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之前,就是打死言落月也想不到,冥婚竟然還能離。
這其中蘊含的道理,簡直就和「放屁前一定要脫掉褲子」、「專家終於培育出了在冬天也能生活的蚊子」一樣,堪稱世界之第八大多此一舉事跡。
一時之間,廟宇內外寂靜一片。
只有野風嗚嗚地掠過原野、以及凌霜魂侃侃科普的聲音,成為這世界上的唯一動靜。
據凌霜魂所說,所謂「冥離婚」,他從前只在先人的雜談筆記中看過一回記錄。
那條記錄非常簡潔,總共不超過三行字。
「假如伯祖父的溯源未出錯的話,這應該是一種雜居所衍變出的特殊風俗,來自於人類和妖族的混血後代中的一小股。」
這種現象,僅會出現在雜居的混血後代之間。
畢竟,一般人類都紅事是紅事,白事是白事,兩者分得很清。
能把這兩件事給捏成一件事,生生辦成紅白事的,便是因為融合了其他種族的文化。
凌霜魂現場解釋:「妖界之中,眾妖以『族』為單位,集成一個部落。」
兩族通婚,往往代表結盟成立。
相應地,若要斬斷這段結盟關係,就會將對方部族派來的男妖或女妖遣返回原族。
——哦,如果兩族關係特別不好,也不一定會把活人完整地送回去,可能就只送一顆原裝的腦袋意思意思。
言落月:「……」
即使早對妖界簡單粗暴的作風有所耳聞,但每次聽到相關消息的時候,言落月還是挺慶幸的。
幸好,她出生在已被人界同化千年之久的龜族。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言落月深刻懷疑,妖界的龜族們,並不會像人界的龜族這樣佛系。
沒準在那邊,大家各個都是暴躁老哥,一言不合就來記殼槌。
巫滿霜仔仔細細聽課,認認真真思考。
「所以說,這些人族妖族的混血後代,繼承了一部分妖族風俗。每逢意見不合時,就會……離婚?」
「差不多吧,不過不是自己離婚,而是替祖先離婚。」
凌霜魂很講究地糾正了他的用詞。
「每逢重大矛盾時,他們就會查閱族譜、刨墳、從地里起出棺材,再由兩個後人穿上喜袍,代替對應的先人舉辦離婚儀式。」
——想不到吧,活人不想過了可以和離,而死人的婚姻關係還能冥離!
巫滿霜:「……」
言落月:「……」
她感覺,這不應該叫做冥離婚,這應該叫做雲離婚。
即使是受過龐大信息洗禮的言落月,都覺得這風俗實在太陰間了。
——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是嗎,你們吵架,然後把老祖宗刨出來離婚???
言落月忍不住道:「這到底是什麼不肖子孫。難道他們的先人就沒有揭棺而起,掄起哭喪棒來,挨個錘扁他們的腦袋嗎?」
「不知道。」
凌霜魂無辜叉手,臉色不變地講了個冷笑話。
「你們看,這村子裡現在只有紙人,沒有活人,可能就是老祖宗們已經詐屍揭棺,掄爆過每個後人的腦記袋了吧。」
在凌霜魂回憶起相應史料,追本溯源後,那個縹緲聲音的真實身份,也隨之水落石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聲音應該是月老廟的執念。」
民間往往有些神異傳說,講得是某廟/某寺/某塔/某斷橋,格外適合年輕男女一見鍾情。
在凡人口中,這種現象叫做「求桃花很靈」。
而在修仙界裡,有一個專門的名詞來形容此事,就叫做「執念」。
「長久的、濃烈的情緒可以催生出執念。據我所知,有些寺廟大堂宜催人出家、有些樓宇宜點化狀元郎,有些月老樹下則宜訂終身……」
講到這裡,即使以凌霜魂身為史官的見多識廣,都不免眼角微抽。
「當然,像這種執念是給人辦冥離婚的月老廟,我也是第一次遇見啊!」
做史官真好,記錄的東西多了,什麼事都能碰到。
這其中,某人的緣故也是功不可沒。
凌霜魂感慨道:「小言,你可能真的有些龜卜天賦在身上——下次,我們還一起出門。」
言落月:「???」
反思一下,你禮貌嗎?
就在一龜一鶴險些又要掐起來的當口,那淒幽的聲音,再次於月老廟內憑空出現。
它似乎並不在在意凌霜魂把自己的來歷扒了個底朝天,只是一個勁兒地催促他們,讓三人快快開始冥婚儀式。
「等不了啦……不想等啦……等不了啦……不想等啦……」
聲音傳入耳膜,引發大腦震顫起一陣微微的暈眩。
與此同時,廟宇內銀光閃爍,控制位置的陣法被不斷激活,讓整座月老廟顛簸得像是一艘航行中的大船。
言落月閉上眼睛,按了按耳根:「執念能強大成這個模樣,也是少見。」
在學堂里,也曾有先生講述過執念相關的知識。
但按照馮小圓的說法,普通執念並無傷害能力。
它只能令人似有所感,或是加強心中本來就有的念頭。最多最多,也就是托個夢而已。
至於額外濃烈的執念,則會侵入神識,類似於民間傳說中的「鬼上身」。
……但這座月老廟,天知道它是怎麼和這些陣法產生聯繫的?
言落月只聽說過執念可以奪舍肉/身,還沒聽說過執念能奪舍陣法呢!
「小言,別糾結了。」凌霜魂苦笑一聲,勸說道,「在今天之前,也沒誰能想到,月老廟還負責拆婚啊。」
丹頂鶴亮出翅膀維持平衡,在波動的廟宇里,他如一張迎風的白帆般展開身體。
凌霜魂揚聲道:「冥離婚儀式罷了,不必催促,我們這就辦!」
半炷香後,月老廟的執念方收到信號,收起了顛簸抖動的神通。
「現在……就……開始……」那聲音陰沉地威脅道。
凌霜魂從紙人手裡接過喜袍,雙手一抖,露出血跡斑斑的綢緞衣料,分別遞給言落月和巫滿霜。
「你們先披上袍子,暫且忍一小會兒。」
這破廟既能隨意更改他們站立的位置,又有凌厲的陣法作為守衛,甚至還不懼怕巫滿霜的毒性。
記
在沒有做好魚死網破的最終準備之前,還是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皺著眉頭披上喜袍,言落月悄聲問道:「冥……離婚儀式,你會主持嗎?」
看看衣衫上的斑斑血跡,言落月心中很是懷疑:之前那些穿上這件衣服的人,是否因為錯將「冥離婚儀式」辦為「冥婚」,才會遭逢不幸。
但這習俗實在太冷僻了。
若不是他們小隊裡有小凌史官,誰能猜出世上還有這麼完犢子的民俗啊!
凌霜魂硬著頭皮苦笑一聲:「伯祖父的記載只有三行字……我試著編一編吧。」
他仰頭看向高懸的房梁,語氣漸漸沉靜下來:
「它等了這麼久,終於等來我們三個懂行的人,總不會因為一點小錯就把我們怎麼樣的。」
言落月和巫滿霜各自披上紅衣。
他們三人圍成一個三角形,背心向里,警惕地觀察著廟宇中的動靜。
見言落月和巫滿霜穿好喜袍,兩個被巫滿霜撕去面孔的紙人越眾而出。
它們用黑洞洞的面孔「對視」一眼,然後分別爬進兩付敞開的滑蓋棺材裡。
與此同時,一聲極其細小的「啪」音,在空氣中響起。
「……」
巫滿霜眼睛上蒙著白紗,無法跟人交換眼神。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和言落月碰了碰肩。
凌霜魂站立的方位背對著棺材。
而巫滿霜和言落月則面向兩口棺材,他倆把細節看得清清楚楚——
在紙人爬入棺材的瞬間,它們的腳底板上,有一根銀灰色的絲線猛然崩斷!
原來,這些紙人都受一根貼地的銀線操縱。
難怪一路走來,它們的腳底板始終貼著地面摩擦,不曾抬起。
言落月眨了眨眼,覺得那銀線看著眼熟,似乎有點像……有點像……
對了,它有點像千面魔的經脈絲!
她轉頭給巫滿霜比了個口型:「千面魔?」
巫滿霜搖頭。
在魔界,會用類似絲線的魔物有很多。
即使他的傳承記憶里包括了非常詳盡的魔物百科,也無法憑藉一根絲線判斷對方的物種。
不過,他現在可以確定的是……
「魔物。」
巫滿霜對言落月做了這兩個字的口型。
沒有十成把握的事,他一般不會對言落月說。
現在既然敢開口,巫滿霜就能保證,那根絲線背後藏頭露尾的始作俑者,必然是一隻魔物無疑!
嚯,好傢夥,居然還真有魔物參了一腳。
言落月輕嘖一聲,戰術後仰。
這廢棄的孤村也不知是什麼風水寶地。
居然齊聚了三千年前的戰備陣法、本土精怪月老廟的執念,以及魔界魔物的不明操作於一體。
三方勢力交縱錯雜,簡直都燉成一鍋粥了。
想到這裡,言落月不由自嘲著搖頭。
這月老廟上輩子沒準是一杯奶茶呢——書○燒仙草,半杯都是料。喝著像稠粥,混搭好味道。
凌霜魂伸手捻起供案上倒扣的龍記鳳喜帖,喜帖剛一入手,他心中便微微鬆了口氣。
帖子不是一張,而是一摞。
說明需要代辦的離婚儀式有很多場,他們有著足夠的周旋時間。
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一次,凌霜魂鎮定道:「我們先把第一對新人……舊人的婚事離了吧。」
他左右手各持一張喜帖,先看向左手的龍帖,端聲念道:「胡兔嘰!」
言落月:「……」
巫滿霜:「……」
這名字實在太過創新,短短三個字里,竟充滿了哲學性和禪意。
它讓每個聽到它的人,都下意識陷入無盡的思考:這位胡兔嘰的本家,究竟是狐妖、兔妖、還是雞妖?
凌霜魂清了清嗓子,提醒道:「胡兔嘰!」
巫滿霜硬著頭皮點點頭:「我在。」
凌霜魂又看向右手鳳帖,這回念了個比較正常的名字:「趙紅兒。」
言落月應聲:「我也在。」
下一瞬間,凌霜魂將一條手臂化作白鶴的翅膀。
他宛如跳大神一般,以翅為鼓,在上面響亮地一拍。
鶴歌悠揚的曲調,於深夜的月老廟中響起。餘音裊裊,不絕如縷,愈發顯得此地神秘而詭異。
凌霜魂仰頸高歌道:
「三世不幸,結為姻親。
山水一程,山窮水惡。
前世相逢,今生不見。
斷緣——斷緣——斷緣——!」
一曲歌畢,言落月嘆為觀止。
又能敲鑼又能唱歌,作為一個主持離婚儀式的司儀,凌霜魂實在做到了比結婚司儀還要賣力。
用一闕鶴歌拉開了這場離婚儀式的序幕,凌霜魂深深吸了口氣。
伯祖父的記載里,關於冥離婚儀式的舉辦細節,僅僅有一句話。
——「婚禮三拜而成,冥離婚禮則三罵而止,可為當世奇觀。」
凌霜魂在心中暗暗估量道:離婚的話,應該就是按照婚禮步驟反著來。再把三拜換成三罵……好的,他明白了!
袍袖之下的拳頭握緊,凌霜魂定了定神,長聲呼道:「一、罵、天、地——」
巫滿霜:「……」
言落月:「……」
啊,你說什麼?
原來離婚儀式是這麼辦的嗎?
是不是有哪裡不太對勁兒?!
言落月覺得,這時候自己本應該說些什麼。
但這個由凌霜魂臨時編造的儀式,實在太過反直覺。
導致言落月除了一句「臥槽」之外,居然大腦一片空白。
……話說,一句「臥槽」,也算是她罵過天地了吧?
至於巫滿霜,更不用提了。
此刻,巫滿霜呆立原地,像是海島上屹立的巨石像,仿佛可以僵硬到天地的盡頭。
從他的站姿上來看,小青蛇初出茅廬就遇到這種離譜之事,顯然給心理造成了很大衝擊。
恐怕從此以後,巫滿霜對人世價值觀都會產生不小的誤解。
見小巫乾脆不罵,小言又罵得太俗,凌霜魂只好以身作則,現場替罵。
他清了清喉嚨,雙唇微啟,宛轉的鶴歌在月老廟四壁碰撞出悠長的回音。
記一時間,只聽凌霜魂非常入戲地唱道:
「不開眼的老天啊,你何以把我和這殺千刀的配一程——」
言落月:「……」
實在沒忍住,言落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凌霜魂非常大度地說:「你可以笑得再大聲點,最好一邊笑,一邊罵上兩句。」
這樣就可以減輕他的工作量了。
妖族風俗敢愛敢恨,即使混血也是如此。
不管結婚離婚,在妖族的文化中都算喜事,所以笑上幾聲也沒關係。
「哈哈哈哈哈!」
聽到凌霜魂這麼說,言落月當真非常痛快地笑了出來。
言落月一邊笑,一邊揉肚子,至於罵人……小龜龜不太擅長這個誒。
用言落月的笑聲做拖延,凌霜魂的大腦飛快轉動,思考著下一個步驟應該怎麼承辦。
按道理來說,「二拜高堂」是婚禮的正常順序。
但要把它直接替換成「二罵高堂」,似乎有些邏輯不通暢。
畢竟,這破婚也不是家中高堂要拆的啊。
既然如此,那就……
凌霜魂氣沉丹田,悠揚的聲音傳得很遠:「二罵不肖子孫——」
他特意在子孫前面加了「不肖」兩字,這樣萬一儀式出錯,他也有個周轉描補的餘地。
二罵聲迴蕩在又大又空的月老廟間,過於寂靜的反應搞得三人都心中沒底。
言落月小聲朝凌霜魂問道:「你確定嗎?」
這個步驟太特殊了,她還是覺得有點怪。
凌霜魂體態挺拔,身上衣服整理得無一絲褶皺,只有額頭上一絲冷汗正沿著皮膚滴落下來。
他面色鎮定若素,卻從唇縫裡擠出一個聽著都發慌的答案:
「我不知道具體習俗,所有步驟,都是我現場編的!」
像他這麼亂彈琴,無論月老廟做出什麼反應都不奇怪。
所以小言小巫,你倆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凌霜魂的態度實在太過坦然,言落月一時為之絕倒。
言落月嘴角抽搐,退回原地。
巫滿霜忽然挪動腳步,朝她靠近了些,然後扯住她的袖子,輕輕地搖了搖。
由於無法用眼神跟人交流的緣故,巫滿霜通常會用肢體語言傳遞信號。
這一刻,並不是巫滿霜有了什麼新發現。
僅僅是他察覺了言落月內心輕微的焦躁,所以他碰碰她的袖子,想要安慰她。
在三人急切的等待中,月老廟終於有了反應。
被安靜擺放在牆邊的紙人里,有兩隻主動出列。它們的雙腳挨著地面,一步步摩擦著往前走。
兩隻紙人行到棺材面前,就撲通一聲,直板板地跪在地上,腳心仍然緊緊貼地。
由於這個姿勢太過扭曲古怪,兩隻紙人的小腿都折得扁扁。
看樣子,它們就是預備上前挨罵的不孝子孫了。
呼——凌霜魂賭對了。
言落月趕緊道:「小凌?司儀?快罵快罵。」
凌霜魂一瞪眼睛:「不是應該你倆罵的嗎?」
言落月破罐子破摔道:「可我倆都不會罵,而且罵不到點兒上啊!」
「……」
司記儀凌霜魂,罵罵咧咧地接過了替罵的工作。
他打開隨身的水囊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這才嗓音洪亮地歌唱道:
「沒能耐的兒孫啊,你怎麼今兒才想起斬斷這姻緣繩——」
言落月:「噗嗤。」
凌霜魂一眼望去,發現連小巫都在斗篷下低頭偷笑,可見是完全跟著言落月學壞了!
兩個紙人被凌霜魂訓斥一番,肩膀微微收攏,表現出很慚愧的樣子。
它們朝兩具棺材磕了個頭,站起身來,之前被壓得扁扁的腳杆仍然沒有復原。
就用這扁扁的小腿作為支撐,紙人們一步一蹭地站回原來的位置。
那麼現在,冥離婚儀式就只剩下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步驟。
凌霜魂咬了咬牙,鼓起不亞於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
白鶴用自己清潤高亢的音色揚聲道:「夫、妻、對、罵——」
言落月:「……」
巫滿霜:「……」
即使對於最後一步早有預料,但是這突如其來的騷,還是差點閃了兩人的腰。
見他倆一個低頭,一個捂臉,久久不曾動作,凌霜魂痛心疾首,深感自己誤上賊船。
「你們不會……連這個步驟也要我來代罵吧?」
要真是這樣的話,照凌霜魂看,月老廟就多餘把這倆人抓進來。
乾脆讓他一個人自辦自演,自夫自妻,自己再當個司儀。
一人唱轉三台戲,一個晚上過去,多少對兒新婚夫婦都他能給辦離!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言落月都能聽清凌霜魂磨牙的聲音。
握拳壓了壓嘴角,言落月莊嚴道:「不,這就不勞煩小凌你了,你喝口水,先歇一會兒吧。」
話音剛落,巫滿霜便無助地抬起頭來。
在這個環節里,「夫妻」前綴其實很無所謂,本質上跟小孩子扮家家酒沒有兩樣。
真正讓巫滿霜為難的,是後面的「對罵」要求。
罵人話他學過兩句。讓言落月來罵他,那也可以。
但若要讓他反過來……
從巫滿霜的表情來看,要是能夠避免這一遭糾結,小青蛇簡直恨不得當場割斷自己的舌頭。
「……」
信息網絡時代,有人總結過一條定理,叫做相對尷尬定理。
當對方的尷尬量遠超過你時,你就會心平氣和,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小事情。
此時此刻,這條定理就在言落月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本來嘛,一想到要和巫滿霜互罵,言落月心裡很是有些為難。
畢竟,巫滿霜是條非常實心眼的小蛇。
不管平時言落月怎麼逗他,巫滿霜多半都會信以為真,然後一心一意地照做——甚至直到現在,他還在一絲不苟地學習貫口相聲《報菜名》。
這樣一個給個棒槌就當針的小朋友,要是罵他幾句被他當真,那蛇蛇該多麼傷心啊。
不過,一看到巫滿霜此刻尷尬超標的模樣,言落月瞬間來了靈感,整個人都好了。
甩脫尷尬,一身輕鬆的言落月,甚至還有心情跟巫滿霜逗悶子。
言落月握拳擋在唇邊,偷笑一聲,小聲催促巫滿霜:
「沒關係,放膽罵我就是了記。你是不會罵架嗎?要不然我教你兩句?」
巫滿霜拼命搖頭,發梢甩出一片殘影,幾乎模擬出了搖頭模式下,高功率電風扇的七分風采。
言落月壓了壓唇角,不動聲色地調侃道:「我記得你從前很會罵的啊,當初咱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時,巫滿霜被修士誤認為魔蛇,抓起來裝進籠子裡。
而小青蛇慘遭逮捕的前提,就是因為過於好學,生動形象地模擬了一句口語「格老子的,日你奶奶個腿」。
據當事修士回憶,該青蛇罵人時不但字字對應,而且連口吻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就差沒長出兩條手插個腰了。
巫滿霜:「……」
聽言落月提及過去的黑歷史,巫滿霜瞬間變色。
唰地一下,像是有透明的小精靈給巫滿霜塗上了一層紅顏料,從額頭一直紅到耳朵根。
言落月甚至懷疑,自己看見了巫滿霜臉上蒸騰而起的白色熱氣。
要是此時把手掌放在小青蛇兩頰貼一貼,那絕對是個頂級的暖手寶。
揶揄一笑,言落月道:「那,我就先罵你了?」
巫滿霜劫後餘生般長出一口氣,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言落月一字一頓、指名道姓地念道:「胡兔嘰!」
她雖然嘴裡讀著這個名字,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卻交扣起來,圈在右手手腕上,比出了一個手鐲形狀。
言落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罵道:「你可愛死了!」
「!!!」
猝不及防地,巫滿霜猛然抬起頭來。
他其實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不論聽到什麼樣的指責,都有承受能力。
但言落月還是輕而易舉地擊穿了巫滿霜的心理防線。
這句「痛罵」完全出乎巫滿霜的意料,卻又是如此的合理合情。
月光從不刺傷別人,它只會溫柔地灑遍你的周身。
白紗之下,被直白誇讚「迎頭痛擊」的巫滿霜,無措地張大了眼睛。
他看見言落月把手背在身後,正得意地衝著他笑。女孩兒雙眼晶亮,神采飛揚……
先前她說要綁架他、要讓他去學貫口《報菜名》時,也都露出過一樣的表情。
像是在死寂的大地上灑落一把紛飛的雪片,瑩白皎潔,卻並不冰冷。
要是能把「雪花」接在掌心,就會發現它們並不是入手即化的晶體,而是蓬鬆柔軟的鵝絨。
白絨絨們溫暖又潔淨。
若把它們收集起來,堆成一個小窩,即使是最怕冷的小蛇也可以躲在裡面,安然地度過一場凜冽的寒冬。
下意識地,巫滿霜喃喃回答道:「我……我原本不可愛。」
更沒有可愛死了。
真正可愛死了的,是言落月才對。
他是因為曾經被佩戴在她手上的緣故,從她身上借來一絲溫暖的力量,才因此變得有一點點可愛。
巫滿霜的上身微微前傾,正打算說點什麼——要是學著言落月的說法,「罵」她一句,那巫滿霜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忽然,巫滿霜眼神一凜,瞟向棺材尾端。
即使隔著一層白紗,言落月也感受到了對方雪亮銳利的目光記。
心念電轉,巫滿霜抓住言落月的袖子,用戴著手套的指頭,在她掌心裡劃了幾下。
言落月收到信號,會意地點頭。
他們倆罵架罵得並不激烈,到後來,更是許久沒有發出動靜。
月老廟大概對此十分疑惑,不理解「夫妻對罵」環節怎麼會如此無趣。
地板小幅度地抖動兩下,吱呀吱呀,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催促。
凌霜魂閉上眼睛,揉揉眉心處的硃砂印,無奈地給兩個怨種朋友做描補。
他深吸一口氣,睜著眼睛說瞎話道:「好,我們現在可以看到,舊郎和舊娘之間正在說著悄悄罵……」
言落月:「……」
巫滿霜:「……」
無論是「舊郎」、「舊娘」這種極具槽點的稱呼,還是「悄悄罵」上蘊含的文字藝術,都十分令人嘆為觀止。
言落月不由感慨:在移花接木這門功夫上,凌霜魂真是修煉到頂了。
月老廟或許有著將信將疑,但終究還是被凌霜魂的糊弄學打動,地板急促的抖動也重新平息。
凌霜魂鬆了口氣。
夜長夢多,為了防止月老廟回過神來,他趕緊帶領兩名扮演者跳進下一個環節。
「禮成!請舊郎、舊娘拿起剪刀,剪斷紅花結——」
這回無需凌霜魂提示,言落月和巫滿霜主動走近供桌。
兩人拿起那柄鏽跡斑斑的大鐵剪刀,將刀刃湊近了兩具棺材上拴著的紅綢花。
若不是窗外陰沉的天色、廟內十來個慘白的燈籠,以及一動不動,觀禮時都不曉得鼓掌的紙人……
這一幕看上去,還真挺像是紅娘牌棺材的剪彩儀式。
凌霜魂儘量把動嘴的環節都包攬下來。
鶴妖振袖而歌,風節翩翩,就是唱的台詞聽起來不太對味兒——
「你這冤孽種子啊,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恩斷義絕~~~~」
凌霜魂一邊唱著,一邊拼命給言落月和巫滿霜打眼色示意。
在肢體語言的輔助下,兩人咔擦落下剪刀,將陳舊的紅綢一刀兩斷。
破爛的大紅花像只被一刀砍斷脖子的公雞,無聲無息地歪垂在地。
就在這時,兩根細線悄然沿著木板的接縫,攀上了棺材的邊緣,粘結住了兩個紙人的腳底。
伴隨著刺啦刺啦的白紙摩擦聲,兩具一直躺在棺材裡一動不動的紙人,像是獲得了生命一般活動肢體,原地坐起。
剎那之間,言落月猛然拽開巫滿霜腦後的紗結。
與此同時,巫滿霜一把脫下自己右手的手套,搶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那道銀色的細絲。
這根銀線質地堅韌,而且極其鋒利。
它剛一碰到巫滿霜的手掌,效果好似一般人空手迎白刃,瞬間就在巫滿霜的皮膚上豁開一條筆直的血口。
對於掌心傳來的疼痛,巫滿霜不以為意,反而將銀絲握得更緊。
他的目光好似一對雌雄雙劍,藏鋒十年,一朝出鞘,筆直地射向細線盡頭的方向。
一時間,涌流的鮮血就像是房記檐上匯聚的雨滴,又好似斷了線的珠子,沿著絲線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眨眼就聚起了水窪似的一小灘。
說時遲那時快,從言落月扯下巫滿霜蒙眼的白紗,再到巫滿霜死死攥住對手的絲線,整個過程兔起鶻落,不過發生在短短的一秒鐘之間。
「……嗯?」
忽然,言落月聽見有個清越悅耳的男聲,發出一道感慨般的疑音。
那聲音無頭無尾,不辨來處,分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
它好像來自四面八方,又像是只在言落月腦海里響起,是過度緊張之下自動腦補出的幻覺。
下一秒鐘,巫滿霜猛然鬆手。
那根銀線已經深深埋入他的肌理,再過一兩次呼吸的功夫,甚至可能鋸進他的骨頭。
銀絲顧不上再去操縱紙人。
它飛快地縮回地下,不見蹤影,仿佛在剛剛的拉扯中受了驚。
巫滿霜閉上眼睛,即使沒有看見,也能在腦海中描摹出言落月擔心的表情。
他乖乖遞過自己的左手,第一時間宣布:「皮外傷,沒有事。」
言落月把一大團藥膏拍進他的手心。
看看那坨明顯過量的傷藥,巫滿霜表情有點無奈,但他還是按照言落月的意思,用甜滋滋美味丹在傷口上厚厚地抹了一層。【1】
【6】
【6】
【小】
【說】
凌霜魂湊上前來:「怎麼樣,摸清它的身份了嗎?」
巫滿霜點頭,面沉如水:「不怕我的毒,也不怕我的視線……是左旋螺魔。」
理論上說,巫滿霜至今還沒遇到過能免疫他的毒性的存在。
只要通過毛孔、黏膜、血液相接觸,幾次呼吸的時間裡,毒性就會初步見效。
剛剛巫滿霜握著對方的絲線快十秒鐘,整段銀絲都被浸泡在他的血肉里。
普通人要是被這麼泡上一下,不說神經壞死,也該動作遲鈍了。
而那魔物之所以不受影響,是因為銀絲根本不是它的經脈,也不是它身體內的運輸管道。
——實際上,那根絲線是左旋螺魔的殼。
這是一種防禦力極其強大,可以跟龜族互拜把子的魔物。
它的外表神似田螺,軟體上覆蓋著一層堅硬的殼甲,露出的封口卻比田螺更小,只有大拇指甲蓋那麼大。
因為它的「螺紋」全部向左擰轉,所以該魔物被命名為「左旋螺魔」。
言落月製作過「左旋螺魔」的魔物卡,知道這種魔物的特性。
她恍然道:「難怪它不怕你的視線。」
因為,左旋螺魔根本就不長眼睛。
——所以說,只要沒有道德,就不會被道德綁架。只要先把自己戳瞎,就不會被美杜莎石化。
無數根質地相同的銀絲,共同擰成這種魔物的螺殼。
這些銀絲異常鋒利堅韌,而且還具備一定彈性。
在螺殼最外層,還有數十到上百根「絲線」,進可攻退可守。
它們平時隱藏在大部隊裡,看起來像是螺殼的一部分。關鍵時刻,則可以記作為攻擊武器彈出,割爛對手的血肉。
等把獵物搗成肉泥後,左旋螺魔再用絲線收集起這些血肉糊糊,將食物餵進頭頂那個不足指甲蓋大小的孔洞裡。
「稍等一下。」這回換成凌霜魂提問了,「它渾身上下只有腦袋上打了孔,那它的排泄問題怎麼辦?」
巫滿霜想了想:「據我所知,它吃東西和排泄都是共用一個孔……也可能那不叫排泄,叫做嘔吐?」
「對了。」言落月想起之前那個男聲,「你們剛剛有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
巫滿霜和凌霜魂均搖頭以對。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此時,巫滿霜已經重新綁上蒙眼的白紗,手上的傷口也合攏結痂。
而這座反應總是慢半拍的月老廟,似乎直到此刻,才接收到關於血腥味的信號。
然後,它就忽然發了癲狂。
「滾……先不許吃……」
月老廟發怒般顫動起來,門扉和窗扇反覆打開又合上,好似一個人在重重地喘著粗氣。
「我的儀式……儀式……還沒完成……不許你碰……」
咦,月老廟和那隻左旋螺魔起內訌了?
木地板上,陣法的銀光閃過。
月老廟頓時更加暴怒:「沒讓你碰它……不聽話……不聽話!」
言落月和凌霜魂交換了一記眼神。
剎那之間,先前所有的謎團,都在對手三言兩語的爭執中迎刃而解——
言落月徹底明白過來:
原來月老廟執念所影響的,並不是此地殘留的陣法,而是那隻左旋螺魔。
它也無法直接操縱陣法。
完全是通過控制左旋螺魔,間接使用左旋螺魔的絲線,才能把陣法開啟或關閉。
這對妖魔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關係:
左旋螺魔不懂人類的陣法,只能聽從月老廟的號令。
月老廟拐不到主持儀式的人類,便用左旋螺魔操控的紙人作為誘餌。
被引來此處的人類或妖族,一旦做錯了冥離婚儀式的步驟,就被左旋螺魔當做食物吃掉。
這套合作關係嚴絲合縫,宛如兩個結合緊密的齒輪,絲絲相扣。
唯有被誘入荒村的修士與凡人,成為齒輪下無聲湮滅的血肉餌料。
眼看月老廟把脾氣鬧得聲勢磅礴,言落月心中不由一動。
這對狼狽為奸的拍檔,看起來並不是完全合拍。
既然如此,那能不能設法加深它們之間的矛盾,讓這對妖魔徹底撕破臉皮?
言落月扯了一下巫滿霜的袖子,對方立刻會意,將掌心攤平在言落月眼前。
看著小言在小巫手掌上奮筆疾書,凌霜魂好心提醒:「用袖子蓋著點。」
月老廟懂得操縱陣法,應該有點文化,或許能看得懂兩人在寫什麼。
沒等凌霜魂轉完這個念頭,言落月就扭頭粲然一笑。
「沒事的。」她自信滿滿地說道,「我們寫的是拼音。」
看吧,她選擇從九九乘法表開始,給小蛇科普九年義務制教育,果然是對的。
——這一刻,知識&記30340;光輝同時在兩人臉上閃耀。
反觀向來博學的鶴族史官,他此時目露茫然,宛如一個沒有拿到小學畢業證的失學兒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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