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作註解

  「你這樣的小丫頭,能有什麼辦法?」

  豐驁起初聽她這話,不但不信,還覺得有些好笑。

  「我若是想不出來辦法,只怕就要被您這位老前輩扔到蛇洞裡去了。」戚寸心看不太清他的五官,「豐家寨能強占龍淵泉一時,卻改變不了它即將乾涸的事實,據我所知,豐家寨的人比蕭家寨人還要多,你們守著一個快乾枯的泉眼又能守到幾時?到時,你們又去搶岑家寨的瀾地湖?」

  事實上,瀾地湖的蓄水並不如龍淵泉豐沛,當初三寨劃分水源時便定好,龍淵泉屬於蕭家寨與豐家寨,而瀾地湖則屬於距離它更接近的岑家寨。

  可如今,龍淵泉卻要幹了,這已經危及蕭家寨與豐家寨的生計,只怕岑家寨也遲早會牽連進這水源之爭里來。

  豐驁咬著煙杆子抽了一口葉子煙,一雙眼睛再將戚寸心上下打量一番,「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麼法子?」

  「我如今眼睛不方便,尚不知聖山的具體山勢,還請豐老前輩多給我幾天,待我餘毒徹底拔除後,我再給各位一個說法。」

  戚寸心說道。

  豐驁一時沒說話,像是在猶豫著要不要信她,蕭瑜見狀,便開口道,「豐驁叔叔,我們兩寨曾也有交好的情分,想來大司命也並不希望我們因為水源而就此交惡,畢竟我們三姓氏族都是大司命座下的護法,如今您既然沒有別的解決辦法,不如就暫且相信我這位客人,等她眼睛好了,試試她的辦法。」

  此時的蕭瑜有些不像她平日裡的古怪性子,她的態度已經足夠謙和,倒讓帶著人氣勢洶洶闖進寨來的豐驁臉上一時有些掛不住。

  「蕭瑜啊,我也不是存心為難你,龍淵泉里的水一日比一日少,誰看了不心焦啊?若她真能有法子解決了此事,也算解了我們兩寨的燃眉之急,」豐驁說著,目光再度停留在戚寸心的身上,「但若是她不能,她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戚寸心能感覺到豐驁的視線,但她面上仍未表現出什麼不安的神情,她甚至沒再說一句話。

  待豐驁帶著豐家寨人離開之後,蕭瑜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那一雙眼睛驀地盯住一旁的蕭桑阮,「你祖母在哪兒?」

  「可能在石樓?」

  蕭桑阮最怕蕭瑜這樣一副臉色,她一下低頭,不敢與之對視。

  蕭瑜冷笑一聲,當即甩了她一巴掌,「桑阮,她是老糊塗了,怎麼你也犯蠢?」

  蕭桑阮捂著臉,眼圈兒都憋紅了。

  此時此刻,到底是誰將消息透露出去的,在場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了。

  陽光逐漸顯露了些溫度,晨霧也逐漸蒸發,負責給戚寸心他們送飯食的中年婦人始終是一張冷漠的臉,一日三餐都是放下食盒,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走。

  今日蕭瑜在此,她多了一套對族長表示尊敬的禮數,更是將早飯一一從食盒內取出來擺上桌才離開。

  蕭瑜將隨身的苗刀放到一旁,那是她族長身份的象徵。

  「蕭桑阮的祖母是我祖父收的義女,我父親幾月前去世,她以為她成為族長是順理成章,但偏偏我回來了。」

  她吃了一口糯米飯,只簡短一句,便向戚寸心釐清了其中的原委。

  蕭桑阮的祖母之所以這麼做,明顯便是為了給蕭瑜找麻煩。

  「蕭桑阮不攔著她祖母,則是因為她與許多南疆人一樣,不喜歡漢人進入我們的領地。」

  香甜的糯米飯里還有清涼的水果丁,戚寸心慢吞吞地咽下,「蕭姨在決定帶我們回蕭家寨時,是否已經預見這個局面?」

  蕭瑜聞聲一頓,不由抬眼看向坐在對面的這個姑娘。

  「蕭姨完全不用將我置於此種境地,畢竟我有求於南疆,只是我不明白,蕭姨為何如此篤定我能解決此事?」

  此時,屋內只有戚寸心與蕭瑜兩人。

  「你是周靖豐的學生。」

  蕭瑜放下碗筷,定定地盯著她,「若你不能,你也不用擔心豐驁會將你怎麼樣,我敢帶你回來,便一定也能讓你活著出去。」

  「若真到那個時候,借兵一事,就免談了,對嗎?」

  戚寸心說道。

  蕭瑜沒反駁,扯了扯唇角,「只得到我一個人的支持是沒用的,所以我即便答應你,也是徒勞的。」

  正值早秋,南疆這兩日太陽是極少出來的,斷斷續續下了幾日的雨。

  外敷藥草與內服藥丸的效果極好,戚寸心的眼睛一日比一日清明,如今已經看得清任何事物了。

  「姑娘,您這是做什麼?」午飯用罷,子意將才煎好的湯藥端進屋子,卻見戚寸心身上披了蓑衣,正要戴斗笠。

  「去瞧瞧龍淵泉。」

  戚寸心接來藥碗,鼓著臉頰吹散碗沿浮起的熱霧,一鼓作氣喝了下去。

  舌尖滿是苦澀的藥味,但在這裡,她每回喝完藥也沒要過一顆糖。

  「奴婢陪姑娘去。」

  子意將藥碗收拾好,便去叫上子茹與徐山霽,拿了蓑衣斗笠。

  這裡的人,少有用油紙傘的。

  他們還沒出寨門,蕭桑阮便帶著人一群人來了,那些男男女女個個腰間都佩有一柄彎刀,即便是幾日過去,他們對這四個漢人仍舊是一副不善的神情。

  蕭桑阮走過來時,她那綴滿細小鈴鐺的手鍊便會響個不停,戚寸心聽著那輕盈的銀鈴聲,不由摸了一下自己腕骨上的銀珠手串。

  她的鈴鐺如今是啞的,不會響了。

  「鄭姑娘,你們這是想去哪兒?」蕭桑阮的語氣並不好,那雙微挑的鳳眼裡隱含幾分警惕。

  「去龍淵泉。」

  雨水打在戚寸心的斗笠邊沿,「不知桑阮姑娘可不可以替我們引路?」

  蕭桑阮的目光在他們四人間來回掃過:「好啊。」

  一行人出了蕭家寨,順著山逕往龍淵泉的方向去,子茹瞧著走在最前面的蕭桑阮的背影,不由撇撇嘴,低聲道,「神氣什麼?瞧她那副樣子,防我們跟防賊似的,真想揍她一頓。」

  「可不是麼。」

  徐山霽也深表贊同地點點頭。

  龍淵泉如今的水深不夠,裸露出來不少山石,這兩日下了雨,水線也才漲了一些,蕭桑阮見戚寸心只瞧了一會兒龍淵泉的蓄水,便什麼也不說就順原路下去了,她便兀自冷哼一聲。

  她就知道這漢人女子不過是做做樣子。

  一連半個多月,蕭桑阮都跟著戚寸心他們四人往各處去瞧瞧看看,下至迦蒙山底下的那條河,上至岑家寨的瀾地湖她都看了個遍。

  便連蕭家寨的農田戚寸心也常去看。

  三個大寨的南疆人誰也不知道這漢人姑娘整日跑來跑去,究竟打得什麼主意。

  「那日我正割我田裡的早稻哩,她在田埂上看了會兒,也下來幫我割了幾捆……」在寨中望火樓上做針線活的一個南疆婦人正和身邊人閒聊。

  「她身邊還有兩個侍女,瞧著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下田的事兒她也肯做?」有人覺得稀奇。

  「富貴人家的女兒瞧見我們這些農事,大約也是覺得有趣,你讓她再做幾日瞧瞧?她還肯麼?」

  忙裡偷閒的一個老漢抽葉子煙的間隙插了句嘴。

  蕭瑜來時便在底下聽見他們說話了,她也只停頓了一下,便往戚寸心他們四人住的院子裡去了。

  她進院時,便見太陽地里擺著一張桌子,上頭擱著筆墨紙硯,戚寸心正坐在桌前寫寫畫畫。

  「堂堂太子妃,竟下田幫人割稻子?」蕭瑜人才走近些,便開口道。

  「蕭姨。」

  戚寸心聞聲抬頭,先是朝她笑了笑,才說,「我想瞧瞧你們的稻子,又不好直接去要,所以就幫著割了幾小捆,趁機瞧了瞧。」

  子意送了碗水來,蕭瑜喝了一口,「你瞧稻子做什麼?」

  「你們的稻種比京山郡的要好太多,若是田地多些,你們的收成就會比以前要更多,要是天下安定下來,你們的米若是賣出去,說不定也能改善你們聖山三氏族的生計。」戚寸心將自己心中所想的全都說給了她聽。

  蕭瑜一頓,她看向戚寸心的目光添了幾分複雜。

  「蕭姨您不要跟我說您沒有這樣的想法,您從外頭回來就讓人開墾梯田,這是潛德獨有的,那裡同南疆一樣多的是山,前些年經由當地農事官推行,依山勢而開墾,而山勢不一之地,也有各不相同的梯田形式。」

  「這些都被整理入了南黎皇宮的文淵閣內,我閒暇時也看過的。」

  戚寸心說著,又將自己畫了許久的冊子推到她眼前,「您與我都知道,龍淵泉一旦乾涸,你們就只有依靠山下的那條河引水上山這一條路可行,您想到了這一點,但也僅僅只造出了龍骨水車,這是我依照迦蒙山勢擬定的引水渠裝置,最好用竹子盛水輸水,一定要塗上好的桐油,這樣它就不會腐壞,還有水車最佳安放的位置,以及引水渠開鑿的路線,我都已經想好了。」

  九重樓與南黎皇宮的文淵閣收攬天下各類寶籍,尤其文淵閣有關民生水利或農事的藏書眾多,即便戚寸心從未去過潛德,但她也能從那些經由大學士們精心編纂的成書里窺見南黎的大半民生。

  先生說,她該往上看,也要往下瞧。

  所以除了經史子集或周靖豐必要考她的考題,戚寸心對一些事關民生的書籍也有涉獵。

  書不怕雜,如周靖豐所說,讀書就是為了開闊視野,即便步履不能達天涯,眼睛也能在紙頁上看清這個人間。

  「要是這引水渠能成,」

  蕭瑜瞧著那一筆筆勾描細緻的冊子,對於眼前這姑娘,她心頭的情緒一時有些紛雜,「不但我會站在你這邊,想來豐驁也會服你。」

  蕭瑜一向是雷厲風行,她命人將龍骨水車安放在迦蒙山下的河裡,又與豐驁商量著將修鑿引水渠的事很快提上日程。

  三個多月的時間,天氣已經越來越冷了。

  戚寸心時常去瞧水渠的進程,要是有竹筒裝置沒做好的,或是水渠位置有偏差的,她幾乎都能在第一時間及時止損,給予補救。

  無論是蕭家寨人還是馮家寨人都對她有了些改觀,他們不再對她保有面上那副冷漠警惕的神情,許多人見了她,也常會喚她一聲「鄭姑娘」。

  她失足滑到水渠里,裙袂沾滿泥土,也是幾個南疆人最先將她拉上去的。

  戚寸心畢竟是第一回嘗試做引水上山的事,過程其實並不順利,單在竹筒輸水這一件事上她就碰了不少壁,但她也不氣餒,失敗就再試,如此往復不知多少回,才總算成事。

  河水終於引上山那日,是蕭家寨與豐家寨最熱鬧,也最祥和的時候。

  連岑家寨的人也趕來瞧稀奇。

  「他們熱情起來也是真熱情。」徐山霽瞧見院子裡堆放了不少的瓜果禮物,便有些咂舌。

  這些天來,他也累得夠嗆。

  「姑娘這幾個月人都瘦成什麼樣了?他們若再不知道感激,又成什麼人了?」子茹靠在門框上,回頭望了一眼正在喝藥的戚寸心。

  「只要他們肯對漢人改觀,我們借兵的事,也許便有希望了。」

  徐山霽嘆了一口氣。

  「姑娘,您既受了風寒,便早些休息吧。」

  子意才將空空的藥碗接過來,便忍不住勸了一聲。

  「我把這顆百珠結編好就睡。」

  戚寸心垂著眼睛,才說了一句話便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咳得她心肺生疼,她手上編絲絛的動作卻沒停。

  但隔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抬頭望向門外,月亮被屋檐遮擋了半邊,「子意,已經是冬天了。」

  「是啊姑娘。」子意也不由隨著她的目光看去。

  戚寸心怔怔地望著那個不完整的月亮,她的聲音變得很輕:

  「真希望我能趕在他的生辰前回去。」

  真希望那時,還沒下雪。

  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最好永遠也不要下雪。

  ——

  月童城。

  裴府的大門滿掛白色喪幡,被檐下一盞又一盞的燈火照得分明。

  門口的兩座石獅子在地上落了猙獰扭曲的影子,滿地蕭瑟枯葉,被風吹得像是無根的遊魂。

  裴湘一身縞素立在靈堂內,身旁的尤氏已經哭得暈了過去,幾個丫鬟手忙腳亂的去將她扶起來,老管家顧不得哭,忙讓她們將尤氏抬去房中,自己則遣了奴僕去請大夫。

  老管家再回來時,只瞧一眼那靈堂上的靈位,便被刺激得泣不成聲,他顫顫巍巍的,喚了聲,「大小姐……」

  「您不吃不睡,老太爺在底下瞧了,也會心疼的。」

  老管家滿臉是淚。

  裴湘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她只是靜靜地盯著牌位上的金色字痕,在那兩隻白燭搖曳的火光映照下,那顏色有些刺眼。

  直至庭內忽然添了刀劍出鞘的清晰聲響,裴湘一下轉頭,正好瞧見被程寺雲等人已刀劍包圍的那一人的背影。

  在庭內還算明亮的燈火里,程寺雲只瞧見身披斗篷的那人蒼白的下頜,但他目光下移,認出他腰間的白玉劍柄,以及他腕骨上紅繩所系的銀鈴鐺。

  「殿下?」

  程寺雲微紅的眼睛裡神情微閃,當即命所有人放下刀劍,一時院中所有滌神鄉的人盡數跪下行禮。

  裴湘只見他轉過身來,修長的手指掀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來那張蒼白面龐,她嘴唇微顫。

  謝緲一步,一步地邁上石階,走入堂內,明亮的燈火之下,牌位上「裴寄清」三字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晉王手握鳳尾坡一役十萬血債的真相,並以此為要挾,逼他放棄你。」

  裴湘立在他的身側,眼裡滿是水霧,卻遲遲沒有淚珠砸下眼眶,「前日他假意鬆口,從大理寺回來,昨夜與我和我母親吃了一頓家宴,夜裡便服了毒。」

  鳳尾坡的十萬血債只有五萬是真,可那五萬將士卻並非是死於堂堂正正與北魏蠻夷的拼殺,而是謝敏朝與裴寄清的合謀。

  這才是北魏密探殷氏兄弟來南黎探查出的最大的秘密,這是貴妃吳氏也不知道的機密,卻被殷氏兄弟掌握,這只能說明,謝敏朝的身邊有人與殷氏兄弟有所勾結。

  此事雖是謝敏朝與裴寄清的合謀,但如今謝敏朝病重不起,晉王已經入城將整個皇宮都圍得水泄不通,他完全可以將此事扣在裴寄清一個人的頭上。

  晉王的目的,是想讓裴寄清交出滌神鄉,讓他放棄謝緲。

  一旦裴寄清轉變立場,那麼朝中一向與裴寄清為伍的官員便會跟隨他做出選擇。

  裴寄清深知晉王是真有膽子將鳳尾坡一役的真相公之於眾,可一旦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在壁上的徐天吉與他手底下的兵又會如何想?

  南黎的百姓又會如何想?

  晉王相信強權之下,萬民莫敢生亂,但裴寄清卻清楚,民心,軍心,實乃一國之本。

  他受此要挾,卻又實在不肯因此而偏向晉王,所以擺在他面前的路,便只剩下一條。

  他一死,晉王的算計自然落空。

  謝緲一言不發,冷風吹得他衣袖微盪,他那雙眼睛裡竟映不出燭火的一點兒光亮,有些空洞洞的。

  他捏著白玉劍柄的手指蜷縮著,指節近乎泛白。

  他好像變得有些恍惚,頭腦的疼痛來得很突然,神思不清的一瞬,他踉蹌退了幾步,踢倒了燒紙的銅盆,頓時火星子與揚塵四散。

  「殿下!」

  徐允嘉連忙跑上前去扶他,卻被他狠狠揮開手。

  鉤霜的劍刃抽出,劍鋒抵在地磚的縫隙里,他勉強站定,淺發被風吹得凌亂,他幾乎連自己的聲音都要聽不清:

  「他留了什麼話?」

  「都在那上面刻著。」

  裴湘滿眼是淚,她輕吸一口氣,伸出手指,指向那棺木上鑲嵌的金箔。

  白燭的火光搖曳著,映照著那金箔之上,鏤刻的一行遒勁有力的字痕,那是裴寄清對自己這一生唯一的註解:

  ——「雖千萬人,吾往矣。」