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忍心

  戚寸心談及要給蕭瑜送信,麻吉倒也爽快,抽了幾口葉子煙,只笑了一聲,「想通了?蕭瑜好歹是個族長,你去認她,她給你用的藥只會比我這兒的好。」

  麻吉做事雷厲風行,答應了送信,她當日便獨自撐著竹筏到對岸的山上去了,只是山深林密,她這一去,竟是到翌日天擦黑時才帶著人回來。

  蕭瑜起初還不大相信戚寸心會到這裡來,但信上署名的確是「戚寸心」三字,而信中又有提及緹陽城和鄭憑瀾,她也沒多斟酌,帶了些人便隨麻吉來了。

  闊別許久,蕭瑜進屋瞧見她時還有些發怔,但隨後她便發現了戚寸心的異樣,「你的眼睛怎麼了?」

  「蕭姨。」

  戚寸心循聲往門口看去,蕭瑜身後是一片燈籠的光,而戚寸心的眼睛比前兩日要好得多了,這樣的距離,她也能隱約看清蕭瑜的輪廓。

  「我們兩口子睡個午覺的功夫,她就將我的衣服洗了。」麻吉舉著銅煙杆,靠在門框上插了一句嘴。

  同是南疆人,只聽麻吉這樣一句話,蕭瑜又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她將手裡的一把苗刀扔給隨行的一名年輕女子,在戚寸心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來,「我們南疆女人的衣服你也敢隨便碰?」

  「我要是知道有蟲,我肯定不碰。」戚寸心誠實地答。

  「你要是早些讓麻吉來找我,你這眼睛也許還能好得快些。」蕭瑜仍舊是那樣古怪的性子,連說這樣的話,語氣聽著也不柔軟。

  「我聽麻吉嬸嬸說,您近來也是麻煩事纏身,所以我盤算著,走前再見您一面便好。」戚寸心依稀看見蕭瑜烏黑的髮髻間微微晃動的銀質流蘇。

  「走?」

  蕭瑜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如今你這副樣子,你要走到哪裡去?你那夫君呢?他將你丟下了?」

  「沒有。」

  戚寸心搖頭,「他只是有事要做。」

  蕭瑜扯了扯唇角,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沒往下深問,只是道,「你我好歹在緹陽城是共患難過的,又叫我一聲蕭姨,我看你還是緩些時候再走,先跟我回蕭家寨,把你這餘毒徹底清了再說。」

  「族長,您真的要帶這幾個人回寨子裡?他們可是漢人。」那抱著蕭瑜的苗刀的年輕女子皺了皺眉,忍不住出聲道。

  立在戚寸心身側的子茹聞聲抬眼,對上那女子不善的目光,子茹也狠瞪了她一眼,「這位姑娘說的這話,倒好像我們漢人是什麼了不得的洪水猛獸?」

  「子茹。」

  子意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對於你們漢人來說,我們南疆人才是洪水猛獸吧?見了我們就跟老鼠見到貓似的,生怕我們的蟲子鑽進你們的骨子裡。」那年輕女子輕笑一聲,抬手搖晃了幾下腕上那串苗銀手鍊,碰撞出清脆的聲響,頃刻間便有幾隻極小的蟲子在她手鍊上綴滿的小鈴鐺里探出頭來。

  「桑阮。」

  蕭瑜側過臉看向她,她的語氣是平淡的,但蕭桑阮扎人的氣勢明顯一下弱了許多,她收回手,小蟲子們也不見了。

  戚寸心的眼睛不方便,所以這兩日的飯都是子意做的,她學什麼都很快,武功招式如是,廚藝也如是,至少她做的飯菜麻吉是沒有開口說過不滿意的。

  夜裡用過飯,蕭瑜便要帶著戚寸心渡河往對面山上去,他們這一行人坐了三條船,蕭瑜帶來的人共用兩條,她則跟戚寸心他們四人在一條船上。

  河面霧靄茫茫,船上的一點魚燈映照於水面便好似夜幕里的一顆孤星,與遙遠的月輝淺淺交織在粼波里。

  「蕭姨您為什麼回來?」戚寸心抱著小黑貓,靠坐在船上,即便是臨著這般微涼的夜風,也並不能消解她因蠱毒而被放大的困意。

  「能是為什麼?」

  蕭瑜輕嗤一聲,「你那鄭叔叔明明是個男人,卻跟你們漢人的傳聞里那些守節的寡婦似的,你姑母死是死了,可把他的心也帶著一塊兒入土了。」

  「我原先將他身邊的人都嚇走,就是想一個人守著他,好讓他依靠我,愛上我,可他就是個捂不熱的石頭。」

  蕭瑜的神情變得很淡漠,「老娘這些年也累了。」

  戚寸心聞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是她也從未料到,鄭憑瀾會對她的姑母戚明貞有著如此難忘的一腔情意,即便所愛之人已身化白骨,他竟也甘願奉上餘生。

  「如果你姑母沒有那份入滌神鄉的魄力,只怕他也不會對這份少年情意如此難忘,但偏偏你姑母不是個一般的女子,他……也甘願愛她心中的大義。」

  蕭瑜在鄭憑瀾身邊這些年,如何會不了解他?值此亂世,他一個讀萬卷書的書生尚要囿於家業而無力報國,他心中自有一腔抱負難以施展,而他所愛之人卻敢深入北魏報家仇洗國恨,他對戚明貞,當是又愛,又敬。

  「我一個南疆人,可沒你們眼裡的家國,與他又豈是一路人。」

  蕭瑜不是今日才有此覺悟,卻是如今才有勇氣割捨這份數年的單相思。

  她向來是不願過多沉湎在這般沉重情緒里的,於是索性便揭過懶得再說,只是轉而問戚寸心道,「你明明已是南黎的太子妃,如今卻出現在這裡,這應該不是巧合吧?」

  「若非是被人追殺,我未必敢下擷雲崖。」

  戚寸心不自覺地摸著頸間的那枚玉佩,「但我留下來,確實有我的目的。」

  「如果紫垣玉符在你的身上,那麼你的目的便是要借兵。」

  蕭瑜自然也聽說了她成為天山明月周靖豐的學生的傳聞,她如今不但是南黎的太子妃,還是九重樓的少主。

  「你如今的變化還真是大,」蕭瑜重新將她審視一番,「比之從前那個實誠單純的樣子,好像還真添了幾分貴氣,要不怎麼說,皇家最是養人呢?」

  「只是跟著先生多讀了些書,知道了些道理。」戚寸心說。

  「知道那些大道理有什麼用?」

  蕭瑜面上的神色減淡許多,「倒不如你還是懵懂天真些的好,你也就沒這膽子借兵了。」

  「戚寸心,你不會真以為你如今拿著紫垣玉符來,就能借走十萬南疆軍吧?可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南疆大司命與三姓護法敬佩的,是周靖豐而不是你,大司命甘為周靖豐驅策,卻並不代表他會借兵給你這個周靖豐的學生。」

  「我知道。」

  戚寸心輕應一聲,「先生當年已經發誓不再為謝氏皇族做任何事,即便他將紫垣玉符給了我,你們南疆也未必真能遵從這個約定。」

  「大司命老了,如今三姓護法爭來斗去的,本就不齊心了,即便大司命有心成全你,只怕三姓氏族也無人服你。」

  「那麼蕭姨呢?您會幫我嗎?」戚寸心卻問。

  蕭瑜聞言一頓,片刻才又哼笑了一聲,「你們南黎的事,與我們有什麼干係?」

  「如果是山裡的其他南疆人,也許他們會這麼想,但蕭姨您在外頭,在南黎待過,也在北魏待過,您應該清楚,南疆如今尚能偏安一隅,但若北魏鐵蹄揮師南下,境況也許就會不一樣了。」

  戚寸心本能地循著蕭瑜的方向,望向她模糊的五官。

  蕭瑜眼底添了幾分異樣,她定定地望著面前的這個姑娘,發覺她竟已有種超乎尋常的冷靜,「你長大了。」

  兩人之間一時陷入沉默,蕭瑜作為南疆人當然不可能只憑她三言兩語便被說動。

  「你夫君怎麼忍心讓你一個人面對這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瑜的聲音再度傳來。

  「他不忍心的。」

  掛在頸間的玉佩已經被戚寸心掌心的溫度焐熱,她的聲音很輕。

  「可是我也不忍心他一個人回到那個地方,我必須抓住眼前這個唯一的機會,哪怕再難。」

  蕭瑜回過頭來,再次看向這個姑娘,她一時也難以明說心中究竟是怎樣奇異的情緒,半晌才開口,「你嫁給他,原本就是選了一條死路,你若還是以前那樣的普通人,也許還輕鬆些,何必要做天家的兒媳,又何必捲入九重樓與江湖之間的紛爭里。」

  「不,蕭姨。」

  戚寸心安撫著懷裡喵喵叫的小貓,「我仍然堅信即便是女子,也應讀書明理,知天下事,這是先生教給我的道理,若我還是以前的我,我只會在戰火與流離里,祈求著被別人搭救,但如今我能做的,卻是搭救別人。」

  小九的死,早讓她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身處亂世,便無桃源。

  蕭瑜滿眼驚詫,她原以為這小姑娘借兵不過只是想解她夫君的燃眉之急,卻不想她竟還心存此志。

  難怪。

  難怪鄭憑瀾會說,戚家的女兒都是一樣的。

  蕭瑜靜默地盯著她,隔了一會兒才道:「我幫不幫你,取決於你能否讓豐家和岑家服你,他們服你,你才能有機會見到大司命,可我須得提醒你,此事太難。」

  蕭瑜側過臉去,迎著河上清風,她鬢邊的銀流蘇被吹得叮噹作響。

  「我總要試試看。」

  戚寸心抱著小黑貓躺下去,船身壓在柔軟的水面微微晃蕩著,徐山霽和子茹就在船尾搖槳,激盪起泠泠水聲。

  她大睜著眼,也僅能看到月亮模糊的輪廓,是毛茸茸的一團光。

  在忽然靜謐到只剩水聲的煙波里,困意慢慢地將她的眼皮壓得很重很重。

  夢裡是一片熾盛的天光。

  晃得人眼睛疼。

  她從長階上跑下來,又去仰望東陵暢風亭的朱紅欄杆內,少年衣袖如雪,收束他纖細腰身的殷紅絲絛從欄杆縫隙里垂下來,隨著清風微晃。

  他漂亮的眼睛裡滿是依依不捨:

  「明天會來嗎?」

  烏濃的一縷長發垂落至他肩前。

  「每天都來!」

  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朝他招手。

  夢境被沉鬱的黑色壓得碎裂,船上木槳激起的水聲又在她的夢裡成了淋漓的雨水。

  他變得離她很近很近。

  他有些低啞的聲音落在她的耳畔:

  「娘子,我回來接你的時候,一定給你買八寶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