的很急,十幾匹奔馳的飛馬,最前方的人穿著一身醒目的漆黑狩獵箭服,身姿挺拔明俊,一隻手拿著馬鞭,手腕上纏著雪白的紗布。

  對方的馬匹橫衝直撞,幾乎沒看見正前方的人,人群紛紛閃避。冷風勁疾,把漆黑的長髮掠起,犀挺的眉下是一雙玻璃似的冰黑的眼睛,壓住,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

  馬匹疾掠,背後的馬匹上則放著狩獵的屍體,血流滴答,衛兵紛紛將人攔開,但板橋上的障礙還是移動得太慢。

  馬在一聲嘶鳴後,停了下來,不耐煩地踱著步。

  時書往後退,退無可退,眼前是一具小鹿的屍體,脖頸被箭矢射穿,血肉模糊。

  ——謝無熾!

  時書聞到了血腥味,一時間心神複雜,低頭時找不到杜子涵了,他正抱著頭邊發抖邊蹲在馬車後面,死死抱住來福,壓住來福在瘋狂搖晃的尾巴!

  時書怔了一瞬,想跑,但一瞬間又覺得,我不欠他什麼。

  時書站在了原地,靜靜地看著。

  官員周長德屁滾尿流上前牽馬繩,磕磕碰碰道:「都統制大人,下官正在此地收過路稅,故而將板橋先攔了起來,擋了大人的馬,簡直罪該萬死!」

  前踞而後恭,不愧是官場中人。

  時書樂樂地看著這個官員。

  板橋上的一聲動靜,「咔嚓」,纏著紗布的手腕伸出來,將馬鞭丟給一旁的護衛。

  謝無熾身影站在了橋上,似乎有些透明的眼睛,一寸一寸,掃過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