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龍淵泉

  晨間的霧氣微濃,數匹馬在林間飲溪食草,馬蹄輕踩著泠泠水聲,迎面便是早秋微涼的風。

  少年衣袖純白,靜默地坐在石上擦拭鉤霜,或因一身的傷還未曾痊癒,便風塵僕僕趕了一路,他的臉色仍是蒼白的,眼瞼下銜著兩片倦怠的淺青。

  他似乎有點失神,擦拭纖薄劍刃的動作有些遲緩,那一雙眼睛也不知在看向何處,總有些霧蒙蒙的。

  「殿下,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晉王此番回月童,江玉祥確是領兵隨行。」

  徐允嘉將一張字條遞到他眼前。

  江玉祥便是金源布政使江同慶的叔叔,他曾跟隨還是齊王的謝敏朝出征抗擊北魏蠻夷,謝敏朝登位後封他為龍虎將軍,如今駐軍蒼州,更是掌握金源,潛德,保豐三省軍事的正二品總督。

  「徐天吉在壁上打仗,崇光軍已隨我的車駕去永淮,如今月童的守城禁軍不過六萬,崇英軍又在緹陽,這個江玉祥手底下有精兵四萬,謝詹澤豢養的私兵足有一萬,而偏偏此時我父皇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

  少年輕睨著紙上的字跡,沒有多少血色的唇微彎,「徐允嘉,你說月童城中見風使舵之人見他謝詹澤與江玉祥帶兵回月童,他們又會作何選擇?」

  先是吳氏之流合力以裴家勾結北魏奸細為由,要太傅裴寄清入獄接受大理寺審查,再是謝敏朝病重的消息傳出。

  朝堂的水算是徹底攪渾了。

  「如今太傅身在大理寺,只怕月童城就要亂了,」徐允嘉的臉色十分凝重,「可臣分明已經遣人將裴育寧父子所為送信去了月童太傅府,太傅他……為何毫無準備?」

  京山郡太守裴育寧親自監斬,將自己的親生骨肉裴川皓砍了頭的事已經上呈月童,此事早在月童鬧得沸沸揚揚,裴育寧更是已在去月童請罪的路上。

  單靠此事並不能真的扳倒裴寄清,但吳氏與謝詹澤卻能借著裴寄清入大理寺受審之際做許多事。

  「也許不是沒有準備,而是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

  吳氏母子必定抓住了裴寄清的痛處。

  裴寄清是南黎朝堂上主戰派的主心骨,謝敏朝重病不起,裴寄清又被下獄,此時朝中必定是風起雲湧,其中的牆頭草必定會在此時偏向謝詹澤與吳氏。

  山風吹動林間樹影簌簌作響,藏在雲後的日光遲遲不出,這天色呈現出一種冷淡晦暗的色澤,謝緲的衣袖被吹得來回拂動,他輕咳幾聲,站起身時,那纖細的腰身更襯他此時身影清癯,「走吧。」

  「馬上便要過一個小鎮,殿下可想吃些什麼?」徐允嘉想去扶他,卻見他輕輕抬手,無聲拒絕,便也只得跟在他身後,問了聲。

  少年聞言,卻忽然站定。

  他的烏髮被風吹得微盪,手指輕觸著蒼白腕骨上的那顆不會響的鈴鐺,他回過頭來,「可有八寶肉?」

  八寶肉?

  徐允嘉愣了一下。

  少年的一雙眼睛定定地望向遠處的一片雲山霧靄,昨夜他僅有那麼一小會兒是睡著的,「我夢見她和我說,她想吃了。」

  ——

  迦蒙山是南疆聖山,三姓護法集聚於聖山的半山腰,各自建寨而居,而在聖山山頂的天燭峰上,則是大司命的聖殿。

  所有通往聖殿的路都有三姓護法的人守著,除了三大氏族的族長與嫡系,沒有任何南疆人可以輕易上天燭峰,見大司命。

  蕭瑜帶著四個漢人回了蕭家寨的消息不過一夜就傳遍了寨子,寨中沒去過擷雲崖上邊的南疆人接二連三地跑來看熱鬧,但即便他們人多,也顯得一點兒也不熱鬧,窗外那麼多雙眼睛只是定定地盯著他們看,那目光說不上友善,甚至有點兒滲人。

  「……他們的眼神就跟想放蟲把咱們咬食乾淨似的。」

  徐山霽冷不丁對上幾雙眼睛,便不受控制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們要真敢,我就把他們寨子給燒了,蟲子又不是燒不死的東西。」子茹雙手抱臂靠在柱上,冷冷地掃了一眼外頭那些南疆人。

  「我的眼睛好之前,你們不要輕舉妄動,南疆的風俗習慣我們全然不知,我們在這裡要事事小心,不要犯了他們的忌諱。」

  戚寸心的眼睛纏著一圈細布,是蕭瑜給她用了外敷的藥。

  「是。」

  子意與子茹齊聲應。

  不一會兒,便有人推門,是那向來不拿正眼瞧他們的蕭桑阮,她腰間掛著一把銀鞘匕首,腰帶上嵌著銀質的花珠。

  待蕭瑜抬步走進來,她才緊跟著進門。

  「內服外敷的藥都得日日用,你的眼睛很快就會越來越清明。」蕭瑜瞧了瞧戚寸心眼前的細布,才開口說道。

  「我記下了,謝謝蕭姨。」戚寸心點了點頭。

  「你們也不用擔心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是沒見過漢人的,來這兒也不過是瞧個熱鬧,沒我的命令,他們不敢把你們怎麼樣。」蕭瑜瞥見徐山霽那副警惕的模樣,便涼涼地添了一句。

  「族長,豐家寨的人又將龍淵泉給占了!」

  有個青年跑到門口來,大約是一路沒歇過,他看起來汗涔涔的,直用手抹臉上的汗珠。

  「他們這又是做什麼!」蕭瑜眉頭一擰,也顧不上和戚寸心再說過多的話,只讓人將送來的飯菜放下,便匆匆出去了。

  蕭家寨的飲食明顯比麻吉家的要好上許多,幾道生拌菜便配有五種口味不一的清香蘸料,米飯也比麻吉家每頓的分量要多一些。

  戚寸心摸索著用勺子安靜地吃飯,徐山霽在這樣一個古怪的地方卻有些食不知味,隔了會兒,他還是沒忍住,低聲問,「夫人,您可有什麼打算?」

  戚寸心慢吞吞地吃下一口米飯,卻問他,「你覺得南疆的稻米比之京山郡的如何?」

  「南疆這米粒大,又晶瑩飽滿,比京山郡的稻米口感要好上太多,只是這麼一小碗,在麻吉家我就吃不飽,在這兒還是吃不飽。」徐山霽答得誠實。

  「他們這裡好像沒有什麼主食的說法,米飯與這些肉和菜沒什麼區別,都只是一頓飯的其中一味。」

  子意開口說道。

  「那是因為迦蒙山的山勢區別於其他地方,所古興不是說了?迦蒙山以北的南疆百姓種稻要比他們容易得多。」

  所古興比麻吉要和善,這些都是徐山霽和所古興閒聊時聽來的,「但因為迦蒙山是南疆人心目中的聖山,大司命還在天燭峰上,三姓護法自然也沒有人會離開這裡,但這樣一來,他們在這樣地勢不一般的山上種稻就是一件難事。」

  迦蒙山上的水源少,所以山上的南疆人無論是種田還是吃水都需要依靠人力去搬運,但這種搬運法到底是杯水車薪,所以他們種的田並不多,秋天的收成也少。

  「龍淵泉快幹了,百年來共守一泉的蕭家寨和豐家寨才會搶水鬧矛盾。」這是麻吉告訴戚寸心的,方才那青年急匆匆地趕來說龍淵泉被占,更映證了這一點。

  「夫人您可是想從此處入手?可這個,我們能怎麼做?」徐山霽皺了皺眉頭,「我們總不能讓那龍淵泉再度出水吧?」

  戚寸心搖頭,「龍淵泉將乾涸是誰也改變不了的,我知道這個道理,在外漂泊多年的蕭姨如何會不知?她不顧族人反對,主動帶我們回蕭家寨,並非只是因念及我與她在緹陽的一段緣分,她這樣的女子,一生也只為我鄭叔叔一個人優柔寡斷過。」

  若要治戚寸心的眼睛,蕭瑜本可以讓人送藥到麻吉家便好,她作為蕭家寨的族長,一個南疆人,絕不可能會貿然帶他們這四個漢人回寨子裡。

  「那她是什麼目的?」

  徐山霽始料未及,原來這事情背後竟還有這樣複雜的一層。

  戚寸心摸索著將碗筷放到桌上,「她要我替她解決這件事,一旦解決了水源問題,也就化去了蕭家寨與豐家寨的矛盾,從而避免兩寨愈演愈烈的爭鬥。」

  「可我們又上哪兒給他們找水源去?要是離他們寨子太遠,他們不一樣還是用水難?」子茹正蹲在一旁用小魚乾餵小黑貓,聞言便轉過頭來插了一句。

  「等我的眼睛看得清了再說吧。」

  戚寸心看起來倒也不著急,她又捧起碗讓子意給她添了小半碗湯,「你們多吃點肉,他們的炒山豬肉可好吃了。」

  夜裡由子意幫著洗漱過後,戚寸心躺在床上還沒有睡意,大抵是蕭瑜的藥效用真的要好些,她明顯沒有前些天那樣睏乏了。

  「姑娘,你要什麼顏色的絲線?」

  子意在自己隨身帶著的包袱里翻找。

  戚寸心想了一下,說,「紅色。」

  紅色最鮮亮,看著也吉祥。

  「姑娘這是想編什麼?您的眼睛只怕還不方便……」子意將紅絲整理好,交給她。

  裹著外敷藥的細布已經摘了,戚寸心的眼睛清清涼涼的,縱然看不大清眼裡的絲線,但她借著燈慢慢摸索著,也能編,「百珠結絲絛。」

  「我一天只編一個結,穿一顆珠子,慢慢地編也是可以的。」

  她抿唇笑了一下。

  「奴婢幫姑娘拿著,姑娘想要什麼珠子?」

  子意沉默片刻,不忍多問,只能輕聲道。

  「貓眼石。」

  戚寸心想起來自己曾經給謝緲做的那件衣裳領口的貓眼石扣子,一顆顆的,在太陽底下瑩潤又剔透。

  但還是他的眼睛,最漂亮。

  這一夜過去,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寨子裡就鬧哄哄的。

  戚寸心才醒來,便聽見徐山霽在敲門。

  子意幫著她穿好衣裳梳洗過後,出去時,她在不甚明亮的晨光里瞧見一群黑壓壓,看不大清面容的人朝著這邊過來了。

  子意與子茹警惕地將戚寸心護在身後。

  「好你個蕭瑜!你才當上族長,就敢領著外頭的漢人上我們迦蒙聖山?」一名老者的聲音雖顯滄桑,卻仍然渾厚底氣足。

  「豐驁叔叔,昨日您放任你們豐家寨人強占龍淵泉,今日您又帶著人強闖我蕭家寨,您是打算與我蕭家寨徹底撕破臉了?」

  蕭瑜匆匆趕來,一張臉都是陰沉的。

  「蕭瑜,你不要避重就輕,現如今,是你在聖山窩藏漢人,你既叫我一聲叔叔,便該聽我的,將玷污聖山的漢人扔到蛇洞裡去!」

  名喚豐驁的老者說著,便一雙渾濁的眼睛在戚寸心四人身上來回掃了一眼。

  蛇洞?

  徐山霽只聽這名字,便覺得後背有點發涼。

  「大司命都沒說漢人來了便是玷污聖山,豐驁叔叔您這又是說的什麼歪理?」蕭瑜冷笑一聲,「他們是我請來的客人,不是您可以隨便處置的。」

  「我看你是出去的這些年將心都養得野了,你這樣的人,如何做得蕭家寨的族長?你們蕭家寨是沒人了?」豐驁沉聲道。

  眼看著他們說話間的火藥味越發濃烈,那豐驁又使喚人來要將戚寸心四人拿住,卻又被蕭瑜身邊的人給擋下來。

  「蕭瑜,你犯了聖山的忌諱。」豐驁提醒她。

  「什麼是犯忌諱?」

  戚寸心忽然出聲。

  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她的身上,但因她看不太清他們的臉,所以她也並不覺得不自在。

  「你這漢人丫頭看著年紀還小,怎麼這般想不通,要上我聖山?」豐驁微眯起眼睛,語氣有些冷,「你這一來,怕是沒命出去了。」

  「那若是我說,」

  戚寸心循著他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即便龍淵泉乾涸,我也有辦法保住你們兩寨的水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