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趙世銳部進入茶河後進展順利,一路向前征伐,後勤隊也一直跟在背後做飯,修築兵備,或者是清理戰場上的屍體。軍情如火,悲傷沒有時間消化,後勤隊受到重創但軍務不得耽誤。時書扶著腳步踉蹌的宋思南回去休息,繼續清掃戰場。

  時書麻木地將屍體搬運走,等天色將晚才重新回到後勤隊,宋思南躺在床上,頭上搭著一條帕子。

  時書進門,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宋思南,我聽說先鋒軍消滅了北旻的精銳力量,你哥真厲害。」

  宋思南睜開眼,忽然看著他:「一萬先鋒,雪夜奇襲,是謝參謀的主意。」

  「他……」

  這一瞬間,時書無話可說,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謝無熾的謀劃。但宋思南眼中的猙獰只有一瞬:「歷來戰爭中先鋒軍極少突入防線內,因為會被前後夾擊,陷入絕境。但我哥還是去了,只有『仇軍』才有膽量和勇氣打這一仗,別人會貪生怕死,但仇軍不會,我也不會。」

  時書伸手想拍他肩,宋思南喃喃自語:「我哥是英雄,他死得其所,不怪謝參謀……不怪趙將軍……他死得其所……哈哈哈,我也要讓他們死!接下來就看我了……」

  時書:「宋思南……」

  「若能收復故土,死再多人也無所謂,我不怕死……我哥也不怕……那就讓我哥和我們,用熱血把渡送茶河的寒冰融化……」

  門外響起喊聲,時書收回手,轉身走出營帳。

  大盛府城樓底下正是攻城之時,物資正被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前線去。時書和杜子涵爬上了不遠處的山坡,耳中是尖銳的嘶喊和洶湧的喊打喊打聲,朔風吹亂了時書額前的頭髮,他目光停在眼前混亂廝殺的戰場當中。

  ——沒有任何遊戲比現實更真實,人群前赴後繼,推動著戰車往城樓下徐徐而動,而箭石則紛紛揚揚地落在身旁,烈火與利刃飛揚,性命懸於頭上,每當有人癱軟著倒下,頃刻便湧來新的人群,接替他繼續推動著戰車、雲梯、攻城槌、拒馬、望樓車、摺疊橋,往前義無反顧地衝擊。

  空氣中瀰漫著硫磺和硝煙的氣味,時不時聽見憤怒的嘶喊、吃痛的慘叫,時書從樹葉的縫隙中往前看,有一支攻城部隊在趙世銳的指揮下,正將炮車裝滿彈炮投擲向大盛府的女牆,時不時有人從數十米高的城樓下跌落下來,時書不知道是不是間隔太遠,他盯著這一幕竟然有幾分麻木之感。

  北旻的鐵騎無人能敵,但並不擅長於守城,高攻擊低防禦,這二十年來似乎沒人預料到大景竟然敢來進攻,城樓廢弛,如今,更是北旻一年一度的盛節,猝然遭受到這樣的攻擊,先亂了陣腳。

  趙世銳打的便是措手不及,因此並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讓一撥一撥的士兵強上,甚至自己也出現在了陣地當中。

  時書:「攻城的損耗比守城大多了吧?這是定要強攻不可?死了那麼多人了……」

  杜子涵手扶著樹枝:「死人拖去填護

  城河了,寒冬護城河結冰,再在上面鋪板蓋草,撒上泥土……就過去了。」

  「唉。」

  時書和他一起回到營寨中,這幾日都在攻城,幾乎達到了日夜不休的程度。時書夜裡和衣而睡,這天早晨,終於得到了振奮全軍的好消息。

  雪小了一些,晨光熹微,細細地鋪灑在結冰的路面。時書看著那扇洞開的城門,心中沒有太大的感情,他隨同後勤隊的人在清理戰場,只不過人群中有人紅著臉急匆匆找到他:「謝公子,謝大人找您,快去快去!」

  時書搓了下手:「哦,有什麼好消息嗎?」

  「奪回了大景的龍興之所大盛府,這當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二公子快隨我來!」

  時書洗乾淨手,跟他一起走上城樓,心裡默默地想:「也好,現在城門攻陷,謝無熾有了時間,沒說完的話也該繼續聊聊。」

  時書一路走到了城樓上,一路皆是俘虜和屍體,狼鏑軍進城第一件事奪取防務,與城廂中的北旻軍廝殺,正有人清理現場,時書腳步頓了一下,繞開血跡往上走。

  城樓最高處已被占領,奪旗易幟,朔風吹得旗幟漫捲。時書無意轉過眼時,從城樓上看到了這座城池內,早已是戰火焚燒,北旻軍正在街頭巷尾逃竄,但狼鏑軍顯然不給這個機會,騎馬突奔揮刀砍殺,許多路人但凡阻擋,一概被馬蹄踐踏而死。

  城中充斥著慘叫和哭喊「放過我們吧!」「我們也是大景的百姓!」「既然是大景的百姓為什麼不南逃?」「搶劫了搶劫了!」「不要殺我們……」

  時書轉動視線,喉頭滾動,險些一腳踩空。

  來人道:「二公子,怎麼了?」

  「沒、沒事。」

  「二公子稍坐,就在此地等候。」

  不遠處,幾道身影站在這座城池的樓頭,俯瞰四周,顯然是手握這數十萬生靈性命的主人。

  趙世銳的鎧甲上沾滿鮮血,一旁站著他的心腹大將,右手邊的青年一身淡青的鶴氅乾乾淨淨,絲毫不沾血,渾身的端方雅正與染血樓頭孑然不同,同看著城內北旻軍逃竄的樣貌。

  謝無熾。

  有將士飛快上報:「報!將軍馮節度使得知了將軍不宣而戰突襲北旻的消息,怒斥將軍沒有聖旨卻擅啟邊釁,開啟戰爭,與強旻結仇,接下來戰火焚燒將永無寧日。讓將軍立刻卸甲請罪!」

  趙世銳:「呵,請罪?」

  謝無熾平聲道:「趙將軍勿憂,在下已寫書信八百里加急報知韓王,此戰已勝,韓王必定主戰,向陛下陳說。東都還有其他主戰的官僚同聲相應,致力保你。」

  趙世銳轉頭看向了他:「謝參謀,你我二人聯手之舉,無異於虎口拔牙。那群主和的老東西,也是時候退場了。」

  時書聽著,想起了先前謝無熾說過的話。

  主和派為代表的傅溫、馮重山等人,早已將朝廷的利益瓜分殆盡。少壯派想要露頭取代他們,唯有出其不意打出赫然戰功,征服太康帝的心。

  這次雪夜奇襲大盛府,便是敲門磚。

  經此一役,朝廷勢力即將洗牌,新的利益瓜分要開始了。

  趙世銳眉峰陡起,沉思道:「只是這次突襲,北旻恐怕不會輕易認栽,邊釁已開,接下來幾十年又要打仗,陛下……」

  謝無熾淡笑,語氣無波無瀾:「大盛府是大景高皇帝的起兵之處,有超乎尋常的象徵意義。奪回大盛如同續上龍脈,這是無可爭議的戰功,誰敢叱責就是叛國。再說,北旻蠢蠢欲動早晚圖謀南下,幾年內邊釁必開,本次搶占先機,反倒是好事一件。」

  趙世銳被說服:「謝大人的話,真是令人茅塞頓開。」

  謝無熾再道:「何況,隆冬物資運送困難,開戰極為不易,再者戰略要地已奪,從此攻守易勢,這個戰功,將軍穩如探囊取物。」

  趙世銳笑了兩聲,神色恢復嚴肅。

  又有人來報:「將軍!北旻殘軍已被擄掠控制,敢問現在城中如何處置?」

  趙世銳低頭,看了下手中的刀柄:「這幾日攻城,糧草物資早已耗費殆盡,將士們也莫不艱苦。放將士們在城中擄掠三日,搶奪戰利品,發泄怒火。」

  時書心裡一驚:「擄掠三日,搶奪戰利品,發泄怒火?戰士們仇恨北旻,被壓抑太久,要釋放仇恨?那他們……」

  將士再道:「城中尚有不少百姓。」

  趙世銳轉向了謝無熾:「謝大人,你的意思呢?」

  謝無熾神色平靜,視線轉向城樓之下,此時勝利的狼鏑軍已經準備開始狂歡。與死亡和仇恨如影隨形的高壓人群,全世界最容易產生心理疾病的職業,經過了這麼久血腥的鏖戰,痛苦,壓抑,怨恨,此時情緒即將撕裂。

  謝無熾道:「大盛府的糧草物資已被燒毀,這個冬天不會再有糧草供應,人口留存只會消耗糧草。敵軍的頭顱和戰功掛鉤,如果能擴大戰功,是最好不過的事。」

  趙世銳哈哈哈笑了三聲:「趙某正有此意。」

  趙世銳鷹隼一般的眼睛盯著這座剛奪回的城池,瞳孔中倒映著東奔西竄逃亡哭喊的人群,說了兩個字:

  「屠城。」

  時書耳朵里一片安靜,雪落在身上感覺不到冷,只覺得有些僵硬。人群開始轉動和分散,占領並取代防務之後,便要去大盛府的衙署坐鎮。城池已奪,趙世銳在心腹將領和護衛的簇擁下走向通衢大道。

  趙世銳走之前,特意道:「聽說大盛府內有座金蘭別館,十分秀美,收拾了讓謝大人住下!」

  人群散亂,謝無熾從城牆上收回目光,回頭,看到了在旁等候的時書:「你來了。」

  聲音很溫和,時書和他走在一起,問他:「你是不是如願以償了?」

  謝無熾答非所問:「不該提前讓你入城。」

  時書看著他:「這份戰功,能讓你得到什麼?」

  「陛下如果主戰,那朝廷的班子

  要全套更換,我會成為朝廷主戰的話事人之一。」

  」了一聲,一直以來,他都不太去干涉或者評判別人,因為從小時書只受到一個教育:做好自己。

  這個念頭,讓他從來不批評或者以自己的三觀強加在謝無熾身上,能處就處,包括得知謝無熾對性關係的態度也一樣。

  不過現在,時書轉頭看著他:「屠城?城裡應該有數萬人?應該也有很多無辜的百姓。」

  謝無熾眼中安靜:「以戰養戰,冬天糧草匱乏,趙世銳是個殘酷的軍人,不會讓沒用的人活著。古代軍隊屠城焚掠,十分常見。」

  時書心裡有了想法,但口頭上並沒多說什麼。有一瞬間想問:「你能阻止他嗎?」

  但世界似乎自有規律,戰爭也自有規律,他的話也許能撼動謝無熾,卻不能撼動這些浴血奮戰的怨恨軍團。

  時書和謝無熾一起走在街頭,抬頭看了看雪,狀似無意提起:「張童到底怎麼死的?」

  謝無熾看向他,神色溫和:「時書,你知道,我並不想對你說謊。」

  時書心裡的猜測越來越清晰:「你說啊。」

  謝無熾道:「我剛穿越過來,一直在猜測這個世界存在的原因,太像一場遊戲。第一個遇到了張童,他當時已經是病入膏肓,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我一直以為只有我一個穿越,沒想到還有新的人存在。」

  「我戒備心很高,也很少相信合作。恰好他快死了,沒有其他的價值,我想搞清楚同伴的存在對我有何影響,會不會激活任務之類。」

  時書:「然後呢?」

  謝無熾:「至少在某一類遊戲中,攻擊同伴會被判定出局,我不能貿然行動,所以,用溫和的手段讓他自殺了。」

  時書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藏在袖子裡的手指還是在發抖:「溫和的手段?」

  「張童有抑鬱症,杜子涵一直在試圖拯救他,讓他活下來。但內心軟弱的人,無論外界如何試圖救贖他,他都會永遠陷在困境中。在相南寺的時候你就應該了解我,人心有跡可循,操縱人心、控制他人的喜怒哀樂並不難。」

  時書心裡冰涼,問:「然後呢。」

  謝無熾:「張童自殺了,對我沒有任何影響,也並未激活任何系統。不過他有讓我意外的地方,驛站看到杜子涵我才明白,原來他當時自殺不僅僅源自於內心的軟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意識到了我的危險,為了保護杜子涵,讓我認定他孤身一人、儘快離開,選擇提前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時書在雪中和謝無熾對視。

  時書:「然後,你遇到了我?」

  謝無熾:「嗯。」

  「在我身上,你又在試圖觀察什麼?你說人心有跡可循,怎麼樣去迷惑人心,對你來說只要露出假笑,拿出一丁點耐心,就可以輕易做到讓身邊人都以為你是好人。」

  時書喉嚨發緊:「你從一開始對我好,是不是也只是為了讓我不離開你,一直留在你身邊,方便你觀察和利用?」

  他謝無熾的聲音很快變得悅耳,變得有迷惑性:「但從很早以前,就不這樣了。」

  時書:「你承認得倒是很乾脆。」

  時書並不喜歡掉眼淚,來到這裡之後,掉眼淚的次數也很少,但現在眼淚終於掉下來了:「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所以,我問你,除了在床上陪你,我對你來說原來是毫無價值、可以隨意玩弄人心、控制我的喜好、將來也可以逼死或者殺了的人嗎?」

  謝無熾唇色褪為蒼白色:「沒有。」

  時書猛地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忽然想到前不久的夜裡,他甚至想過就這樣和謝無熾渡過一輩子也不是不行,因為他對自己很重要,但這個人果然細看不太喜歡,深看也不喜歡。

  時書道:「你對我這麼重要,也是你在操縱的結果嗎?!讓我因為看清了你而這麼痛苦,也是你操縱的結果嗎?!謝無熾,我重新認識你了。」

  果然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討厭就是討厭。

  謝無熾握住他的手,神色依然平靜:「我都和你坦白了,時書,我知道你會生氣,我們都冷靜一下好嗎?」

  時書:「我要出城,你殺張童的事,我要告訴杜子涵,他至今不知道張童為什麼死。」

  謝無熾目光一暗,變得冰冷,咂摸似的咬字:「杜子涵。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他的出現,你會不會更乖一些。」

  時書猛地反應過來:「幹什麼?你上次忽略掉了他,現在想殺了他嗎!!」

  謝無熾恢復了微笑,安撫地攬住時書的肩膀:「不會,我不會殺他。你渾身都凍僵了,我們先去溫暖的地方烤火。」

  時書猛地推開了他,褐色的眼眸倒映著謝無熾這張俊朗矜貴的臉。他的手腕被謝無熾緊緊握住,掙脫不開,身後的護衛也死死地盯著他的方向。

  時書:「你鬆手!」

  謝無熾:「對不起。」

  時書:「你不鬆開是嗎?!」

  謝無熾:「我們最好先冷靜。」

  時書轉過頭,盯著這群虎視眈眈的護衛。從什麼時候起,謝無熾和別人的配合早超過了自己?還是從一開始,時書以為他們一起去走路去舒康府治療瘟疫,他站河邊踩水,謝無熾站岸上看他;他們同生共死,時書在夜裡抱著染病的他祈禱,他能甦醒過來;還是一起在韶興府的紅線節蘆葦盪,時書躺在搖晃的小船上,那時候謝無熾給他看過腿間的刺青;還是……還是繞過大白崗強盜,他背著閉著眼睛的自己,走了那麼遠的路,這一切都是時書一廂情願的騙局?

  時書用力呼吸了一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開始後悔跟謝無熾的怒喝,因為在實際行動上,謝無熾並不算對不起自己。

  只是……

  時書說:「把杜子涵接回來,我想看到他在我的視線里。不要殺他,他什麼也不懂,我也只有他一個朋友。」

  謝無熾:「我們不算朋友了?」

  謝無熾低眉沉思,不太清楚滿不滿意這個答案,道:「把他帶進來。」

  時書重複:「我只有他一個朋友了。」

  謝無熾:「好,我不殺他。」

  時書轉過臉,和謝無熾一起走到金蘭別館。傳聞中這曾是世家大族耗費數十年營造的園林,大盛府未奪之前,住著一位北旻的王族,如今這位王族早在得知戰爭前便悄悄打開後門逃走,留下北旻的將士苦戰,如今,金蘭別館並未受到兵燹焚毀,正趕上這幾日暴雪後,勾欄玉闕雪景雅致清雋,落雪紛飛。

  時書被關在一間院子裡,等了許久,杜子涵終於拎著大包小包來了,一進門便東張西望:「我天啊,我們住這兒嗎?」

  時書:「嗯,謝無熾出息了,爭奪下了大盛府,接下來大概是一直往上升官了吧。」

  杜子涵把兩人的行李放下,道:「我來的路上,看見大景的軍隊在殺人——」

  時書:「是這樣,馬上要屠城了。」

  杜子涵一雙眼睛睜大,半晌沒說話,想起來才問:「謝哥呢?」

  「他立了大功,早有人來送禮逢迎,和趙世銳吃慶功宴去了。」時書接過行李後,便敞開包袱開始翻看,只有很少的幾件衣服,棉被,還有幾塊碎銀,這差不多是時書到此的全部家當了。

  時書念叨了聲:「來福。」

  杜子涵:「怎麼了?」

  「還有來福,」時書轉頭看杜子涵,「張童的死和謝無熾有關,他倆早就見過,張童為了不暴露你是穿越者的身份,提前自殺了。」

  杜子涵一下瞪大眼,語無倫次:「什麼!什麼!他?他……」

  時書說:「得走了,謝無熾殺你是遲早的事。他說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杜子涵還沒反應過來:「怎麼會這樣,我知道他為人特別的老大,處事狠,為什麼,張童真的是……?難怪……難怪那段時間他一直避開和我相處……也有人說看見有人找他,我以為是他朋友,我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我,我要不要報仇……」

  時書:「你想報仇嗎?」

  杜子涵:「我下不去手……我沒有那種本事,我什麼也做不了。」

  「和我一起走吧?趙世銳也不是正義之軍,這個世界上還有正義之軍,為百姓著想的人嗎?我以為謝無熾行為上達成了,但也沒有。我想知道,我想去找找。」時書說。

  杜子涵看著他,眼眶紅了:「我跟你一起走。」

  時書把衣服重新疊好,整齊地放在包袱里。烤火的時候仔細想了想,謝無熾也沒有對不起他,反而好吃好喝,讓時書還能在大雪天烤著火,比那些冰天雪地填溝壑的屍首好多了。

  不過也許正是一直依賴他,活在他的背後,時書失去了自我,也少了風霜的歷練和打磨。

  時書撐著下巴,火光在他白皙的臉上跳躍著,少年的輪廓骨感清晰但柔和,十分的清雋恣意。

  杜子涵連忙幫他拍了火:「熄熄熄!我靠,你在想什麼?!」

  時書也嚇了一跳,冷靜下來:「我在想。」

  一想到謝無熾,眼淚又往下掉。時書擦了把眼淚:「我一直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原來他一開始是這麼對我的。但是他也很……他……」

  時書拼命搓了把臉,把眼淚擦乾淨:「我在想,我要不要跟他說幾句話。」

  杜子涵沉默了半晌:「他是喜歡你吧?」

  時書:「我不知道。」

  杜子涵:「你自己想,決定要走了嗎?那別說多了,對兩個人都是折磨。」

  時書臉上的濕意被火烤乾:「你說的也有道理。」

  兩個人坐著時,突然,時書聽到一陣歡快的狗叫「旺旺旺!」,猛地站起身來,來福被一個將士牽著帶到院子裡,一鬆開繩索,來福立刻朝著時書狂奔而來。

  「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

  時書猛地接住他,抱在懷裡:「來福!」

  將士說:「謝大人讓帶來的狗,還有一筐貓,說是二公子養著的。」

  時書明白,轉頭看了眼杜子涵:「一騎紅塵妃子笑,這居然輪到我了。」

  杜子涵:「有心啊,他怕你孤單,竟然讓人從森州把來福牽了過來。」

  時書心下沉靜:「正好,正好。」

  接近傍晚,遠處的濃雲暗淡下去,屋子內有下人升起了灶火,正在安排膳食。這頓飯從下午做到現在,時書猜到會很豐盛,但看到有人歡天喜地端菜上來「謝公子,這是『熏鵝』『千里蓴羹』『醉排骨』『獅子頭』『西湖醋魚』……」說了一大堆的菜。

  時書正看著桌上的菜時,門外的風雪中,謝無熾讓人撐著雪具,從院子裡走來,穿了一身暗色繡著紋路的勁裝,身姿清貴挺拔,頭髮讓風雪吹得輕微地拂起。

  謝無熾走進門來,修長的手指掀開門帘,來福看見他便繞過去搖尾巴。

  時書低下頭,杜子涵也揉著額頭。時書直到感覺陰影落在了自己的頭頂。

  「是不是又忘了,今天什麼日子?」

  時書一向忙起來什麼都忘,聽到這句話才反應過來:「哦。」

  「接下來要在大盛府呆幾天,再回森州,先把來福叫過來陪你。」

  時書:「好,我正好有些想他,雖然有人照顧,但不是熟人不太放心。」

  杜子涵站起身:「我肚子有點痛,我睡哪兒啊?我先去睡了,你們慢慢吃,我先不打擾了。」

  時書看他走進了隔壁的廂房,這才收回目光。謝無熾道:「吃飯,你這段時間跟著後勤隊,餐風露宿,人都瘦了不少。」

  時書拿起筷子再放下,抬起頭,看著謝無熾的臉:「你這個人。」

  「怎麼了?」

  時書說:「真奇怪。」

  謝無熾往他碗裡夾了筷排骨,點頭道:「我想跟你道歉。」

  時書道:「在周家莊的時候你救過我一次,後來我對你好是應該的,確實也有報恩的原因,就當跟你走過這三千里時,把一切都還清了。」

  謝無熾:「你恨我嗎?」

  時書搖了搖頭,笑了:「我不恨你,我也挺理解的。」因為在自己的眼中,謝無熾也不算很幸福。

  謝無熾牽住了他的手,看他的眼睛:「和我在一起,永遠陪著我,你能不能愛我?」

  時書看著他,緩慢地拿起筷子,移開目光:「我需要時間。」

  看起來,謝無熾還沒想到過,自己也許會離開這種可能。

  「吃飯,我有點累了,今天不想說這些。」時書往他碗裡夾菜,「你也多吃點兒,我吃了就去睡覺,這幾天一直沒好好睡個覺。」

  謝無熾本就坐在時書的身旁,一隻手覆蓋著時書的左手,帶有某種情色的暗示:「和我一起睡嗎?」

  時書轉過視線,本來想說什麼,但把話收在喉中:「隨便,我無所謂。」

  同時,時書心裡很冷靜,大概是從來沒跟謝無熾發過火,他並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什麼情緒,這樣就好。

  桌上的飯菜很快吃到了差不多,兩個人洗漱完,時書剛進門,就被謝無熾抱進了懷裡,時書也沒躲開,被他親著耳垂和頸項。

  謝無熾也挺可憐的。

  但仔細想想,還是可憐自己更合適,謝無熾馬上就要一步登天,攜著軍功飛升,自己窮得穿條褲衩子,還不知道未來在什麼地方。如果,時書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現在當沒看見謝無熾這些行為,事不關己,是不是還可以跟著他坐享榮華富貴,再也不用去吹風受寒了?

  而離開謝無熾是什麼樣子呢?種田,流浪,最重要的是,連個心理依靠也沒有了。

  如果沒認識謝無熾就好了,至少還有勇氣生活,認識了他居然會對不確定的未來感到恐懼。

  時書被他單手捧著臉,蹭了蹭鼻尖:「這幾天是讓你受苦了,我不該把你放在後勤隊,讓你直接和生死打交道,有心理陰影了?」

  時書搖頭:「還行。」

  剛說完,唇就被他封住。等分開時,時書喘著氣,耳朵發紅,銀絲粘連在唇瓣上,甚至不安分的口水淌到了下頜。他一雙眼睛看著謝無熾,用帕子擦乾淨了下巴。

  謝無熾漆黑的眸子正看著他,今晚以來,時書尤其沉默,也沒有和他交換過目光。謝無熾問:「你還在生氣嗎?」

  時書:「我困了。」想到什麼,時書說,「你說的對,讓人改變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無論是別人改變,還是自己改變。」

  謝無熾盯著他:「時書。」

  「我睡了。」時書往床上一躺,「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也沒那麼好。還是做自己吧。看得出來你是天之驕子,從來沒跟人道過歉,哪怕很真心了,但怎麼都不對。我不需要這種心理安慰。」

  窗外的暴風雪停了,時書閉上了眼,他知道謝無熾沒睡,似乎正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時書也沒再繼續設想其他的結果,因為自始至終,心裡的答案都是最好的,而理智思考後的再怎麼好,都不是他想要的。

  半夜,時書醒來過一次,自己累,謝無熾果然也很累,正抱著他在熟睡。

  時書趁著微弱的光線,從包袱里翻出宋思南送給他的繩具,眾多藥瓶中還有一瓶催眠安神的藥。時書把這些東西一扔,心裡嘖了聲:「難怪說魯迅棄醫從文,人死的太多,醫生有時候也忙不過來了。」

  時書坐到床頭,謝無熾果然睡得很熟,時書把繩索套到他的手腕,謝無熾並無動靜,仍然在闔攏雙目沉睡。時書便坐在桌子旁思考要留給謝無熾的話,還是說點兒什麼吧,認識了一年,不至於到那決裂的程度。

  時書坐著等天亮,直到雪停,天光照進來,收走了屋子裡的黑暗。時書仔細審視謝無熾這張臉,輪廓犀挺俊朗,眼睛似乎生的很冷,但含情脈脈時又算得上溫柔,雖然對自己算是沖瞎子拋媚眼。長得很帥,身材也好,只是不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嘖……頭疼。」

  時書腦子裡紛亂,頭痛欲裂,勉強想了一些體面的話,準備屆時跟他說。

  沒想到忽然間,謝無熾醒了過來,在枕頭被褥中掠起了眼皮,意識到一隻手腕被繩索套住,他抬眼,似乎有一瞬間的意外,眼睛血紅。

  「時書。」

  時書被這突然的甦醒,想的話全忘了,便乾脆站起身:「謝無熾,忘了跟你說,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是準備走了。」

  謝無熾:「你要去哪兒?」

  時書拎起包袱:「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大景的江山並不小,哪裡都去。看哪裡順眼,就停下來。也許像徐霞客一樣,週遊世界也有可能。」

  謝無熾神色倒還算平靜,坐下床,另一隻手在解著繩結:「你聽我說,外面的世界沒那麼好,你身上也沒有錢,你出去了不會有好日子過,跟我呆在一起,對你更好。」

  時書忍不住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要說這種話,放心吧,我會過得很好。」

  安靜。

  這句話像撕開了什麼,謝無熾臉色一瞬變得蒼白,另一隻手更粗暴地撕扯著繩結:「為什麼要走?為什麼?」

  看到鐵絲掛進肉里,鮮血流出來。時書收起笑容,道:「你自己掙脫不開的。我只想跟你告個別,現在就走了,來福和我一起。」

  腦子裡有千言萬語,時書後悔怎麼把想說的話都忘了,但他剛踏出一步時,聽到了背後「嘩啦!哐當!」一聲巨響。

  時書心驚肉跳,轉過臉去,謝無熾往前走,左手被死死拴床腿上,他力氣太大,整張沉重的木覃床都被拽動得往前挪動。但這繩子是出了名的越解越緊越勒越緊,他骨骼強硬的手腕被鐵絲嵌進肉里,勒碎皮肉,血流如注。

  「時書,有什麼話我們慢慢說,為什麼要走?」

  時書:「不

  用說了,我不想改變自己,也不想改變別人。」

  似乎聽出了話里的堅決,謝無熾聲氣變弱:「時書,能不能不走。」

  時書目光從他失去血色的臉上收回,後退,他每往後退一步,就能聽見謝無熾越來越清晰的聲音。

  「我喜歡你。」

  「時書,我喜歡你。」

  「我愛你。」

  眼睛通紅,看著時書,鮮紅的血液從謝無熾的手腕流下來,很快就打濕了手掌,順著指尖往下流。

  謝無熾往前走:「我做錯了什麼……我……改……你別走……時書,我不想失去你……」

  手腕的繩具越勒越緊,時書只知道再不走謝無熾會把手勒斷,他腦子裡一片模糊,轉過身,拿起包袱大步跑出了門去。

  門扉敞亮,紛紛細雪,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了。

  「怎麼樣了?」杜子涵等在門外,得到時書的眼神。他倆一起跑出去,門口拴著馬匹。時書耳匆匆向守衛說了句:「快進去看看你們謝大人。」便拔腿就跑。

  馬匹在城內狂奔,兩側都是焚燒的房屋和狂歡的士兵,俘虜的哭喊慘叫和勝利的狂歡之喜,在細雪中編織成一副迷離夢幻的圖景。來福一邊「旺旺旺」一邊努力地跟在馬匹後跑,時書雙手勒緊韁繩,手掌心被粗糙的繩索磨得生疼,狂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腦子裡全是謝無熾在他耳邊說過的「時書,勇敢,勇敢」。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直到狂奔出了城門,時書眼睛裡倒映著謝無熾手腕淌落的鮮血,一滴一滴流淌匯集,砸在地上,還有一滴是從他眼角掉落下來。

  ***

  太康十一年,春。

  趙世銳破北旻茶河防線元圖錄部,攻陷大盛府,奪回景朝龍興之所。

  「嘎吱嘎吱」的車馬運糧之聲,在山陰道間緩慢行駛,眾人一邊背著糧草走路,一邊高興地議論著:「這次勝利,一是趙將軍勇武,二是『仇軍』前鋒雪夜突襲,斷敵糧道……這第三嘛,那位新政被罷黜的謝大人正好發配到了森州!是他謀劃,才促成了這次的勝利!」

  「這位謝大人,真是蒼生之幸,社稷之福啊!」

  「有他主戰,奪回大景失陷的三府六州,恐怕就在眼前嘍!我也能趁著還沒死,回家鄉去,給俺家老娘的墳燒燒紙……」

  時書走在這一行人中,來福跟在他身旁,鶯鳴宛轉,在林間跳躍,難得是個好天氣,溫暖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條落到時書白淨俊秀的臉上。

  時書收回視線,道:「樹木發芽,春天要來了。」

  杜子涵跟在他身旁:「是啊,春天好像要來了,我們現在去哪兒呢?」

  時書牽著來財,道:「先往前走,不知道走到哪兒去,如果終點不重要,那就試試到底能走多遠。」

  「好嘞!」杜子涵開心地掏出個饅頭,吃一半,剩下的餵給了來福。

  時書往前走,走了不久,忽然想起什麼再轉過臉,從漫漫山巒間望向森州所在之處,也

  是謝無熾待著的地方。

  片刻,時書低頭扶正了斗笠,把眼淚擦掉。

  一行人從糧道走過去。

  而他們的背後,狼煙四起,號角聲繁,一大批一大批的北旻軍隊正在集結,嘶吼和吶喊著復仇,用鮮血澆築恨意。另一批逃亡的百姓從城樓中哭喊著四處逃奔,刀光劍影,鮮血飛濺,勝利者的屠戮和掠奪狂歡正在進行當中。

  還有幾道身影,作為操縱一座座城池的主人,站在落日樓頭,俯瞰整片戰火燃起的大地。

  其中的一雙眼睛往南望去,似在尋找什麼,躍過了數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